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楚弈(1 / 1)
不过好在,还是有人愿意陪他。
青缇看着天边,落霞的最后一丝光辉划入暗淡,连缀的云遮住残留的余光,只在缝隙中透下微亮。
夜色渐临,于是他便开开心心地点燃寺中的烛火,爬到树上,撑着头向远方眺望。
这种等待,日复一日,不自觉地,成了青缇漫长生活的唯一期待。
当夜色彻底笼罩万物,清冷的月光洒落在青缇昏昏欲睡的脸上。忽然,寂静中传来脚步声。
他一骨碌从树上爬起来,眼睛亮亮地盯踏入庙中的少年。
这少年可真瘦呀,皮包骨头,连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破衣都撑不起,一头黑发杂乱地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跌跌撞撞地走入寺庙,喘着气,背靠着高大的菩提树跌坐下。
借着树间那盏悬挂的明灯,青缇看清了少年的状况,□□出来的皮肤满是淤青与红肿,长衫的袖口上是渐渐扩散的血迹。那少年倒抽着冷气,将身上的衣物褪下,一片触目惊心。
“这帮不是人的东西。”青缇咬紧了牙。
强撑身体摇晃着站起,少年摸索去侧室中找出两瓶伤药,回到菩提树下借着灯火处理起满身的伤痕。
一个罐子中是淡青的粉末,少年将它小心地覆在伤口上,出血即刻便止住了。他又拿出另一瓶药酒,涂抹在淤青上。一瞬间,周身的疼痛转化为融融的暖意,少年长呼一口气,靠着树身对着茫茫黑暗出神。
青缇沉默地坐在树上看着他。寺庙中当然不会留下什么伤药,更何况又有如此快的功效,那是青缇用自己的精魄与古树的汁液磨合而成的。
树下这个少年,便是自寺庙搬迁后,自己的唯一陪伴。
命途多舛,大概是他幼小生活的最好写照。在少年尚未懂事时,父亲便被征军,从此一去再没有音讯,只剩下母亲一人独自拉扯他长大。而在他十岁那年冬天,母亲终是积劳成疾,随着飘飞的大雪离开了人世。
年幼的他尚无法生存,一家远房的表亲接养了他,却没料到,那些人只是看中了留下的房子与遗产,几番哄骗强抢后,钱财被瓜分殆尽,这家人终于露出他们丑恶的嘴脸。
青缇,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与他第一次见面的。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青缇如往常般无所事事地倚在树上,逗弄着一只迷路的小黄鸟。
突然间,大门“砰”的一声巨响,被人猛地撞开,一个人影风一般冲了进来。
青缇骤然被吓了一跳,差点从树上跌下来,好不容易稳了身子,颇有些恼怒地往下看去。
只见菩提树前,站着一个约摸只有十来岁的孩子,此刻正撑着树干大口地喘着气。
青缇悠悠飘至男孩身侧,颇有些担忧地看着满身是汗的小子,别是从父母那儿挨了训,准备离家出走的吧。
他跑地实在拼命,此刻喘地如拉风箱般骇人,一双脚竟没穿鞋子,被割地满是鲜血。
青缇忽然注意到,那孩子的右手间正死死抱住一个暗灰的长袋子。
这样喘下去不是办法,青缇只得挥手,忽然间清风骤起迎面拂来,在满是菩提树香的气流中,那孩子的呼吸开始渐渐平复。
他趔趄着跌坐在地上,愣了半晌后,团成一团,环抱着将脸埋入膝中。
青缇小心地蹲在他面前,看着男孩颤抖的身体。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此刻正抱着手流泪吧。
正当他手足无措,想着要不要给这个哭泣的孩子变朵花时,那少年猛地抬起头来。
清秀的小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双慎人的眼睛,漆黑漆黑,像是集合了世间所有的仇恨与痛苦,融不进一丝的阳光。
他将怀中紧抱的袋子横过来,拉下那块遮蔽的灰布,露出的竟是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剑。
那孩子也不避锋利的刀刃,而是将长剑紧紧抱入怀中,刀尖割破衣服划进血肉,而他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仍死死地不愿放手,像是要和长剑融为一体。
“我不会给你们的。”
“我不会给你们。”他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每个发音都像是要咬碎什么人的骨头。
青缇站起身后退几步,看着这个抱着剑面目狰狞的孩子,明明蜷缩起来不过是小小的一团,瘦削的身体里却如同藏着连阳光都晒不化的苦痛与不甘。
后来青缇才知道,就是那一日,收养他的亲戚联合起来,变卖了他母亲留下的所有遗物,而那孩子怀里紧抱的刀,是他抢回来的,父亲留下的唯一东西。
他就是这样,孤独而倔强,面对着足以打垮一切人的命运,死死地站立着。哪怕众叛亲离浑身伤口,也咬着牙不肯留下一滴眼泪。
青缇撑着头看着他:真是死倔死倔的小孩。
少年吸入一口气,周身的伤口不再如此炽痛,他慢悠悠地拿出个破布袋,从里面掏出干巴巴的馒头啃了起来。
青缇看了他半晌,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跳下树冲入大殿中,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
少年坐在树下,一口一口咬着手中的馒头,干巴巴的味道令他要咀嚼好一会儿才能吞咽。忽地,一个硬硬的东西砸过脑袋落入怀中,他低头一看,竟是个红彤彤的苹果。
颇为疑惑地抬起头,下一刻他看到漫天的苹果如雨般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
一个紧急翻滚避免被砸地满头是包。少年楞楞地站在树旁看着满地红彤彤大的苹果,一时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五颜六色走了个全。
他面部扭曲地开口道:“这菩提,莫不是苹果树变的?”
