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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让岛田大名历数几件他一生都会得意的事情的话,能跟取了个好老婆并列的,就是他也有了很好的儿子——两个。
一出生就被当做家族继承人培养的半藏多少有察觉,除开和众人一样的期许之外,父亲对他是满意的。如果没有这份隐约的嘉许,年幼的他大概很难从严苛的教育里坚持下来吧。
原本,半藏对家族给予的任何要求总是毫无怨言的静静完成的,这是他作为少主的责任,作为父亲的长子的义务。
直到相差三岁的弟弟出生之后。
倒不是说他讨厌源氏——实际上半藏很高兴能有个兄弟,家族里的同辈们在意于他的身份,面对他时总是一脸紧张,连好好说话都做不到,即便半藏没指望过交到地位平等的朋友,但长时间连个闲聊对象都找不到的少年,他憋得慌。
可能作为岛田家直系的他确实是被龙神赐福过吧,事情远比半藏期望的更好。
源氏意外的,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孩子。
虽然同为大名之子,但他既没继承父亲的威严,也不像武士家族出身的母亲般仪态凛然,看见谁都笑的欢,外加年幼不谙世事,于是便没什么人会在他面前摆出严厉的脸色,哪怕是常年僵着脸的长老,看到小狗一样窜来窜去的源氏都不由得放柔一点嘴角的弧度。
而这个人见人爱的小家伙,最黏的却是他的兄长,每天四分之三的时间沉浸在忍者训练里,和父亲见面都得挤空隙的半藏。 少年表面上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标准少主姿态依然摆得端端正正,私底下却相当得意——再不怕被族里的同期训练生当着自己的面秀家族爱了,他如今也是有弟弟的人啦。也许是出于反秀一把的心态,自从源氏的年纪大到能自己到处跑了之后,时不时他们就能看到一条缀在半藏身后叫着“哥哥哥哥”的尾巴,在道场和靶场,甚至是后山里到处晃荡。
忍者训练这种事情,听起来十分酷炫,实际上执行起来却和任何古老的修行并无差别,繁重且枯燥,每日里以百计数的挥剑,拉弓,射靶,于山林川河中奔驰纵跃,在身体的基础被巩固之前,连稍微能活动一下脑子的模拟对打都是没有的,因为外行的战斗反而会弄伤身体。这些东西,对普通的小孩子应当是毫无吸引力的,但源氏从未表现过腻烦的样子,他似乎在哪都能自得其乐,坐在道场地板上整整半天,老老实实看着兄长汗如雨下的挥剑,在结束的时候一路小跑过去递毛巾,到了靶场则欢脱地在围栏外脚踩野花手扑蝴蝶,甚至上树抓个天牛掏个鸟窝什么的,结束的时候和兄长比比战绩,看看到底是对方射中靶心的箭多还是他祸害的虫蝶鸟兽更多。
道场和靶场就算了,但是作为训练地刻意保持原始状态的山林,对毫无经验的孩子便稍微有些不妥,哪怕一只虫子的战斗力,可能都比才四岁的源氏高些。家人便趁半藏外出之前,先一步把弟弟拘在了屋子里,当不成小尾巴的源氏,这才知道了兄长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看得见的。
于是他干了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当然不是离家出走。源氏去父亲那里打着滚儿撒了点娇,表示他也要参加忍者训练。
半藏之所以从能走路便开始修行,只因为他是未来的继承人,少主的修业自然十分严苛。而源氏,虽然直系的他只要年纪到了也会加入训练,但显然要求会宽泛很多,即便不甚出彩也没什么要紧。
这倒不算大名对幼子的溺爱,仅仅只是百年家族的古老传统而已,长子外出征戈战场,幼子留守家族延续血脉。
原本这种无理的请求是会被驳回的。然而当主确实很溺爱幼子,横竖不过提前一年,也没什么要紧,他便点头同意了。于是训练生们就看到了在少主边上摇摇晃晃举着竹刀的新入生,在靶场里被弓弦割到手指眼泪汪汪的小尾巴,和山林里光明正大打着修行名义满山乱窜的源氏。他终于有了更多的目标可以祸害。
