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此生无憾(1 / 1)
破晓时分,我将长发略略盘起,洗漱之后,一身利落打扮便入了伙房。
王大娘正在忙着,瞧见我来吃了不小的一惊。
“姑娘今儿个这么早?”
“今日要准备的东西多,大娘来搭把手吧。”
伙房的丫头厨子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众人拾柴火焰高,不消一个时辰就准备的差不多了,我交代了几句,便回房换了衣服,直奔龙笛楼。
一路鬼鬼祟祟,摸索到了雪影的屋前,正欲敲门就见小翠姑娘抱着个木盆走了过来,我一个激灵直直闯了进去。雪影还是一身亵衣,见我进来,急忙背过身。
“十三夫人这是,这是……”
我探出头,见小翠走远了,才转过身,“先生今日倒害羞了,昨日怎不难为情?”害的玉清姑娘误会了我,要不然,我用得着这么躲躲闪闪么。
雪影自知理亏,并不辩驳,急急穿了外衣。
我就堂而皇之的坐在椅子上,心安理得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
待一切都收拾妥当了,雪影方才开口,“十三夫人可是有事?”
我抿了一口凉茶,“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雪影神医又窘迫了,白皙的俊脸上染上了一层红霞。
哈哈,太不禁逗了,“千遥昨日帮先生挡掉了桃花,先生今日就报答我吧!”
从雪影房里出来时,迎面就撞上了玉清美人,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玉清姑娘。”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抢先笑着打了个招呼。
然后就看到美人华丽丽的把我屏蔽了,目不斜视的走远了。
我无奈的回望了一下雪影的房间,脑袋里涌出了八个字——珍爱生命,远离美男。
回到凤笙阁的时候,凤姨刚刚醒来,坐在桦木椅上对镜梳妆,她柔顺的秀发乖巧的垂了下来,单单从背影上看,不过二十年华而已。
她手中桃木梳子一滞,回头看来,“风儿,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凤姨今日的气色很好,放下了多年的心结,整个人也显得轻松许多。她拉我坐下,“瞧瞧你这发髻,”她将我插在发间的玉钗拔出,一头长发倾泻而下,“让我为你梳梳吧。”
她手中梳子似乎带着魔力,每每梳弄一下,便仿佛亲切的抚摸一般,让我全身都放松下来,柔和的晨光透过窗户打了进来,照得身上暖洋洋的,清风中树叶沙沙作响,我渐渐恍惚起来,起先还能忍住,不知何时,肩膀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来到这个世界,进入这个身体已经半年了,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适应的很好的人,我只知道,每当夜里,或是无人在身边的时候,我都会很害怕,我很想念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即使我的爸爸妈妈可能并不像我爱他们一样爱我,可是我却真的很想念他们,小时候,他们何尝不是视我若掌上明珠,千般疼惜,万般宠爱。运动场上,我们三人四脚跑了第一名,一家人的笑声冲破云霄;我感冒挂点滴的时候,妈妈一刻不离的陪着我,手里还握着滴管;出差的爸爸风尘仆仆地赶在我生日前一天回来,笑着对我说,“菲菲,爸爸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啊。”所以,即使后来我们分开了,我也不怪他们,我只是很讨厌很讨厌那个我叫了十多年阿姨的人,那个总会给我买巧克力、盐津话梅的人,如果我一早就知道她的别有所图,我一定会干净利落的将她扫地出门,如果没有她,我们还会很幸福,很幸福,我就不会在没有父母呵护的日子里和奶奶相依为命六年,以至于当初那么浓烈的亲情都慢慢挥发掉了。
“菲儿,菲儿,你怎么了?”
我迷恍中抬起了头,谁在唤我的乳名?
“风儿,风儿,怎么哭了?”
