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谓我何求(1 / 1)
十分钟之后,张起灵和沉姬两个人在一个较小的岩洞里略作休整,手电筒放在一边,光线被调成散光,照亮了半个岩洞的范围。岩洞很小,约摸就是一件四十平房间的大小,沉姬的背包放在一边,里面的药品散了不少出来,张起灵在其中挑拣了许久,仍旧选不出哪怕一样是有用的。
说来也是可笑,对于一个尸体,有什么药是有用的呢——有什么药是需要的呢。
沉姬眼下半倚半躺的靠着张起灵,阖眼正在休息,呼吸绵长轻缓。张起灵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正慢慢地给她的伤口缠着绷带。沉姬下斗之前穿得厚实,即便去了外套也还是有两三件衣服的,但也还是能看出腰腹的地方有一团暗色的印记。这颜色对于在斗里行动的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但张起灵还是觉得十分诧异,甚至于一开始慌了阵脚。
原本他以为这个王城里沉姬能看到的那些东西,至多是一种虚影,或是什么奇淫巧术制造出来的东西,但他直到十分钟前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周穆王为什么要把这个王城封起来,为什么整个墓是一阴一阳的双龙缠纹,为什么当年铁面生进来之后放弃了长生。他分明有所猜测,但却忽略了为什么只有沉姬看得到这里的“人”和西周墓墙壁里的小孩子——
因为沉姬是死的,但也是活的。
这个王城就像是一个被流放在阴阳之间的混沌地带。这里的所有人都死在了这里,却因为某些原因,而仍然用一种常人无法感知到的方式“活着”。因此可以说它们没有死,但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活。沉姬对于这个王城“活着”的感觉就是由此而来,她本身就是一个夹在生死之间的存在,因此可以看到这些人,同时,也可以触摸到这些人。
张起灵早该知道的。早在积尸地的时候,沉姬就已经能碰到那个傀了。
他不知道刚刚在祭坛那里发生了什么,因为沉姬没有来得及说。但如果按照常理,太庙是一个王城里第二重要的地方,甚至于只有王城才可以建造太庙,这样一个地标性的、在政治宗法上都占有相当重要的一席之地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守卫。张起灵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机关和鼎上,却忘记了在沉姬那个世界里,他们周围可能站满了举着刀戟的人。他是一个活人,和这些人错开了一个世界,因此就算他将那九口鼎搬了出去,这个王城也奈他不能。但沉姬不同,早在沉姬瑟缩着不想去祭台的时候他就该想到了,但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
沉姬伤了三四处,最严重的是腹部的一处贯穿伤,还有一处是双手的手掌心。张起灵后来查看她的手的时候,发现两只手都各有两道极长的伤口,再联系当时她的样子,应该是将什么冲他刺过来的双刃的利器生生握住了。
他有点恼火,又有点不是滋味。他不气沉姬行动鲁莽,她这是给他挡,尽管再不经考虑再莽撞,这也是为了自己,如果因为这个去埋怨指责沉姬,根本是寒人的心;他也不后悔,毕竟后悔无用,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事后毫无用处的悔意。但他就是……心有不甘。他离人心太久,想了一会才想通,这是自责和心疼。
其实在沉姬身上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存在,这个王城里的所有“人”都是阴阳之间的夹缝,而他是完完整整的阳间的人,看不到感知不到接触不到,即便是这些“人”拿刀往他身上砍,他也什么都不会感觉到。但沉姬不知道,她只是下意识的想要挡住任何冲张起灵而去的危险,所以才闹出了这样的结果。至于沉姬的伤,张起灵真没有料到这一点。沉姬的血流了他一手的时候,他是真的不知作何反应,也许等到沉姬好些了,或者等到二人出去之后,他要好好问一问沉姬瞒着他的,是不是他现在所想的。
沉姬现在睡着,大概之前爆炸时候她受的伤就已经很重,现在终于撑不住了。张起灵在脑海中给二人现在身处的岩洞定了个位,是个较为偏僻的地方,再走一些就要到王城边缘了,他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追来——但其实即便追来了,他也不知道。
沉姬在他肩头睡得正熟,张起灵一个人在手电筒的光线里沉默着,有些无力。
万幸的是沉姬恢复得很快,她觉得自己睡了没多久醒过来的时候,手上的血似乎都没有干。她靠着张起灵的肩膀稍微动了一下坐直了,就被疼的呲牙咧嘴。低头一看,衣服腹部一片暗色,虽然也用绷带包扎过,但大概是没什么用的。利器所伤的伤口和先前撞出的内伤疼痛感不一样,她一动就能感到撕裂一般的疼,还有伤口被扯开之后血肉接触空气的感觉。她皱眉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坐直了,就听到张起灵问她醒了?
