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不忘相思（1 / 1）

又是一天。沉姬恍惚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又过了一天。

她这几天就没怎么休息过，再加上原本就没恢复，蛇沼又折腾了好一阵，因此早都撑得辛苦，但她又不肯真的倒下，只好每天硬扛着，经常趴在张起灵床边就这么睡过去了。

她醒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窗外的夕阳洒在张起灵的手背上。他的手背上有几个针眼，微微发青，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今天没有打点滴。沉姬闭了闭眼，直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脖颈和腰，然后习惯性地去看张起灵。

这一看，她就傻了。

张起灵……醒了？

沉姬都僵在了原地。张起灵的确睁着眼睛，似乎在想什么，她这一活动，他就像是被唤回神智一样看了过来，仔细盯着她看了好久，才开口道：“阿沉，过来。”

沉姬心里突然不知为何提了起来。按说张起灵醒了，也没见有什么异样，她应该欣喜若狂啊？再不济喜极而泣啊？

可事实是，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遗漏了什么。她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细节。

张起灵见她不过来，就抬手拉住她，可昏睡了太久，他的手也没力气，一时竟没握住。沉姬慌忙反手握住他的手，迟疑着开口：“你——”

张起灵猜到了她想问什么，但他不能说，也没有时间了。他握了握沉姬的手，露出了一个微笑给她。

“别走。”

沉姬还没来得及思考，张起灵就又睡着了。

*

那天晚上的事情就像是沉姬半梦半醒间做的一个梦一样，梦里张起灵的微笑也好，虚弱无力的手也好，都只是过于真实的一个梦境。那声别走一直绕在沉姬耳边，声声催得她坐卧不安，短短两天，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瘦了下去。

分明在蛇沼那么难熬的地方，她都没有瘦的这么厉害。

那声别走让她想起二人唯一一次争执的时候。她以命相搏，几乎就要放弃，可从不低头的张起灵让了步。

那时候他也说的别走。她没走，换来了张起灵一颗心。可现在张起灵又说了一遍，她却觉得，自己这次，是要付出点什么了。

两天时间里，吴邪仍旧经常来，可再也不见沉姬跟他聊天了。这个人像是把自己也关起来了一样，对外界的事情充耳不闻，一心都在张起灵身上，跟魔怔了似的。吴邪眼看着她迅速衰弱，都觉得要是张起灵再不醒，沉姬得先倒下。

后来好容易有天中午，吴邪把沉姬的午饭带回来，好说歹说让她去吃饭，然后前脚推开沉姬后脚一回头，就看到张起灵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吴邪没有沉姬那样的复杂感情，短暂的怔愣之后就是欣喜，立刻把沉姬喊回来，然后一边按下护士铃，一边跟张起灵说：“小哥你可是醒了，我跟你说你再不醒沉姨就——”

“你是谁。”张起灵打断了他的话，问到。

吴邪傻了，他按铃的手都还没放下，然后就突然转头，求助一样地看向还没出门就被吴邪叫住，此刻站定在门前的沉姬。

沉姬感受到了吴邪的目光，但她却无力作出回应。

怎么办？她怎么知道怎么办？她恍惚间几乎站立不稳，脑子里张起灵的声音说着不同的两句话，“你是谁”和“别走”交叠着炸响在她耳边，一声温柔一声冰冷，扯得她眼前发黑。

*

医生很快赶到了，为张起灵做了简单的检查，吴邪有些手足无措，呆站在一边看着医生护士忙前忙后。沉姬实在是站不住了，就坐在一边，也不开口，只安静地看着张起灵。

他又忘记了。分明两天前醒过来还叫她阿沉，可不过是再一闭眼一睁眼，他就又忘了。这么多年，自从他上次失忆到现在的二十年，中间那么多事，他……都忘了。

沉姬心里竟然没有悲伤。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留下几个半月形的痕迹。

医生的检查很快结束了，毕竟也只是简单检查，真正细致的检查还要去更完善的医院才行，因此很快就离开了。张起灵失忆的原因不好说，毕竟头部没有外伤，很可能是太大的刺激导致的。吴邪想了想，觉得留下也没啥可做的，那边儿还有个胖子躺着起不来，这好歹有个沉姬照顾，就也走了。他临走前看了沉姬一眼，见她还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