半藏对此本没有什么意见,他既然会为弟弟亲近自己而暗自窃喜,那么当然也是个愿意在修行上指点弟弟的好哥哥,不过,由于另外的缘故,少年多少还是产生了一点牢骚。凡事总是怕比较,尤其你在严苛训练的时候,有谁在旁边拄着竹刀睡过去或者端着弓打瞌睡的话,就算第一反应是一个暴栗子打下去,心底也难免会产生一点羡慕嫉妒恨。
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论对源氏的溺爱,半藏并不比大名更好些。
弓术课几乎沦为源氏的补觉专场,指导师傅的微词,不管少主还是家主都只是哈哈一笑,轻身训练先是抓虫子玩,最后目标专一的开始逮鸟拔翎羽,好几次被祸害了信鸟的训练师气得追着源氏满山跑。半藏当面肃穆地向师傅赔礼道歉,转身就去给弟弟整理满头枝叶草屑的乱发。
“有那么好玩吗?”他的语气里完全半点责怪的意味,单纯就是好奇而已。
“嗯,烤鸟很好吃,翎羽可以给哥哥做箭尾。”
天真无邪的如此回答的源氏,让半藏对自己的教育方式产生了一秒反思,两秒之后他义正言辞的教育弟弟,“没有佐料的烤肉算什么好,训练结束之后,哥哥带你去吃真正好吃的东西。”
那天之后,岛田家第二个拉面派诞生。
这些年少的,无忧无虑的时光,仿若盛放枝头的樱花坠落流水般,悄无声息的流淌而去,直至最后一片也消失在湍急的溪水里,才恍然领悟到春已远去。
半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和弟弟疏远起来的。
但未来一切的源头,他知道在哪。
不过是某日的偶然,半藏从父亲和室边上走过,听到了剑术师傅压低声音的争辩。
“家主,您打算让小公子在道场无所事事至何时?”
“呃,源氏又逃课了吗?”即使是威严的家主,在被老师找上门的时候,也是有点尴尬的。暗中为父亲叹了一口气的半藏,停下脚步驻足,这样万一等会师傅开始倒苦水的时候,他便可以敲门去拯救一下无辜躺枪的老爹。
“虽然小鬼沉迷游戏厅也是原因之一,但我不是来说这个的。”中年人声音十分严肃,“我是想知道,您打算白费他的天赋到何时?”
“或者,干脆令他一事无成的圈养吗?”
“……这是在说什么呢。”先前还有点尴尬的岛田大名,突然又变回了平日里的,那种懒洋洋的,故作和蔼的语气。
那不是属于一个父亲面对老师的音调,而是家主对臣下的语气。
“您确实也有您的顾虑,但是,半藏和源氏既是同母所出,又一直相处亲密,少主的位置也早早钦定了长子,那么即使源氏日后与兄长同样优秀,也未必会起什么波澜,就算您不相信那些长老们,也多少请相信您的儿子们。”
“还请,不要再放纵源氏了,璞玉蒙尘,实是世间一大憾事。”
“能听到对儿子的夸奖固然高兴,不过蒙尘什么的,也太夸张了点。”家主顿了顿,似乎是在寻找比较委婉的说辞,毕竟源氏是他的血脉,“小孩子能开开心心的玩耍的时间,可是很短暂的,就随他高兴吧。”
“……即使源氏的天赋胜过半藏?”
多年之后,几近不惑之年的长子,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初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但他依然记得父亲当时的回答。
“天赋啊……当年,我在众兄弟中,可是天赋最平平的一个那。”父亲笑了起来。
半藏从未听过他有什么叔叔。
已经开始接手岛田家生意的少主垂下眼帘,尽力不让自己去想象掩盖在这句平淡话语下的腥风血雨。
然后,和室里便陷入了一片长久的寂静,只有家主装作开朗的笑声回荡。
“天赋也好,势力也好,谋略也好,人望也好,举起刀来之后,就都不算数了。”
要谈这些之前,能活下来,才是重点。
半藏不想再听下去,如来时那般,无声无息的离开了过道。
岛田大名确实十分溺爱源氏,他对次子的放纵既是宠爱,也是保护,因为只有如此,哪怕日后他们兄弟反目,那时源氏越弱,反而越是安全——以半藏的骄傲,是不会杀死稚弱的幼弟的。
但是,这正说明了父亲对他的不信任。
而另一句话也在半藏胸中扎根。
源氏的天赋,胜过半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