她嗯了一声,句尾有些迟疑,消失在她底气不足的声音里。看伤口这样子是流了不少血,张起灵不傻,估计猜到点了。虽然沉姬不知道他会猜到一个什么程度,但尸体是不会流血的——
沉姬突然就有了种破罐破摔的豁然。算了,总之事情闹成了这样,张起灵要真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没看到,她就真的是瞎了眼。既然如此,不管自己怎么说怎么瞒,张起灵肯定都能问出来,至多也不过是拖延一段时间罢了。她想通了,突然就觉得十分松快,瞒都瞒不住了,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因此她复又靠回张起灵肩膀上,笑着跟他说话,声音很轻,此时听来略有沙哑,不复平日的悠然:“可真疼啊……小官人我饿了。”
张起灵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和一阵让人不安的沉默。沉姬的手还在他手里,她就翻转手掌,也没管手心的伤口,去握住了张起灵的手。有些凉,不知道是因为他心情不好还是也累了。
她探头看向张起灵,对方却示意他们来时的路:“安全吗。”
沉姬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说那些士兵。她笑着摇摇头说出了太庙就没追来了,不过那时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就扛不住了,倒是让你担心。她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说你可真会找地方,这一个人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过暂时是安全了。
“接下来还要去哪里?不过先让我歇一歇吧。”沉姬笑着小心翼翼挪了挪,把自己的重量全靠在张起灵身上。张起灵坐的一如既往的稳,不动声色的就接下沉姬的重量,过了一会递给她小半瓶水,没有说话。沉姬想着自己也有段时间没有进食了,倒还真有些渴,就接过来拿在手里但并没有喝,而是更为在意另一件事情。
她从一开始就发现空气里到处都是张起灵血的味道。他身体虚弱下来之后麒麟血的效力似乎也不怎么强了,沉姬只觉得这味道十分好闻,但并不难耐,因此反而有些紧张。如果说这些血都是自己身上的,这味道也太浓了一些,于是她凑到张起灵面前,问你是不是扯着伤口了?张起灵估计也猜到她会发现,就随便指了指腿上,说没事。沉姬还是不放心,过去看了看,才发现的确只是撕裂了一点,绷带扎得很好,因此只是渗了些许血迹出来,就放心的松了口气,然后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
液体甫一入口她就被呛到了,沉姬大惊之下猛地低头吐了出来不停的咳着。手电筒灯光即使微弱,但也还是看得清她吐出来的那些液体都泛着暗红色的光泽,粘稠的让人心生惧意。她把瓶子对着光,立刻发现里面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液体,但被她刚刚的动作晃动之后,已经挂了一瓶。她根本不用猜都知道是什么,就转头去朝张起灵喊:“你——”
可一个“你”说完,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什么呢?埋怨他放血?埋怨他不顾及自身?她噎了半晌,见张起灵仍旧一副淡然的样子,像是根本没有发现她火冒三丈一样,就干脆直接把瓶子往他手里一塞,自己坐到一边去。
她其实恨极了张起灵的血。真的。从很久之前,她还只是张起灵的一个宠物的时候,她就对张起灵时不时放血的行为十分不快。到了现在,这份不快里已经夹杂了太多无法言明的情绪,可如果张起灵的血是为自己而放,她不但会气张起灵,也会连带着气自己。她的反应完全本能的,她即便再理智,也无法无视生血对她的吸引的。如果张起灵和她毫无关系,有人这么给她一瓶血,她或许会抵触,但却不会拒绝,毕竟对伤势大有好处。但现在不同了,她见不得张起灵受哪怕一丝委屈,只要想到平时自己担心来担心去,把他当成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来喜爱,就差没供着了,但却让他在这种环境里为了她而削弱自己,她就气的几乎喘不上气。就算她自己不能无视本能,可张起灵完全可以无视她,又不是没了他的血自己就要躺回棺材里,至多身上多几个口子断几根骨头,他难道还要在意这个不成吗?又不是不能养?