青缇看着他的反应,在树间笑地直不起腰来。
少年默然了一阵,终是蹲下身来捡起一个个苹果藏入随身的布袋。然后他走进了仓库,抱着几卷书摞到树下席地而坐,掏出一个苹果在衣服上蹭了几下,边啃边翻看起书来。
青缇还没玩够,听着他耗子一般的咔嚓声觉得有趣,便抓了一片树叶扔下去。
叶子带着植物独有的清香飘落,在鼻尖打了个卷引起少年一个喷嚏后,便落在浸满墨香的书卷上,正好盖住了一个“楚”字。
那是少年的姓,叔叔婶婶叫他“小畜生”“讨债的”,邻里叫他“小崽子”,连出工的老师傅也只会凶神恶煞地叫他“喂”,没人会管他真正的名字。
而青缇却知道,他叫楚弈,是个极好听的名字。而他也极其珍视,每一本书上,都有他端端正正的署名——楚弈。
他写得万分认真,一笔一划,仿佛像在怀念什么人,又或是在一遍遍确定自己的存在。
楚弈看着书间那片调皮的叶子,并没有将其拂去,而是轻笑一声,如书签般夹入页中。
趴在树间偷看他的青缇,见到楚弈微扬起的嘴角,忽地一阵愣神。
一时间一片寂静,只有少年翻动书页的声音。青缇也不再去闹他,而是乖乖地趴在树干上,楞楞地盯着少年的背影。
曾几何时,那个缩成一团的小东西,也终是长成了少年。
一刻钟后,楚弈合上书页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开身体,从仓库中拿出那个暗灰的长袋子。
灰布落地,长剑出鞘,映着清冷的月光锋芒毕露。
楚弈将书在地上摊好,毅然是一本剑谱,而他便按着那纸页上的动作,一招一式地演练起来。
青缇翻身下来,盘腿坐到树边,看着少年轻盈地回身踏步,如一只翱翔的飞燕。
楚弈练这本剑谱,已经整整五年了。从最初连剑都拿不动的小萝卜头,到如今挥洒自如的少年,青缇一点点看着他长大。
自那日冲入寺庙后,楚弈便成了这里的常客,反正在家也总要挨打遭嫌,他一有空便跑来到这里,在菩提下读书练剑,甚至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枕着手背靠大树,呆呆地看着天空。
楚弈吹得一首好曲。一节竹竿,三下两下便能削出一支笛子来,他坐在树下,悠悠地吹着小调。这时候青缇便会跳到他身边,四平八叉地躺下,闭着眼享受这悠扬的乐声。
每当这时候,青缇总是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人,喜怒哀乐,爱情情仇,而不是坐拥无边空虚的岁月。
月上梢头,楚弈一身大汗地练完了最后一式,将剑插回剑鞘小心地重新包好。青缇打了个响指,一阵风拂过树尖,吹去了少年的燥热。
将剑与书重新收入屋中,楚弈脱下衣服,去后院浇了几盆清水,拖着疲惫的步伐去卧房躺下。
楚弈入睡很快,不一会儿便响起了绵长的呼吸声。分明是个少年,却过着比大人还要劳累的日子。白日里要干活,还要遭受包工头的毒打,回家后便更是没有好脸色,连饭也吃不饱。
青缇蹲着床前,看着他安静的睡脸,心里一片酸楚与复杂。
楚弈的命,乍一看极黑,可这极苦之下又藏着无尽的潜能。这是罕见的大凶大吉之命,只要熬过苦难,将来必定是一帆风顺,青史留名。
但这大凶,又极其难熬,一般人便在幼儿时就一场大病一命呜呼。而楚弈却在这万分难走的荆棘丛中,凭着自己的那股倔强与不甘心生生扒开一条血路,长到了如此的年纪。
楚弈已经十五了,七天过后便是他的生日,也将是他命运的最终转折点。
行百步者半九十,青缇看着他眉间翻滚的浓郁黑气,以及身上越来越严重的伤口,这命运像是动用了一切力量,企图将这个不肯服输的少年扼死在这片黎明的黑暗中。
青缇伸出手,轻轻触碰上楚弈的眉心,缓缓的灵力顺着指尖渡入,驱散了那挥之不去的死气。
“你会平安度过这一劫的。”青缇在一片幽静中轻声开口,说给楚弈,也更说给自己。
第二天清晨,阳光穿过叶间照下,在青缇的脸上落下点点光斑,他迷糊地睁开眼,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看到楚弈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庭院中,喀嘣喀嘣地啃着苹果。
青缇从树尖跳下,如叶子般落在楚弈面前,他凑近了反复检查,确认少年的脸上再无灰暗后,方才大大咧咧地走开,背靠树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楚弈。
其实楚弈的眉目生地很清秀,只是那一头偏长的黑发掩盖了他的光芒,特别是那双眼睛,纯净漆黑如同深潭般,浓墨重彩而熠熠生辉。
他啃完苹果后,背着破布袋站起身向大门走去。
一阵风起,菩提树的枝叶摇晃,少年回过身来,看着沐浴阳光的菩提叶在风中窸窣作响,如乐如舞。
望着一片光亮中回身的少年,明知道他看不见,青缇还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朝他挥了挥。
“要回来啊,平安回来。”他向楚弈遥遥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