小哥这失忆也不是一次了，不知道上一次沉姨是不是也在身边？

所有人都走了，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张起灵躺在床上平缓地呼吸，仍旧在发呆。沉姬在椅子上坐着，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是她站起来的时候，有一瞬间几乎找不到自己的腿。

她走过去，在距床边两米远的地方站住，然后定定地看着他，不敢走过去了。

这二十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它太重要了……重要的让沉姬完全不知道现在该如何面对张起灵。

这个人分明是自己最爱的那个，可现在却是个陌生人。这份感情她要置于何地？她要怎么跟他相处？她怎么才能既照顾好他又不惹他反感或者吓着他、引起他的怀疑？沉姬脑海里闪过无数个零碎的念头，可没一个能让她抓住、仔细思索。

她被心里巨大的复杂情感压得无法思考，只能这样看着他。近年来张起灵对她愈发细致，她被他养得很好，已经渐渐地开始依赖他了。没了他，她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张起灵原本在床上躺着，他注意到了沉姬的目光，于是便也将视线投在她脸上，眼神漠然，面容平淡，无悲无喜。

沉姬心想，大概西沙那次真的只能算是走运，不是哪次都能那么幸运地躲过失忆症，在他心里留下点痕迹的对吧？自己不是应该早有准备了吗，所以——

“阿沉？”

张起灵想要坐起来，可是没力气。他尝试了一下就放弃了，然后侧过头，向沉姬伸出手。他看她的眼神仍旧是陌生的，这一声也完全像是在询问她这名字是不是她。可他却能叫出她的名字，能像往常在瑶寨里，在斗里，在所有平淡或刺激的日子里时那样抬手等着她过去。

张起灵不记得沉姬了，可沉姬的小官人还记得。

*

沉姬并没留下。张起灵叫出她名字之后，她突然转过身破门而出，闷着头就跑出了医院。吴邪本来就没走远，沉姬动静又太大，他立刻就发现了，可想追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探头看了眼病房里躺在床上似乎是正愣住了的张起灵。

“小哥？怎么回事？”他不抱希望地问了问。总不至于沉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崩溃了吧？

张起灵没有理会他。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子里转的却全是沉姬刚刚的表情。那一副混杂着惊讶、悲伤和恨的表情，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虽然只看了她一眼，虽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但张起灵知道这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女人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他知道她叫什么，却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他很清楚自己对她是什么感情，但却不知道这感情为何而生、从何而来。

他甚至是难以置信的，因为身为张家的张起灵，他从小接受的训练就有收敛情感这一条。如此强烈的情感不该出现在他身上，可它又是这么真实，真实到让他无法质疑——他看到那个女人的第一眼，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对她的那份……爱意。

他不相信，却不得不信，因此他才想把人叫来，想要问个究竟。但她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扭头就走。

他以为自己记得她，她会很开心，可刚刚她的反应，独独没有欣喜。张起灵望着天花板，虽然努力在思索，但却什么都想不明白。

*

沉姬跑出医院之后，站在马路边上发呆，良久之后，才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天旋地转。

张起灵那一声阿沉，叫的她要疯了。

开心吗？不知道。生气吗？不知道。

恨吗。恨。

沉姬不知道自己什么毛病。张起灵昏睡的时候，她一直希望他没有忘记，可张起灵醒了，看样子真的没有忘，她却退缩了。张起灵刚才的反应明显是对她信任的，但他自己质疑的样子却分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他只是知道“阿沉”这个存在，知道阿沉是她，却不知道阿沉是谁，和他经历过什么。

这样的“记住”，对她来说真的是好事吗。沉姬靠着医院的围墙坐下，抱膝缩成一团。脑海里一个声音说让她快些回去，一个声音却抵触那样的张起灵。

她和张起灵之间是个跳不出去的死循环。张起灵忘记她，却没有彻底忘记，她不舍得走，等着某个能让张起灵想起来的契机，然后等张起灵真的再想起来了，她就能过一段好日子，然后张起灵再失忆。

只要她还爱他一天，只要她还没有死心一天，她就跳不出这个循环。但她现在已经没有当初墨脱时候的那种爽快了。因为张起灵对她说别走，她尝到了张起灵那颗心的味道，就再也不舍得放手。

