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五十九章(1 / 1)
“钱大姑娘,您回吧。”捕头将面色冷峻的钱小凤送到衙门口,道,“官老爷不会应你的。”
钱小凤冷哼一声:当初这些捕头冲进她家门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这些人顽固不化。平日里笑脸迎人,关键时刻便背后插人一刀。若不是为了盘龙镇上的人,她哪里会进这个地方一步?看这些人的嘴脸?
葡萄跟着她,走到阶梯上摔了一脚。她还在神游在方才钱小凤与官老爷的谈话中。
什么叫镜湖堤坝不堪重负,随时会被冲垮?
什么叫盘龙山随时都可能崩塌?
什么叫镇上的人得迁址离开?
官老爷不信钱小凤的话,可小葡萄深信不疑。
钱小凤知道她被吓坏住了。她接过葡萄的伞,替两人遮着雨。她们上了马车,葡萄就开始大哭,一边儿哭一边儿喊。她一会儿叫“小姐”,一会儿又叫“娘”,面色惊恐,六神无主。
钱小凤一只手拉着她,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两个人就这么回到钱家。
钱小凤正要下马车,葡萄不哭了,拽住她说道:“小姐,我可不可以回家一趟?我、我叫上爹娘,收拾些东西,咱们一块儿走。”
“葡萄。”钱小凤拉住她。“你可以回家告诉你爹娘,叫他们先行离开。你也可以随他们一块儿,先离开这里。”
葡萄听出她弦外之意,道:“小姐,你不走?”
“会的。”钱小凤一直安抚她,“出门前我不是叫你寻少爷吗?你信我,信我。咱们会走的,但不是现在。”
葡萄又被她吓哭了。“不,我不走,我要跟着你。小姐,我好怕。”她语无伦次,看样子着实被钱小凤吓坏了。
钱小凤只得安慰她:“没事儿小葡萄,咱们会走的,咱们都会没事的。”
钱程巳坐在正堂里,钱小凤一进门他就站起来。“姐姐。”
他道,“我把此事与张娘说了,教她务必瞒住秀儿。她怀着孩子,受不得惊吓。”
“做得好。”钱小凤点头。钱程巳如今越发稳重,钱小凤十分欣慰自己在这关键时刻能够有一个可信的人。这样多的事只给她一人做,她也受不了的。
“姐姐,你想怎么做?”钱程巳问。
钱小凤从怀中找出一张纸。“找几个可信的人,往镇上那几家印刷作坊去,让他们停下手中货单,只做我这一桩生意。再派人到书斋里去,找先生抄录,越多越好。我不管用什么办法,明早我要看见三千份一模一样的贴满盘龙镇大街小巷。”
钱程巳接过她那张纸,看了一遍,应道:“是。”
“葡萄。”钱小凤拉着心有余悸的葡萄道,“你是我钱家的大丫鬟,也是我和巳儿最信的人。我有两桩事交给你。第一,你去找侍候秀儿的两个丫头,务必让她们放机灵些,绝不能让那张纸的内容让秀儿知道。”钱小凤道,“第二,到医馆寻个大夫给秀儿看诊,让大夫‘告诉’小秀儿:盘龙镇连日下雨,母体易受湿邪侵袭,对胎儿孕育有害,让她与巳儿商议出镇歇养之事。做完此事,你便可回家提醒你爹娘。”
葡萄看着钱小凤信任的眼神,点了点头。
“巳儿,”钱小凤又道,“傍晚掌柜们来交账,我会与他们说此事利害。今夜让帐房为家里上下仆人结好帐,他们这些年不容易,给他们一整年的工钱,教他们奔家去。夜里秀儿与你说了大夫的话,你该知道怎么回答?”
“嗯。”钱程巳应道。“我省得。”
钱小凤深吸了一口气,道:“好,明日一早,你们务必要整理好行囊。咱们全家一齐离开这个鬼地方!”
