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行行停停(1 / 1)
长沙的日子过的并没有广西舒服,虽说日常方便了不少,但许久没吃到野味的沉姬眼下格外思念巴乃的猞猁肉,真的。张起灵回来了之后似乎也不忙,一天到晚在家里发呆,张启山从不叫他去做什么事,连以前倒斗都省了。于是沉姬也乐得有人在家里陪她,就天天黏着张起灵,十足一个小媳妇样。
大清洗之后的长沙几乎已经没有盗墓贼了,张家因为张启山的关系,大清洗自断臂膀之后竟然一跃成为了军政世家,让人不得不说大佛爷也是真高明。然而张起灵明显不鸟这一卦,宁愿在家里听沉姬叽叽喳喳的也不想去看张启山那张为老不尊的脸。再说前段时间那个私生子的传言根本都还没下去,他出去接受众人目光洗礼吗。
但是天天在家里无所事事肯定也会无聊啊,张起灵发呆也是要有内容给他发呆的,于是沉姬简直成了供他日常消遣的不二人选。
她大概还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呢。
张起灵发现了沉姬受伤无法复原的事情,因此让她穿好长裤长袖包了个严实免得有什么外伤。他也不打算教沉姬什么高难度的,开始也只是教一些简单的擒拿手格挡术,力求这个软绵绵的尸体遇到危险的时候能稍微硬气一点别坐以待毙,好歹反击一下。
沉姬被张起灵折腾了几天之后痛苦的表示她真的没多大的力气,快放过她吧。张起灵早都恨铁不成钢便干脆换了套路,专教沉姬躲闪攀爬。沉姬身体的柔韧度异常的好,几乎让人难以置信。张起灵倒也不费神去想这么好的柔韧度是怎么练出来的,干脆充分利用,把自己会的几乎教了个遍。
然后终于在沉姬可以自如的躲闪张起灵的攻击,甚至有时候连张起灵突如其来掷过来的刀都能下意识闪过时,他总算是肯放过沉姬了,但这已经是大半年之后的事了。
当下正是春末,天气渐热,当天晚饭后张起灵在院子里纳凉,沉姬坐在旁边的矮凳上,小腰一扭就趴在他身上装死。张起灵没管她,一如既往的望天发呆。沉姬和他说话,他间或嗯一声,或简单的回一句,倒也融洽。
突然沉姬安静了下来,趴在他肚子上缓慢的呼吸。张起灵一开始还没觉得,后来发觉沉姬似乎安静的过头了,就低头去看。沉姬察觉到他的视线之后蹭上来趴在他胸口和他四目相对:“我又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张起灵沉默了一下,突然了然的抬了抬眉毛。沉姬见他有反应,就知道他想听,于是自己在脑中整理了一下方才想起来的片段。
那是一个装饰十分风雅的地方,帷幔烛台,古琴焚香。她坐在一个十分雅致的房间里,矮榻四周围着水雾般的细纱帷幔。她身上着了一件轻柔的水墨染牡丹团纹齐胸襦裙,外套一件染着雨打墨竹的大袖衫。皓臂缠着金钏和玉镯子,臂间挽了一条烟灰色的披帛。
一切似乎都很静逸,但松竹香却掩盖不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甜腻脂粉味。沉姬似乎对这种地方很是熟悉,立刻知道这是青楼。
门外有人轻唤姑娘,说该上台了。她站起来对着不远处的梳妆镜查看了一下妆容,点了胭脂的红唇愉悦地勾起,又托了托斜斜的云髻,步摇的流苏发出细碎的响声。
明眸皓齿臻首娥眉,堪称国色。