张起灵当初说的没错，这条路很难走，任谁都会变得心硬如铁。沉姬当初以为张起灵是说世事无常祸福难料，却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因为现在这个原因被锻炼的百毒不侵。她自然是不甘心的，也是怨怼的，他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对所有人都心怀怜悯，但唯独忘了不属于人间的这个自己。他的铁石心肠不常出现，可每次出现，都几乎要了她的命。

但沉姬终究是不会走的，无论如何，她对张起灵的感情始终凌驾在这些思绪之上，让她每次都情愿背过身把血咽下去再留下来。那一点张起灵恢复记忆的可能性成了吊着她的诱饵，把她死死地拴住了。哪怕只有很小的可能，她也情愿留下忍受一切。

饮鸩止渴，莫过于此。

这大概就是自己能分的这人一份心的代价吧。

面对张起灵失忆这件事，也许四姑娘山的时候她还是惋惜和怜悯，二十年前西沙考古的时候她还是气愤和后怕，而现在，她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恨意。

那种铺天盖地销肌蚀骨的恨意，憋得沉姬的心几乎要炸开来。

她突然明白了，张起灵那天醒过来对她说的那句别走是什么意思。他那么了解她，如果知道自己下一次醒过来会是这个样子，肯定也会想到她现在的情况，所以在还记得的时候，他说别走。

那时候张起灵究竟还记得她吗？沉姬不知道，也不确定。张起灵当时愣了好久才叫出她的名字，大概，是已经在慢慢忘记了吧。她想起西沙时候张起灵挣扎着要抓住什么记忆的样子，每次醒过来都抓着她，跟她说，像是要让她帮自己记住一样。那样的张起灵太……脆弱了，让她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第二次。

沉姬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可她心里却十分平静。

究竟要怎么办，她已经有决定了。

*

吴邪现在觉得自己一个脑袋两个大了，真的。他站在房间中央扎着手，简直跟老鹰一样挡着张起灵，简直要崩溃了：“小哥你去哪儿啊？！”你现在站都站不稳啊求别闹！

张起灵早把点滴插头拔了，手背现在因为没有按压的原因有略微的青肿。他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但他也不会随便对陌生人出手，更何况他只是想出去而已，又不是要去干什么事，怎么就不让他去？管那么多？

病房里的护士们对视一眼，一脸头疼。没见过这么不配合治疗的麻烦病人，伤成这样还躺了这么久，按理说现在肯定起不来，结果这位说起就起，还要出去，还拦不住，要不是那小伙子现在一脸冷汗的挡着，估计人早就不见了。

不肯躺着，镇静剂又不能随便用，这可怎么办啊，烦。

沉姬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让人哭笑不得的场景。张起灵穿着病号服都还站不稳呢就神色严肃地让吴邪让开，吴邪死都不让他出门，硬着头皮挡着，估计胆子都要吓破了，剩下两个护士一个一脸麻烦，一个已经默默叫了医生，大概一会就到。

她从吴邪身后探出头来，看到这幅“老鹰抓小鸡”一样的场景，一下就笑了。

张起灵早在她进门的时候就不说话了，吴邪则是此时才发现沉姬回来了，一下子就泄了气，忙不迭地扭头就撤，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剩下两个护士看病人也不要出去了，就商量着先离开，去找张起灵的负责医生谈论如何处理这个麻烦病人的相关事项去了。

沉姬走过去，把高她一个头的张起灵拉到床边，按着他躺下，又给他盖好被子。张起灵没说话，也没反抗，就乖乖的躺下，不过一直看着她。沉姬拉了把椅子来在床边坐下，注意到他青肿的手腕，就一手托着他的手，另一手轻轻揉着。

房间里一时寂静的落针可闻。

窗外是格尔木夏初灿烂的阳光，晒得房间里暖融融的，让人身心舒懒。沉姬也累了，但仍旧坐在这里给张起灵揉着手背，直到再不见青肿，她才停手，然后直视张起灵的眼睛。

二人一时之间都没开口。半晌，沉姬才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俯身抬手去抚张起灵的侧脸，手指尖划过他眼角的一道细小伤口。

“我听你的，不走了。”

张起灵没说话，但他却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沉姬的手心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张起灵脸颊的温度，还有睫毛颤动时候划过她手指的微痒。

没有人解释，但他们都懂了。沉姬收回手，向后倚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眼皮开始打架。几天来，她终于能够真正地平静下来、好好歇一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