……
钱小凤放权两年,这一日乍得紧张起来,竟有些心神不宁。
不知为何,龙少爷在她身边,她什么也不怕。他一走,钱小凤知道万事只能凭靠自己,因而诸事预备,就怕有什么遗漏,出什么差错。
到入夜时她已经精疲力竭。钱程巳按照她的吩咐,将家中房契、地契,库中金银清点。钱小凤将这些都交与他,说巳儿你已大了,这些东西不必再交与我。她给他一箱银票和金银珠宝,要他封好放到马车里,不要与任何人说。钱程巳以为那是路上盘缠,便照做了。
小葡萄怕得很,竟也厚着脸抱着枕被要与钱小凤睡一屋。钱小凤应了她。
半夜时,小葡萄终于平静了呼吸,她今日也累坏了。而钱小凤听着屋外的雨声,彻夜未眠。
清早。盘龙镇又迎来了忙碌的一天。挑着担上街卖包子的老婆子摇头晃脑,她昨日喝了些小酒还未醒,不过并不影响她家包子的好味道。她找到自己的摊位,拾起地上一张白纸,不知上边儿写了什么玩意儿。四下看看,到处都是这样的白纸,许多人与她一样目不识丁,不懂装懂地认了一会儿,便开始做生意。对街有一个识字的小子,给她卖烙饼的娘念完了纸上的内容,那一片儿的人脸色大变。也有不信的,念着“阿弥陀佛”。
婆子不知发生了何事,带着疑虑揭开白布,等着生意上门。
她在这儿站着,却无人上门,街道两旁不断有小贩挑起他们的担子,神色匆匆还家去。
婆子心下也觉得不好了,以为自己这担包子没了销,没想到刚挑起担就有个姑娘举着伞走来。
她认得那是钱大姑娘的丫头,叫葡萄,脸上笑出一朵花。“葡萄姑娘好。”
“我家少夫人要吃你的包子。”葡萄道,“给我二十个。”
“好嘞。”婆子给她捡包子,往葡萄身后看。两辆马车朝着盘龙镇镇口方向。她好奇道:“葡萄姑娘往哪里去?”
“去哪里?谁知道呢。”葡萄哀伤道。又好意提醒老婆子:“你也快走吧,别只顾着卖包子了。”她说完,神色匆匆上马车去。
老婆子不明所以。待她回过神,原本热闹的街市上竟只剩她一人。
钱小凤吃着葡萄买回来的包子。钱家这两辆马车,第一辆坐着钱小凤、钱程巳、秀儿和张娘,第二辆坐着葡萄和她爹娘。钱小凤已尽力带走她能带走的人——向整个盘龙镇的人传递了山洪将至的讯息。
她能做到的,似乎仅此而已。
可是,她知道自己做得远远不够。
住在钱家的月季姑娘,深信她的根就埋在那墙角之下,送他们到大门口,便转身回去。
在盘龙镇和大海穿梭了几十年的老鱼头,听她说了此事,笑着说他要留在这里。他往自己酒壶里打满酒,头也不回出了钱家大门,到酒馆与人划拳去。
钱小凤隔壁那武馆里的小子们,说钱大姑娘您若要找我们修坝筑堤,开河运道我们义不容辞,可若是背井离乡去,让这武馆荒废了,我们如何对得起馆主?这事我们做不来。
她想着这些留在盘龙镇的人,两边儿眼皮都跳着。不知是不是昨日一夜未歇,她现在心神不安定,胃里也有些翻江倒海。
秀儿怀着身孕,胃口极好,四个包子吃完还喊着饿。钱小凤在她面前不能表现出什么异常,皱着眉头咽下一个包子,再不肯吃了。
秀儿也有些不安。
她这姑娘也有些敏锐的。昨晚,她本只是与钱程巳随口一提大夫的嘱托,没想到第二日一大早钱程巳就要带着他们一家出门去。索性她娘也跟在她身边,秀儿在盘龙镇也没什么牵挂,也不敢再多想。