房间在三层,走出去之后是一个通高的大厅,她被人小心翼翼扶着带到了一层的舞台上,去了袖衫和鞋袜,摘掉头上繁复的发饰,任青丝散落。丝竹乐起,她赤脚随着鼓点在台上起舞,身体柔若无骨,披帛随着她手腕的力道在空中舒展,如有生命一般。
她是这里的头牌,琴棋书画歌舞酒茶无一不知无一不精。五代十国是个混乱但却风雅的年代,想要做那个名帖挂在最高处的头牌可不是躺在床上就可以的,那些文人骚客一个个在心底里鄙视这些风尘里的女人,却又要求她们至少看上去文雅高洁,让人心生愉悦。
沉姬在这里长大,十五岁的时候正式挂牌破身,短短半年就爬到了顶端,不单是她文采好,长相也出众,更是那一支舞,简直万金难求。但风光的背后是十余年苦不堪言的日子。她听说有些戏班子从小就训练小孩子学戏,练身段的时候手段相当的严厉,练不好那都是用打的。她不知道是真是假,只知道自己从三四岁刚能勉强跟上音乐做一些舞蹈动作的时候,妈妈——青楼的老鸨就请了歌舞师傅来教她跳舞。师傅说她的身段极好,等日后长开了定是相当好看的,但缺点在柔韧不足。妈妈知道她长得美,如果学好了,以后再不济也是半个头牌,就让师傅想办法教,哪怕狠一点也没关系。
可那那是狠一点能形容的呢。青楼的姑娘家身上不能留疤,师傅就一寸寸敲开她的关节,再缓慢的活动,接好之后再用上好的活血膏药把淤青大力揉散。那样练出来的身体的确是柔若无骨,可她不知道自己这许多年来有多少时候是躺着,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连进食如厕都要在床上进行的。
等到她挂牌那天,一舞倾城。妈妈眼睛都快发光了,她却只是想着自己终于不用被人敲开关节再接上了。于是她对她接的第一个客人千依百顺,因为她心里真的全是想要痛哭一顿的愉悦和松快。
再后来她跳舞跳得少了,毕竟看得起的人不多,而做上头牌之后更是连请她出来奉一盏茶伺一杯酒都抵得上普通姑娘一晚了。尽管如此,却还有人慕名而来,一掷千金只求一晚。妈妈开心她能生财,就也不逼着她一直跳舞,而你来我往,沉姬过的快活,自然也偶尔会为妈妈做些事,比如突然有一天放出话说要舞一曲松快松快,然后妈妈就坐等收钱即可。
“后来……”沉姬说着说着突然不说了。张起灵原本有一句没句的听着,这么一停他反而注意上了:“后来?”
沉姬苦着个脸,说:“后来的事情我忘了……”
张起灵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真的是不上不下吊着呢。不过沉姬好像很兴奋,每次想起什么都感觉中大奖了一样。张起灵虽不通人情世故但也听得出这些事情可都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就问她怎么这么开心。沉姬的回答让他很意外。沉姬说好坏都是自己的,再者说前世的事情在她这都能算得上是身后事了,她就当看个乐子,几百年了难不成还有当年的人来找她麻烦吗。
眼下沉姬就很开心,说:“我原本以为我算是个以色侍君的妖姬一类的,没想到还能混得上头牌。五代啊,含金量可不低呢,小官人我是不是很厉害?”
是是是你最厉害。张起灵有那么一瞬间都想这么回答了。不过他懒得开口。沉姬自顾自的继续说:“可我又怎么变成王侯的姬妾了……小官人你知道是哪个王吗?”