她气着气着,又委屈的很,觉得自己实在不中用,可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忧和努力也不知看进那人眼里没有,就干脆一咬牙也不去看他,疼也好难过也好全自己忍着。而张起灵那边接了瓶子,也不说什么,只过来把她手里的瓶盖拿过去盖好,把瓶子放到她身边去。沉姬气得不行,抄起来就要扔,被张起灵一句话给堵了个结实。
“扔吧。”张起灵重新坐回去,神色在灯光里显得格外淡然,“你扔多少,我放多少。”
沉姬的手就这么尴尬的举在半空,牵动着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疼得她眼泪一个劲儿的往外冒。她深吸了两口气,把瓶子放下来,丢到一边去。瓶子在地上无辜的滚,滚到张起灵脚边去,停下了。他垂目看了看,说:“阿沉。”
沉姬一个人背对着他坐了一会,最后嗯了一声,转过来蹭了几步把瓶子拿起来。不到三分之一,也就只是几口的量。她把喝干净的空瓶子丢开,然后默不作声地缩在张起灵腿上,双唇嫣红。张起灵也没有去问她什么,只拍了拍她的头,然后自顾自的发呆去了。
他现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沉姬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安稳,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张起灵探过她的脉搏,原先以为这只是沉姬下意识在还原生前的样子,但现在想来大概没这么简单了。眼下她睡得很沉,呼吸平稳,体温一如既往偏低,但能确定的是她在很缓慢的恢复,连带着脸色也好了很多。
他先前看着沉姬在自己肩膀上面色惨白的睡着,就觉得事态发展并不令人愉快。并不是说二人现在的关系不好,或是他对沉姬心生厌烦。恰恰相反,二人对对方皆太过重视,沉姬这一路上表现出来的行为,都是不顾自己而保护张起灵的行为,即使张起灵并不需要她这样牺牲自己,而他对沉姬的重视使得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看沉姬这样下去。但一个人的下意识反应并不容易改变,沉姬方才明知道这些东西对张起灵构不成危害,但还是上来挡了——这种已经近乎是本能的保护和牺牲,足以越过了沉姬本人的意愿。张起灵不知道沉姬对于这个情况是否有所了解,亦或是她即便知道,却也放任其滋生,但不管如何,他希望说清楚。
尤其是在沉姬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沉姬的情况下。
他小时候的经历已经记不清了,但多少还有些印象,知道如何安全的放血。他知道自己的情况也并不乐观,因此并没有鲁莽的一放就是一瓶。他不知道沉姬对于血液的吸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程度,因此也只放了一些,然后挡好胳膊上的伤口等她醒。
沉姬喝了血之后一直闷闷不乐,张起灵想也知道,也明白,但他不知怎么去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他想告诉她自己其实不在意这一点血,当初他能在格尔木灌她一嘴,就代表他并不在意这点事。他也想让她知道,小时候,甚至在张启山手下时,他的确是被当做采血工具的,但必须去做的事情,和愿意去做的事情,是不一样的,所以不要纠结这些事情。
他想说,但不知如何开口。所以到最后他也只能看着沉姬生气和委屈,告诉她你扔多少我放多少。
一会等到沉姬歇够了,还得去一趟寝殿。既然供奉着西王母的灵药,那还是要去看一看的。况且这里空气流通十分明显,肯定也有出去的路,无论如何,都要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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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姬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躺在冰冷的地上躺的自己骨头都疼了。她伸展了一下身体,发现还是有些疼,伤口她不知道愈合到什么程度了,但凭感觉来看像是结痂了,有些疼和痒夹杂着的感觉,不太好受。
张起灵估计也很累,抱着刀阖眼,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只是休息。沉姬爬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他隔了一会才睁开眼睛,看来是真睡着了。
“要继续走吗,还是你再歇歇。”沉姬问。张起灵在斗里睡熟了,这样的情况挺少见的,她担心这是他扛不住了的表现。张起灵摇摇头,站起来把沉姬也拉起来,然后背好背包,说尽快走,早点出去,估计是对这地方讨厌的紧了。沉姬应下,然后拿起张起灵已经收拾好了的背包背好跟上去。
手心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想了想张起灵放血时候应该也是这么疼。沉姬紧走几步赶上张起灵,拉着他的手,说:“你下次别给我喂血了行不?”