我抬起头,凤姨慈爱的脸颊映入眼帘,满脸关切。
我紧紧抱住她纤瘦的腰,“凤姨,凤姨……我想爸爸妈妈……我想奶奶……”我的话含混不清,伴着哭音响彻卧房。
凤姨的手臂环着我,将我带入怀中。
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伴着体温将我周身环绕,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后背。
我莫名其妙落到这个世界,姐姐们对我固然好,却是因着这身子的前主人,如若有一天,她们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她们原本那个乖巧恬淡的十三妹妹,她们还会对我这么好么?小雨固然对我好,却是因为风千遥与他自小是发小,又救过他一命,等到他知道真相的时候,他还会一如当初么?只有现在抱着我的凤姨是那么的温暖亲和,像妈妈一般。
哭了半晌,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压抑了许久,这一哭出来,心里反倒觉得畅快不少。
“哭够了?”凤姨一边为我拭泪一边问道。
“凤姨对我太好了,都把我惹哭了。”我不好意思的拉住凤姨的衣角撒起娇来。
凤姨皱起眉头,佯装生气,“这么说,我对你好,倒是我不对了?”可是自己没忍住,先笑了起来。
“凤姨——”我一声嗔叫,抢过她手中梳子,将她扶到梳妆台前,细心梳理起来,“凤姨可不要嫌弃风儿手艺不好,我只会这种。”
以前在徐州有玉鹭为我打理,到了小雨那也没要侍女,平常外出就随意拢了起来,竖支钗,也没出过什么纰漏,进宫那三次都是珍儿给收拾的,后来来了连州,也是走简约路线,所以,时至今日,我还真的是对梳头一窍不通,鼓弄了半天也只是盘了个简单的发髻,露出两条流苏。
幸而凤姨底子好,这发髻既利落又不失妩媚,她满意极了。
午膳之后,又陪着凤姨在后院走了走,见她稍显疲惫,便劝她进屋小睡,而我就一股脑钻进了伙房,与众人忙了起来。
小虫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风儿姐姐,有人找你。”
我走向后院方向,微微打开的后门处,立着一个人,看身形仿佛是个女子,见我过来,掀开檐帽,声音清丽,“终于找到你了。”
待到日暮西下,龙笛楼的轿子停在了门口,我和梅姨迎了出去,容老板坐在车里迟迟不肯出来,待出来时,眼角还挂着泪痕,我和梅姨不约而同地将此忽视,梅姨亲自扶着容老板去了燕子厅。
我守在门口,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雪影白衣翩翩,手执玉笛缓步而来,街上行人不少,却独他气质清雅,风神俊秀,让人不能侧目,行到我身前,笑容温暖,“不负所望。”
我打趣道,“还以为你早上就会飞过来呢。”
雪影微微一笑,“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我脚步一顿,险些摔倒,转头看向雪影,神医依旧是云淡风轻,我心中不禁默默鞭挞起自己,你个腐女,不许腐,不许腐!
我估量着凤姨与容老板说的差不多了,便带人端着菜走了进去了,抱在一起的梅姨与容老板慢慢放开手,各自别过头擦拭着泪水,我将菜放下,“凤姨,容老板,今日是个好日子,谁都不许哭,尝尝风儿的手艺吧。”从身后丫鬟手中接过菜,开始报起了菜名。
“这第一道名为惺惺相惜,乃是素鸡所做。”只见盘中两只水鸟头对头依在一起,身下青叶相佐,仿佛鸳鸯戏水般,惟妙惟肖。
“这第二道名为相濡与沫,乃是茄子所做。”盘中两个茄子仿佛水中相携的游鱼,紧紧贴在一起。
“第三道名为患难与共……第四道名为青葱岁月……第五道名为地久天长……第十道名为欢喜团圆,千遥谨以此‘十全十美’恭贺凤姨容老板尽弃前嫌,和好如初。”
凤姨眼角泛着湿意,拉我做在身侧,“你这丫头,何必费这么多心思。”声音越发哽咽,我递上了鲜榨梨汁,“凤姨,说好不哭的。”
容老板尝了一口菜,啧啧叹道,“风儿好手艺,只是这么一大桌我与凤仪怎么吃得完,不如多叫些人吧。”
凤姨也是点点头,于是饭桌上就多了梅姨、罗胡子、雪影。
容老板见到雪影微微吃了一惊,“先生也来了。”
雪影温和一笑,“你们能解开心结,我很为你们高兴。”
举起杯中梨汁敬了过去。
凤姨瞧见扑哧一笑,“风儿,去开坛女儿红来。”
“凤姨——”
“你这丫头,刚刚也说今个是好日子,我少喝些就是了,不会伤身子的,不信,你问问雪影先生。”
我侧头看向雪影,雪影顿了一顿,旋即点头,“可以的。”
我出去拿了酒,一一为众人斟上,来到罗胡子身边,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情愿,若不是看在他是梅姨丈夫的份上,我早就滥用职权狠狠打击报复他了。
罗胡子双手擎着酒杯,他的手指竟是细长均匀,不似一般武夫,我心中腹诽,难不成他还是个官宦子弟?
我这一愣神的光景,罗胡子已经开口了,“往日多有得罪,风姑娘万勿介怀,罗某在此给你陪个不是。”语毕,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我笑着又给他倒了一杯,“那些都是小事,风儿早就忘了,罗叔提起来风儿倒是不好意思呢,还请干了这杯酒,我们一笑泯恩仇。”
罗胡子闻言又是一饮而尽,我不露声色又倒了一杯,“风儿这几日一直蒙梅姨、罗叔照顾,心中感激的很,这杯酒还请罗叔笑纳。”
罗胡子端起来,又是一滴不剩。
我急忙又给他满上,小样的,喝不死你!