张娘给秀儿挂上她从山神庙求来的平安符,钱小凤见了也没说什么。张娘知道盘龙山的险情,又不敢告诉女儿,她心里也苦,只能从这神佛之事上找些慰藉。钱小凤想起上回温病爆发,许多人头一个反应不是进医馆而是拜山神,不禁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效用产生了怀疑。
希望镇上的人别再一心想着求神拜佛,收拾包袱赶紧逃命吧。
她想着想着,又觉得恶心,不敢再费脑子,只与秀儿说着话,压抑着心下恶心翻腾之感。
这时,马车突然停了,赶车的在外小声道:“大小姐,到镇口了。不过咱们可能走不了……这儿有许多捕头。”
钱小凤掀开帘布,回头嘱咐钱程巳:“好好照顾秀儿。”她撑起伞,下了马车。
“钱大姑娘。”领头的捕头举着伞,恭敬道。他们有十七八个人,个个腰上别着官刀,钱小凤冷着脸道:“各位这是什么意思。”
“今早哥几个在盘龙镇大街小巷发现许多纸单,上边儿写着一些妖言惑众之语,报知官老爷后,他说是钱大姑娘在背后捣鬼。我等是奉命来请钱大姑娘去一趟衙门,洗脱冤屈的。”
这些人不仅迂腐不化,还是非不分。
钱小凤气极了,真想说你们要死就死好了,为何还拖累我!但她不会这么说。钱小凤有她的办法。
她走到马车窗边,道:“巳儿,把昨日姐姐给你的箱子搬出来。”
钱程巳恍然大悟,这才知道她这一箱金银珠宝的作用。
钱小凤深信有钱能使鬼推磨。她也相信,钱这东西,有命赚也得有命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儿,带着上路都是累赘。她今日就要用这东西给她钱家谋一条生路,要这些挡她路的魑魅魍魉闪开些。
正当此时,盘龙镇山摇地动,钱小凤第一个反应是回望盘龙山。脚踝上的珍珠冰凉浸骨,让钱小凤打了个寒颤。
……
龙少爷从未如此希望老龟是哄骗他的。
老祖宗已经完全蜕化成龙形,巨龙龙首垂在金座上,面须冉冉飘动。龙身盘在冰床上徐徐吐息,鳞片一片一片剥落,落到冰床上蹿起了火苗。
龙少爷四百年未与族中人团聚。今日竟是因为老祖宗才见到族中究竟有多少同族宗亲。他们纷纷化作龙形,匍匐于冰床之前。
龙主金身烨烨,头顶九旒冕,一声龙吟震耳欲聋,“跪。”
龙少爷看着呼吸渐弱的老祖宗,仰天吟啸。他化作一尾青龙,同周围的兄弟姊妹一样跪拜将逝的龙母。
龙母从金座上抬起龙首,电目环顾四周子子孙孙,重尾一摆,海中大风盘旋,龙身被风包裹其中,龙身在那蔚蓝水中逐渐庞大。一声龙吟,声如惊雷起。海上云气聚散,电闪雷鸣,端的是海浪倒转,惊涛拍岸。
龙少爷怀中的珍珠飞出来,与他遇到相同状况的是他的同辈兄弟。他们各自的珍珠聚合至龙母头顶。龙少爷本有九颗神珠,送与钱小凤一颗还剩八颗。他少了一颗珍珠,忽觉胸中闷痛,却只转瞬即逝。
海面雷电闪现,光亮划破深海,巨龙翻滚海浪,搅弄风云。
那巨大的龙形在漩涡中逐渐崩裂,龙鳞化作千万雨点四散海中。
珍珠也随之归回各个龙子手中。
龙少爷眼中的龙形身影,在一道道雷电闪现后,神形俱散,手中的珍珠,也一个接一个的失去了光辉……
龙母的骨骸立于水晶宫之上,化作一座雕塑,永远地护着龙族子孙。
老龟披着素白鲛绡,走近依旧是龙形模样的龙九。
“少爷,节哀。”
青龙匍匐沙地,目光锁着水晶宫之上的骨骸,有些茫然,“老祖宗死了?”