张起灵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直到两个人又经过一条长长的隧道,面对着一大片广场,和广场后面石基高筑的宫殿时,张起灵才点点头,说:“保护好自己。”
沉姬立刻就笑了,说一言为定,回家我就坦白,好不好?张起灵没有回答,但嘴角有了点笑意。
地下王城里仍旧安静地热闹着,沉姬现在状态好,因此走着十分轻松。张起灵原先还担心她心里过不去,结果发现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沉姬似乎暂且放下了这件事,集中精神应对眼前的王城,这多少也是好事,张起灵便也暂且不去思考。
西周的宫殿其实比起后代的宫殿群来说要简单得多。主要分两部分:前朝、寝殿。总的加起来也不过聊聊十几座建筑罢了。想必是考虑到通风会对木质建筑损伤太大,这里的宫殿几乎全是砖石结构,但也免不了一些木料参杂其中,眼下也尽都腐朽了。远看还觉得宫殿庞大壮观,近看了才发现其实已经相当破旧,只剩下一副建筑框架在勉力支撑。张起灵在内心衡量了一下,觉得应该不会塌,就带着沉姬走了进去。要想通往后殿自然要过前朝,而不论哪朝哪代,为了彰显出天子身份高贵,王宫地基便是王城所有建筑当中最高的,眼下这里也不例外。二人登上台阶,走进破败的前殿,并没有过多停留,而是径直绕过,寻找通往后殿的通道。
这王城的规制是不对,但王宫应该还是遵循礼制,因此张起灵暂且不担心会迷路。二人走出大殿,沿着回廊向后走。回廊原本应该也是十分精美的,但眼下几乎已经只剩下一些地基还存留着。按周穆王所说,王宫的寝宫里安放着代表西王母的灵药。而一个西周墓、一个西周王城,两个墓以一种双龙缠纹的样子头尾相接在一起,西周墓为死,王城为生,因此这里的一切都诡异的“活着”,而周穆王既然是期望来日长生之后与西王母“再续前缘”,那绝对会把她——她的药——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照顾。周穆王的女人嘛,自然是要去寝宫里找的,周穆王怎么也不会让她坐到正殿去。张起灵其实不知道这里究竟会真的完完全全以生前的模样置办,还是仍旧在寝宫当中用了陵墓的摆设,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里应该不会有机关。这里是代表“生”的地方,如果在这里还要放置机关,就本末倒置了。
他看了一眼不做声的沉姬,思考了一下才问:“这里有‘人’吗。”
沉姬知道他说的“人”是什么,因此也没有多做纠结,自然的回答:“有,很多,士兵啊侍从啊。但他们似乎看不到我们。”——或者是默许了我们的行动,沉姬在内心补充,因为这些人很明显的对他们有所反应,先前进入大殿的时候殿门口的守卫甚至还为他们让了路,方才还有个侍女行了礼,尽管他们都没有头,但是,他们似乎很清楚这里发生的一切,同时很清楚她和张起灵的目的。然而他们并没有阻拦,沉姬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是请君入瓮也好,还是真的期待已久也好,沉姬并不打算告诉张起灵徒增烦恼。而并不知情的张起灵想了一会,觉得是不是因为麒麟血的缘故。既然这些人可以和沉姬有所交集是因为沉姬也算是生死之间的人物,那如果沉姬活了过来,自然就再没有交集了。
这么听上去也有几分道理,毕竟沉姬先前的表现告诉他她的确是可以活过来的,虽然原因不明,契机不明,但这的确是个确确实实的事实。
但事实显然并不如此简单。在一路上都只是跟着张起灵没有说话、也没有躲闪,似乎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沉姬眼里,这里不是破败的王宫遗址,而是一座真真正正、礼制森严、恢弘大气的宫殿。她以为这也是周穆王算计当中的一部分,但却同样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和张起灵不一样。她看张起灵绕过摆设、器具时动作流利不加停顿,以为在他眼中也是这样一副光景,再加上先前和张起灵多少也有些不愉快,因此就没有提出来,只是暗暗在心下赞叹,不知道周穆王用了什么手段,在这样一个有明显活风的环境里,竟然还能保存下如此完整的宫殿。不过后来想想,古人世界都玄妙得很,战国就已经是会出神器的年代了,何况更早的西周,他们脑袋顶上不原本还躺着一个战国时候栩栩如生的女尸吗。