张起灵摇摇头。五代的历史简直混乱的市场大乱斗,今天这儿割据称王,明天却又被人灭了,哪知道天下纷乱,小国众多,谁能知道在那一片地方上有什么呢,更何况沉姬的墓里什么文字都没有,像是故意不留下任何信息一样。而史书里也没有提到五代有哪一个被大臣以清君侧名义杀死的惑君妖姬。
按她的记忆看,不该是籍籍无名,只能猜测是被人为地抹掉了所有痕迹。
得不到答案也没关系,她本来就没想真问出来,于是愉快的缩回张起灵肚子上开始幻想自己的生前事,生生摆出了一谱荡气回肠的狗血剧,听得张起灵胃疼。
但不能否认的是。张起灵低头看着沉姬因趴着而反躬的腰肢。她这身段的确够软。那听上去和缩骨功异曲同工的手法,倒也真的是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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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九门在经历了那一场大清洗和国|家持续不断的打击之后早都七零八落,黑背老六听说是已经不在了,究竟是大烟抽死的还是被仇家寻仇了没人知道,连带着白姨也不见了,他的两个儿子没能熬过大清洗,到底还是断了后。剩下的人里半截李下落不明,唯有他嫂子给他生的儿子还活着,但并不是道上的人,而齐铁嘴出了国再回来时就打死了不问世事,吴老狗去了杭州,二月红已经半隐居了,陈皮阿四越来越心狠手辣几乎没人能管得住他,霍仙姑和解九人虽然还在长沙,但家业已经基本转移去了北京。这么看上去一盘散沙、毫无利用价值的老九门,却被上三家的张启山张大佛爷聚集了仍留在长沙的人手还有张解霍三家分散去北京的部分势力,又基本找回了其余几个人,于是除去黑背老六和半截李,七个人带着明面上少说几百,背地里约莫要上千的人竟然坐在了一起,说要去倒斗。
这九家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当年那九个原原本本的老九门的人或许私底下有些交集,什么铁拐李嫂子生产的时候解九被齐铁嘴坑去陪铁拐李结果孩子被手一抖的铁拐李扔了还好被吴老狗的一条狗救了,什么解九做的面连吴老狗的狗都不要吃之类的,但九门提督在道上从来不曾合作过,没打起来都不错了。这次联手,她就算是再傻,再不想搀和,也知道肯定是什么比九门要更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把九门集合了起来去干这一件事。
“这么多人倒斗?你们要挖秦皇陵啊?”沉姬在得知张起灵也要去的时候一脸不相信的反问。张起灵正想着要带什么东西,又觉得什么都不用带,被沉姬一打岔反而记起来自己得把沉姬带上。他没理会沉姬的吐槽,只是摇摇头,去把沉姬的换洗衣服带了一些,说:“你跟我去?”
沉姬看了一眼他轻车熟路收拾行李的动作,笑着说:“那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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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四姑娘山这地方绝对算得上是一绝,腹地深处的雪山映着浓到欲滴的翠绿,的确是人间不可多得的一景。但沉姬总是觉得比起十万大山来还是差了些的,大概实在是因为周围这群人太败坏风景,搞得眼下的景色都不能入眼了。
他们扎营在一片山地里少见的平地上,周围是参天的林地,连山崖都不曾有。顺着山路一路向前走进山去,约莫十分钟的脚程会看到周围的景色全都变成了刀劈斧砍一般的悬崖峭壁,应该是河改道之后留下来的。这些地方不会有古墓,但如果张大佛爷说是来倒斗的,那一定差不了多少。
也许要倒的不是斗,要求的不是财。
九门本身就从没合作过,再加上现在黑背老六不在又绝了后,半截李只是来了个能说得上话的伙计,其余七个人从来都没和和气气坐下来过,尤其是成了家的吴老狗,似乎对于大老远把他从杭州拉来十分生气,年轻时候那么温润的一个人即便到了中年也还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能板着脸一句话不说这么久也是很拼。
