4 四(1 / 1)
热闹的一天渐渐归于平静,空旷的长街亮起朱红的灯笼,仿佛是妖兽们瞪着的眼睛,寻找时光的空隙把黑夜咬食殆尽。
夜里,一道急促的敲门声叩响门扉。
“门外何人?”坐在书案前的宋南柯搁笔一旁。
“是我。”门外人径直推门而入。来人着一身黑色,与夜色融为一体,黑色斗笠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你……你是……”黑衣人将斗笠摘下,原是松青月朗的面容被岁月的洪流冲刷下变得沧桑多愁,他朝宋南柯熟稔一笑,宋南柯激动的站了起来,“霍昆!”
“这些年多谢你宋南柯照顾,我来是为了带容殊走的。”
“云姬死后,你便将容殊交付于我,随我漂泊江湖一十八载,早已将他视为己出。去留与否理当由他自己决定。”
说起云姬,霍昆情不自禁又想起了往事。
那年宫廷夜宴,灯华璀璨,云王朝当世风采的人物齐聚一堂,龙章凤姿亦是耀眼夺目,他坐在大殿中意气风发,信手弹得一曲凤求凰,思慕之情缠绵九转随琴音丝丝而出,大殿内竟无人私语,聆听着沉醉着,恍惚随之痴狂。
“好一曲凤求凰。不如云姬也来一舞来助兴。”高座之上,帝王欢欣而语。
“诺。”帝姬亦欣然而往。
云姬伫立在大殿未央,紫钗步摇轻摇珠晃,长袖飘曳作白纻舞,莲步轻移舞蹁跹,扬眉转袖流盼间,独立世倾城。
纤灵起舞的影子,不知道在多少人心里扎下了根,他穷尽一生也挥之不去。
面前的灯芯爆了一下,霍昆思索了许久,还是朝宋南柯点了点头。毕竟他们都老了,而容殊他才一十八岁,未来还有很长,何不让他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宋南柯,凉国很快就会打回来,你不如随我回凉国吧。”霍昆对老友坦诚布公,想起凉国战马的铁蹄很快会踏碎云国的锦梦,发亮的眼神夹杂着很多意味不明的感情,有狂热有愤怒,有悲伤有痛苦。
“除了云国我不会死在其他地方。虽然如今你为凉国三皇子的左膀右臂,我亦知道你这些年有多不容易。”宋南柯对当年旧事还是略有耳闻的。
得知锦文帝将一舞足倾国的长公主云姬嫁与上卿容御,身为长史的霍昆差点冲冠一怒去劫亲。因为与容御党派树为政敌,在后来的党派之争中大败于容氏,他所在的派系被连根拔起,同僚死的死伤的伤,他那双弹得好琴的双手差点被废掉。仕途最后,他冒死潜入容府劫了她。
可惜,造化弄人。
他的心里住进了一个叫复仇的魔鬼,令他舍弃了他的故乡云国转而投向西方凉国。
“往事莫要再提,因为一切都回不去了。”霍昆似笑似叹。
“也罢。不知你在澜州逗留多长时间?明日来看殊儿登台吧。”
霍昆点了点头,应了声好。临走前,却顿步,“替我一并转告容殊,云姬葬在帝都沧城的南山。若是,他不愿跟我回凉国,便去多陪陪云姬吧。”
她会不会怪他,让她孤寂了这么多年。他嘴角含笑,凉国攻下沧城的时候,他便下赴黄泉去陪她。
霍昆又戴上黑色斗笠,纵身一跃,一个兔起回鹘消失在暗夜当中。
月色当凉,万户灯黯。
一道黑影从窗户蹿进室内,跪于面前的华服男子。
“公子。”
“霍先生快快请起。”萧易凡慵懒的倚在榻上。眉目舒朗,如清风朗月,衣带飘然,若乘风流雪。
“霍昆有个不情之请,请公子允霍昆在澜州再待两日。”箫易寒起身,双手扶起霍昆。凉国三皇子与太傅师徒情深,他与霍昆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无妨,先生近日奔波劳累,理当好好休养几日。”眸中精光一现,掩盖不住的狠厉之色,“若是先生喜欢听曲看戏,不如带上易寒同去。”
“难得公子喜欢,同去甚好。”霍昆笑起来,四两拨千斤,“霍昆的云国故友,若是怠慢不周,还望公子海涵。”
“如此多谢先生了。”箫易寒轻笑一声,客套几句,霍昆便告退了。
箫易寒率亲卫,一行人从凉国潜入,直插云国的帝都核心沧城,洞察沧城军事布防。如今功成返程,为凉国开战赢得先机。不过,此去沧城千方百计要寻得一人,而那人却不在城中,未得圆满。
一盏灯花落,旧事入梦来。
这一夜,霍昆又梦见了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云国。帝都沧城。
子夜。寂静无声。
华宅内。他伸出那修长而有力的双手,一把抱起昏迷在地的女子,起身一脚踢翻了烛火,走向宅门。那星点火苗沿着轻薄的沙幔燃烧开来,迅猛而不可挡。踏出宅院,他转身,投于茫茫夜色里,朝着长街深处而行,任由黑暗侵吞着他俊美的侧脸。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就像拥抱了他的整个世界。
原谅太多怨怼心伤,原谅太多悲欢离合。不如就此隔绝了俗世,落户于山水之间。不论你爱或不爱,我都想留在你身边,成为你最坚实的依靠。冲天的火光里,他的身影渐渐走远。他唇边轻语,“云姬,我们走吧。”
六个月后。
南山山麓。
独筑一间田园农舍,红砖绿瓦,一弯清溪绕人家。
这一天,篱笆内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哇~哇~”
他站在床边,手足无措地抱着刚出生的婴孩,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新生的喜悦取而代之的却是满眼的绝望。
“霍昆,让我看看孩子。”云姬抬起手,憔悴的笑。
“长得真像你。”霍昆忍着心中的痛楚,强颜欢笑,俯下身,将婴孩放入云姬的怀中。
“是吗?”云姬开心的笑着,用手指细细摩挲婴孩的眉眼。她取下脖子上的玉坠,戴在了婴孩的身上,“孩子,你的名字叫,容殊。”
云姬看着婴孩笑着笑着,眼神游离了起来,霍昆连忙握着她的手,云姬趁机将婴孩推入霍昆臂弯里,她拉着霍昆的手,气若游丝,“霍昆,替我把孩子送回容府吧。”
她不怪他,害自己从锦衣玉食落魄到山野村间,害她亲友生离,害她被世人诟病,怨不得怪不得。也许就是命里欠他的,而他又何尝不被自己所累。
霍昆看着她,盖在身上的被褥,早已被鲜血侵染,红如霞,也映得他双目赤红。
原以为逃离了勾心斗角,舍了他的荣华可换她现世安稳,在这山清水秀间抛却嫌隙,他们可以从头来过,却不想她竟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到头来,她爱着的人始终是他容御。
“好。”霍昆反握着云姬的手,点点头好让她安心。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她任何一个请求。
“霍昆,”云姬虚弱无力的声音开始喘息起伏,“往后这半生,找位钟情的姑娘,好好相爱吧。”说完,她靠在他怀里,安详的闭上眼。
“好。”霍昆哽咽。他掌心中紧握的手垂了下去。蓄满眼框的泪再也留不住,暮然决堤, “云姬……”
空中寒鸦一阵悲鸣。
“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
霍昆修长的指尖抹过坟头最后一遍,搂紧怀中的婴孩,身影萧索,绝尘而去。
这一去,他便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