走廊到了尽头之后左右而分成了一个回廊,中间是一片广阔的空地,在沉姬看来则是一片已经荒芜了的花园。二人沿一侧的回廊这片西周时的花园,顺着角门出去,绕过影壁之后,到了几座排列有序大小不一的宫殿之前。
张起灵虽然知道这里是寝宫,但他并不知道哪一个才是长生药所在的寝宫。一个个找倒也不是问题,可在这样的环境下,最好不要耽误时间。他短暂的犹豫还没结束,沉姬就拽拽他的袖子,说:“小官人,只有那边那个有守卫。”
张起灵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坐东朝西的一个宫殿。按理说这样的朝向并不好,如果周穆王是真对西王母有那么一点点真心也好忌惮也罢,是不会把长生药放在这里的。但守卫的确是个很诱人的指向。这些“人”是常人不可视的,因此没有什么声东击西转移注意力的必要,他们会站在那里,唯一的原因就是那间宫室是最重要的。他没有犹豫,就示意沉姬来指路,这种情况下沉姬反而是他的眼睛。
沉姬其实透过窗户看得到这些宫殿内部,都颇为荒凉,虽然有着基本的器具摆设,但没有哪一间是有人气的。人气这个词在这里说来的确有些可笑,但事实便是如此。大部分的宫殿她看来真的仅仅只是个宫殿,但唯独那一个,有守卫的那一间,透着精细考虑、装饰布置之后的人气,还有那么一点在这地下王城中格格不入的……温暖?
沉姬其实在心里是觉得周穆王对那西王母多少也还是有一丝情意的。或许这是女人的多愁善感,又或许是她天生使然的妇人之仁。但她总觉得,能够这样为一个人在自己长眠之所旁边建造一个同样庞大的王城,却只是因为想要和那人“生生死死、循环往复、永不完结”,这不单单只是因为忌惮和对长生的渴望及敬佩。自古无情帝王家,身为当时西周的天子,他没有那个必要去忌惮如此遥远的西王母,为其大兴土木去建一个地下王城,毕竟西王母的能力有限,直到现在,西王母都没能到中原来。眼下看到这个宫室,她心里更是确信了几分。这样一个用心布置的居所,并不是那种冰冷的祭坛或是墓穴可以比肩的。
当然,这一切不过是猜测罢了。
沉姬被张起灵半强制性的拉在身后,但有意无意的却在引导二人行进的方向。二人绕过屏风来到床榻前,沉姬不禁惊呼一声,然后挣开张起灵的手走上前去——
在仍旧铺着用具的床上,半卧半躺着一个女人。沉姬确信这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而不是外面那些无头的“人”。她吓了一跳,以为是被困在这里的人,忙上去就要去检查她的状况。可她还没走过去,手才伸了一半,就被张起灵从后面拽住领子。他一脸严肃的问你要干什么去,沉姬十分不解的挣扎了两下,说:“小官人你看不见吗?这有一个人啊!你别拉着我——”
“阿沉。”张起灵抿紧了唇扫了一眼床榻,又看向沉姬,“那里没有人。”
有的,只是一堆已经风化了的灰尘,和一个覆满尘土的盒子。
沉姬以为张起灵又在纠结先前的事情了。她不禁有些生气,挣开张起灵的手说到底是真还是假我分得清,这分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怎么就一直不相信我——
“他说的没错。”床上的女人突然悠悠开口,声音十分低沉,“这里只有一个盒子。”
沉姬剩下的话全部噎在了嗓子里。她看看张起灵,又看了看床上的那个女人,突然一个激灵退了几步,撞倒了背后的灯柱。灯柱晃了两下落地,却并没有发出声响。沉姬扭头看着在地上无声滚动的灯柱,又看了看张起灵,突然觉得十分的疲惫。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这个女人是真的吗?这个宫殿是真的吗?这个西周王城是真的吗?既然如此,她是不是可以质疑……这几十年来的张起灵,是真的吗。
自己,又是真是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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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起灵的眼里,这里一直是荒芜一片的。但直到沉姬在床榻前无意间抖出真相之前,他的的确确没有意识到两个人看到的东西差距如此之大,连这些建筑都已经产生了偏差。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过于粗心,但这次已经没有时间给他细作思考了。沉姬似乎有些混乱,他问了好几遍,她才断断续续的把事情说清楚。