老龟被龙少爷一句话惹得老泪纵横。
他循着龙少爷的目光望去:巨龙骨骸屹立高处,俯瞰着它脚下的土地和族人。从龙母身上飘落下来的龙鳞,入地无踪。
他道:“龙母没有死,她会永远在此守着龙宫,守着龙城,守着我们。少爷你要振作,龙母会一直看着你,守着你。”
他知道龙少爷与老祖宗的感情。
打小老祖宗就对九少爷偏疼有加,少爷有时比别的龙子顽劣些,却因龙母护着,几乎没怎么挨过龙主的鞭子。
在别人眼里,九少爷就是个纨绔,可在龙母眼里,龙九相较别的龙子,心性纯良,明达仁善,愈经历练必能成就大器。
老龟知道龙少爷喜欢上钱小凤之时,怕极了这个凡人姑娘会拖累九少爷。他费尽心机要赶走钱小凤,却不想九少爷对钱小凤用情至深。后来钱小凤终于成了少爷的龙妃,却累得少爷为她连身上重担都要搁置一旁,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他为这叹了多少回气,操了多少回心。
龙母清醒时听他述完此间种种,道:“吾不盼子孙成就大器,只愿他们一生喜乐安康,顺遂无忧。”
龙母膝下子孙悉数在此。龙王龙妃,龙子龙孙,跪于高楼之下低声啜泣。
老龟不忍看他的龙少爷悲泣,正要退下,忽而听得一声怒吼:“孽子,你走哪里去?”老龟听得龙主声音赶忙回头,只见青龙飞身而起,撇下四下族人往城外游走。
龙主暴喝:“拦下他!”
虾兵蟹将顶不了龙子一个手指头。龙九八位哥哥齐齐飞腾,企图拦下他。青龙此刻目中烧灼烈焰,齿间吟啸,青鳞怒张,端的是幅六亲不认模样。龙主一个激灵唤道:“吾儿闪开。”
却不知他在提醒哪位龙子。
迟疑之间,青龙一个摆尾,扫开挡住他去路的八龙子,夺路出去。
“这孽障想作何妖!”龙主惊叫道,“速去拦下他。”八位龙子得令,齐飞出去。
龙族同宗尚一脸茫然,不知九龙子何故狂躁。
有的老家伙化作人形,重重跺着他们龙头拐杖,叹道:“原以为他改好了,没成想还是这幅德行。出此纨绔,龙族不幸!”
有的小家伙看得两眼放光,不知他们长大后可会成了龙少爷这般“纨绔”。
八位龙子破开海水腾飞上空,不管那大雨滂沱,纠缠扭转,企图拖住青龙,龙少爷本是双拳难敌四手,无奈他今日不要命的架势,撕咬得几位哥哥都被他激起斗胜之心。
青龙龙首被两位兄长牵制,龙尾又被三龙子纠缠住,五龙子一爪正中龙九肚腹,龙少爷身上破开一个大洞。八龙子端的是一个摆尾,还了龙九在水晶宫中那一击,将他拍在海岸礁石之上。
站在面摊前看完这一幕的店主傻眼了,双腿一软,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龙九在礁石上翻滚一圈,石上斑斑血迹。那血迹被大雨和拍岸的海浪淘洗干净。他腹部鲜血外涌,齿间血痕昭昭,龙爪趴在地上,试图聚力拔地而起,只可惜托不起巨大龙身,砸在地上。
“可还胡闹?”八龙子化作人形,上前提起他的脖颈。青龙在他手中退化人形,原本青俊的脸庞此刻道道血痕,眉头至前额,眼角至耳屏,每一道痕迹都深入骨血,雨水顺着那伤口下坠,八龙子看见龙九双目中闪动的泪光,浑身一震。
“帮我……”他声音虚弱却又坚决,“帮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