七个人也不是真的吵,毕竟说出去都是道上响当当的名人了,像愣头青一样吵架这种掉份儿的是没人干,但谁都没有好脸色。噎了两天的气之后,张启山让张起灵也跟着来,不知道抱的什么心态,然后张起灵顺手把沉姬也拎过去了。沉姬跟着张起灵,他走哪她跟到哪,意外的是没人阻止,但这肯定不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没威胁。
看了一眼身边抱着刀发呆的张起灵,沉姬觉得自己眼下还是抱好这条大腿吧。
这群曾经也占据一方、翻手云覆手雨的人里,无疑张启山是那个领头的,但明显也是一脸临危受命赶鸭子上架的样子。他是道上混了十几年的,深知九门内部利益交错,肯定没那么傻的把九门集合起来做一件事,即便这件事再庞大再困难,但神对手比不上猪队友。把九门集合起来,这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位高权重的道外人,听说九门提督是盗墓这道上最数得上的好手,于是便一气集合以来为其做事的样子。
沉姬觉得,她好像隐约猜到了什么要命的事情。
后来沉姬再不想去了,就在营地里晃来晃去,倒也没人拦她。营地里每天都有一批批的人出去,然后带回来一批批的书帛竹简绢布书信,并没有看到其余的东西。沉姬觉得自己猜对了,这次不是来倒斗的,也不是来求财的。
那些书帛竹简她看过一眼,但并看不懂。或许她以前会认得,但现在也算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连现在她的字都全是张起灵教的。这些东西一被送回来就送去了一个古玩商人的帐篷。听说那个商人从古书发家,一穷二白的从潘家园里淘出了万元身价,连外国人都惊动了。这个年代的万元啊,根本是很大一部分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财产。于是北京势力比较大的霍家直接上门把人接来了。这人一看就不是下地的料,一副胆子被吓破的样子,每天就只是翻译那些书简,而老九门带来的人却在缓慢的减少。这也是九门天天争吵的原因,谁都不想负责,也许不是负这些人命的责,而是更大的……
营地里的生活有些无聊。虽然有吃有穿有景色,但是整个营地都现在一种沉默焦虑的气氛里,大家像是被什么赶着一样闷头工作,而重点是这些工作十分繁琐。
大海捞针的感觉想必不好受。她怎么觉得张起灵很能体会这种感觉呢。
她猜的没错。这里的工作一直在进行,却没有什么进展。而且明显九门的人,还有促使九门聚集起来的那个背后的人也都等不及了。
约莫是来这里的第一个年关,张起灵吃了大概两盘沉姬煮的饺子,然后眯着眼睛躺在一边看书。沉姬捧了个小醋碟蘸肉馅的饺子嚼着,忽然听到张起灵说过几天他要下地。
沉姬吓得差点把醋碟扔了。
“你去?你不是张家的小族长吗?”沉姬反问。他们来的时候有几百人,可只是这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已经折进去至少一半人了。九门的人不停的从外地添进来,也不停的死在这里。这片风景壮丽的山区似乎成了一个无底洞,不停的填人进去换那些文字出来。张起灵原本不需要自己去,张启山带他来也只是想着以防万一,他是除自己之外最能说得上话的人。
但现在……
张起灵点点头,只说:“时间不多了。”
沉姬明白了。大概是背后的那个人等不及了。
这小一年下来,沉姬大概琢磨出了点什么。营地里不可能有不讨论这件事的人,只要有人说话,就会走漏风声。沉姬偶然一次听到来送器具的人说这里是出了名的修炼的地方。一些想要得道飞升的人就从那陡峭的山崖顶上挂绳子爬下去,寻一个崖壁上的山洞进去绝水绝食,砍断绳子。
自那之后沉姬约莫就猜到了九门想要找什么。妄想长生吗。
沉姬不傻,她知道人是不能长生的,张家这样的情况说好了是长生说难听了根本就是遗传病,而她自己都已经死了何来的长生。这样注定无果的搜索竟然现在还要叫张起灵去,简直——
“小官人你不能去!你知道这些人找不到——”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张起灵前倾身体,把那本书合上轻轻的挡在她脸前。
然后张起灵像是哄小孩一样,说:“好了。”
沉姬不说话了。她站起来将桌上的吃食都收拾好,钻进被窝里贴着张起灵取暖,心里想着反正这个人身手这么好,不会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