“风儿将来……”
“风儿,”凤姨的声音传了过来,打断了我的话,“过来歇会吧。”
算你点正,凤姨拦着,我今个就不跟你计较了,我们来日方长。
我刚落座,罗胡子那边就开始大声咳嗽起来,我低头一看,他面前的杯子又是空的,刚刚满上的一杯酒怕是又被他干了,梅姨急急为他垂着后背,神色关切,雪影无奈地看向我,摇摇头,前去查探。
我身子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我不是玩过火了吧……
“梅姨……”梅姨转过头,我伸手递上梨汁,“这个可以解酒……”
凤姨接过梨汁递给梅姨,罗胡子缓缓喝了下去,倒是不咳嗽了,凤姨拉着我的手,悄悄嗔道,“你呀,说你什么好。”
我攀在她胳臂上,厚颜无耻,“自然是说我好了。”
凤姨拍着我的头,满眼宠溺。
容老板无愧与凤姨相交多年,对她的喜好颇为熟络,夹的菜都是凤姨素日喜欢的,两人眉眼间的默契,非寻常姐妹可比。
我见时候差不多了,向雪影递了个眼色,吹响一声唿哨,大厅的灯火霎时熄灭,只余几盏小灯。
门外有低低的呼声,然却很快静了下来。
燕子厅的纸窗被我推开,斑斓的光影下,曼萱登台了。
这妮子的台风一向很好,微微几步,已是全场的焦点。
旷远的箫音起调,渺渺的琴音相伴,琴箫和鸣,恍如天籁,空灵的笛音从身后缓缓响起,月下美人翩翩起舞。
对面的小窗开了一条小缝,碧奴的身影隐在黑暗中,一双眸子却是清亮无双,我向着她微微点了一个头,她看向楼下正在翩翩起舞的曼萱,嘴角显出个不易觉察的笑容,想是忆起了旧时往事,当初她的一支蹁跹荷花舞也如曼萱般魅惑人心。突然她的面上一惊,闪身缩进内室,窗子随之紧紧关上,我向左右雅间打量了半天,却未瞧出什么不妥,只得作罢,寻思着宴饮结束再去问问。
席上,容老板已现醉意,凤姨脸上也微微红了,罗胡子早就醉得一塌糊涂,梅姨一直照顾罗胡子,倒是清醒的很。
我看向雪影,他的脸上也是红红的,却不是因为醉酒,他根本没喝两口,应是吹笛子累的。
我抚了抚自己的额头,也是热热的,昨夜着凉,今日又忙了一天,竟把自己累病了。
《秋湖月夜》将近尾声,曼萱又羞羞答答说着要为大家清唱一曲。
大厅的公子少爷乐开了嘴巴,唿哨鼓掌不绝于耳,我心中思量起来,今日是怎么了,往日藏着掖着死不露面的花魁姑娘,今日自己蹦了出来,跳舞不说,竟还要唱歌,莫非今日是店庆XX周年?
我们的曼萱姑娘真的是真人不露相啊,我怎么在花魁大赛时没发现她这唱歌的天赋呢?
她的声音细腻而又飘渺,毫无涩感,仿若恋人在身边低低耳语,即使是清唱也让产生了震撼人心的效果。
及至曲闭,曼萱缓缓下台,众人才想起鼓掌,掌声呼啸而来,震彻凤笙阁。
我含笑饮了一口酒,只怕明日曼萱又要风靡连州城了,对她,真不是是幸还是不幸。
待我回过神,却见容老板竟然在燕子厅中翩翩起舞,但见她长鬓如云衣似雾,脚步轻盈,有如惊鸿,口中还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歌儿。
罗胡子喝的半醉,起身舞起了长拳,梅姨上去拦着他,倒被他带着也动了起来,不细看,还真以为是双人共舞。
凤姨坐在一边,不断鼓着掌,笑容爬满了整张脸。
我为这热烈所感,脑袋一昏,向一边愣着的雪影调笑道,“来,给爷来段欢快的!”
轻快的笛音若牧童的欢唱飘满整间燕子厅,我脚步轻踏,加入到他们之中,随着心情,随着音乐,舞着手臂,转着圈,长长的裙摆飘扬起来,恍惚间竟有种在草原上纵情奔跑的错觉。
无意撇了一眼雪影,素来沉稳淡定的他竟然也站了起来,唇边的笛子不断变换音节,却是更加欢快起来。
连州城内,凤笙阁里,燕子厅中,我们暂时忘却了一切,只在笛音中尽情舞动着……
凤姨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手却是放在了心口,我顿下脚步,向她走去,伏在她身侧,“可是累了。”
她瘦弱白皙的手指抚在我的头上,微微摇头,脸上笑吟吟的,“风儿,我此生无憾。”我头上的玉钗忽而被剥落,掉在地上,裂为两半,凤姨辛苦盘起的发髻就这样荡漾开来,垂落在地面,将我身子包裹起来,我伏在她膝上,轻声道,“凤姨弄乱了我的头发,明日还要再给我梳一个……”
“凤姨,你不能说话不算数的……”
“凤姨……凤姨……”
泪染罗裙,佳人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