沉姬自从进到王宫里来,看到的东西就已经和张起灵不一样了,张起灵看到的废墟在沉姬眼里却是保存完好的西周宫殿。而这一次,沉姬自己也分不清楚真假了,要不是张起灵拽着她,那个“女人”也开了口,沉姬可能还觉得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
这种感觉张起灵似曾相识,但此时无暇多想。他把沉姬安抚下来之后让她在一旁休息,自己检查了那个盒子。盒子没有上锁,没有机关,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盒子。盒子里放着几粒药丸,但大多数已经损坏,或腐烂或碎裂。他想这应该就是那个药了,原本是打算再仔细检查一遍,至少知道西王母的长生是怎么回事,还有铁面生究竟看到了什么。但沉姬的样子让张起灵实在不敢再做耽搁。
西周墓是死,王城是生。不管是流动的空气还是这整个王城的寓意,都代表这里一定会有出口,把代表生的王城封死是很不详的寓意,周穆王不会这么做。先前二人进来的机关是单向的,因此出口只能是在“生”的这一边。张起灵将盒子收在背包里,拉上沉姬说跟好我,就带着她往王宫后方,即王城北面走。
沉姬精神很不好,一句话也不肯说,张起灵不叫她她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张起灵拉她走她就跟着走。那个女人先前还躺在床上,此时不知为何已经跟了上来。她在沉姬耳边絮絮叨叨的,似乎是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
小丫头,你这样的人进这里来不是找死吗。要不是你身边那个,你铁定是回不去了。阴阳之间的地带是很混乱的,你也不怕?
你猜我是西王母,还是西王母的药,还是这西周王城呢?
嘿嘿,猜不到吧,我跟你说,我知道你们进来想要什么。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进来过。他好像是要抢什么玉俑,结果发现了药。这药可是好东西啊,比起什么玉俑应该要好很多吧?那人拿了一半走,然后就没下文了。
你还是这千百年来我见过的第一个能看见我的。哎小丫头,要不干脆留下来?虽然你有身体,在这显得有点奇怪,但大家都死不死活不活的,无所谓啦。
哎小姑娘,你怎的不说话呢?
沉姬沉默着听这个女人一路絮絮叨叨,低沉的声音像是蛊惑一样,在她耳边大脑里萦绕不去。她拽着张起灵,说小官,我想回家了。张起灵把她拉到怀里来拍了拍,然后加快脚程,往王城北面的出口走去。
那个女人听沉姬这么说,就问,小丫头,你不想留下来啊。真可惜,那我告诉你怎么样回到那边的世界去,如何?
沉姬心里一跳。回到那边的世界?
那边?活着?
女人似乎能看懂沉姬的心,笑嘻嘻的说。很简单,你吃了那个药,自然就回去了。
那个药啊,是让人不断生长的。一个人从小孩长成之后就不长了,然后慢慢变老对不对?这个药啊,会让你一直是个青年,一直生长,永无止境——
自然就长生了。
女人摸摸下巴,打量了一下沉姬,说。你嘛,不好说,不过姑且试试看罢。
沉姬在张起灵身后闷头走着当做没听到,但女人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嘻嘻笑着说。丫头,别装了,我看得一清二楚。你为了活过来可费了不少心。再死过去的感觉不好受吧?你真不吃?吃了这个,可就能跟他一起活下去了。
你就不动心?
沉姬并没开口,女人也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沉姬的背包,然后对沉姬说,丫头,走最左边那个门,不要走中间的。然后就不见了。沉姬抬头,看到张起灵已经带着她到了城门,习惯性的要往中间走。沉姬拉住他,说我们换一个走吧。
张起灵这次听了出来,沉姬有事情瞒着他。但他并没挑明,而是带着沉姬走了她选的那个门,最左边的那个门。二人行走了约莫十分钟的距离,突然通道开始有了坡度,缓慢向上。越到后来坡度越陡,通道越窄,最后二人几乎是爬着上去的。
毫无征兆的,光线突然洒在了沉姬脸上。她眯起眼睛细看,发现是张起灵已经爬了出去。她被回身的张起灵拉出来,打量了一下这个洞口,发现洞口被旁边植物茂密的枝叶挡住了,并不明显。
她抬头看看天,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