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严阵以待(1 / 1)
京城的圣旨到了扎托,钟离珏几次打开细细阅读,又几次合上,读得,都快倒背如流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把这道圣旨放在了手边的小桌上。半晌,他淡淡对阿桑妲道:“万寿节,可当真是个好日子。”
“怎么,你觉得这次皇上准备对伊赛下手了?”阿桑妲拿起了那道圣旨。她也已读了很多遍,只是手里没点东西,也怪无趣。
“这次?”钟离珏笑笑,“我无时无刻不觉得皇上要对伊赛下手。当今皇上非池中之物,他的格局,可是整个天下。”
“整个……天下。”阿桑妲若有所思。
“放心吧。”钟离珏笑着握住阿桑妲的手,“阿卓把伊赛交到我手里,我在一日,伊赛就在一日。我可想不了那么远。”
“对,咱们都想不了那么远。”阿桑妲长舒一口气,“更远的事啊,还得孩子们去想。”
“对啊,孩子们。”钟离珏话锋一转,“他们又干什么去了?”
阿桑妲道:“你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么?小准自然是又放马去了,阿冼跟着史华莱去军营了……”说到此处,她欲言又止。若是提及钟离凝,免不得又是一阵神伤。
“行了,不说了。”钟离珏起身,“我们也去军营看看吧。”
“好,走吧。”阿桑妲也跟着起身,“还有,你和小准进京的事,也得吩咐下去让他们准备着了。”
晚饭前,钟离准和钟离冼都从外面回来。圣旨的事早有人知会钟离准,他便也都知道了,待到钟离珏提起的时候,他也不曾惊愕。左右也不是第一次进京,不是第一次进宫了。
钟离珏道:“今日,借着晚饭的时候,我要与你们说些重要的事。”
钟离冼道:“是父汗和大哥要去京城参加万寿节的事吧。”
钟离珏道:“是,也不全是。关乎,许多年前的旧事。那时候小准才一两岁,不记事,还没有阿冼。所以很多事情你们都不知道。”
此番,钟离珏和阿桑妲便借着此次将去参加□□皇帝万寿节的事,把许多年前的那件大事尽数讲给了钟离准和钟离冼。如今钟离准二十三岁,钟离冼十八岁,也应当知道一些事情了。
钟离珏和阿桑妲便把当年他们如何卧薪尝胆,如何与当年的卓亲王取得联系,如何厚积薄发,如何造反起义的事,还有这许多人之间盘根错节的联系,全都讲述了一遍。
听罢之后,钟离准不禁叹道:“却不想,咱们家还与□□皇室,有这般渊源。”
“所以,你我父子此行京城,都多加小心吧。”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钟离珏语重心长地再次嘱咐了钟离准一番。
夜深了,钟离珏听到殿外的破空之声久不能绝,遂披上大氅出门去了。阿桑妲无奈笑道:“多半……又是阿冼在外面吧。”
果然是钟离冼在外面的高台上练刀法。空中挂着一轮满月,月光倾泻下来,钟离冼的身影在月光下看得真切。钟离珏在一旁看得甚是欣慰。钟离冼舞刀的样子,像个驰骋疆场的勇士,像个沉稳持重的掌权者,不像个身法轻盈的江湖刀客。钟离珏欣慰地笑了,其实他的三个儿女,一个都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
钟离冼舞完了一套刀法,转身看见是钟离珏来了,便即收刀行礼:“父汗。”
钟离珏笑着抬了抬手,钟离冼遂笑道:“阿爹。”
钟离珏问道:“都快丑时了,你是在练功,还是在看月亮?”
钟离冼答道:“都是。”
“看月亮?”钟离珏抬起头来,注视着那轮满月,“咱们伊赛的男儿也学会对月抒怀了?这月亮一个月就圆一次,你从出生到现在,也看了二百来次满月了,新鲜么?”
“新鲜。”钟离冼笃定地答道,“今日,我有所感。”
“哦?说来听听。”钟离珏饶有兴味。
钟离冼道:“今日我看这月亮,觉得很圆。天下人看的,都是同一个月亮。中土的月亮和大漠上的月亮,都是一般圆,谁也不比谁的圆。”
沉默良久,钟离珏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钟离准的肩膀,“说得好。”
钟离冼道:“夜深了,阿爹早些歇着吧。”
钟离珏道:“不急,我还有些事,要单独吩咐于你。”
钟离冼起身,与钟离珏对视片刻,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遂跪地叩首:“父汗请讲,儿臣谨遵父汗吩咐。”
彼时水彧已在谦王府门前等候了近两个时辰。已经到了最冷的三九天,腊月的寒风当中,王府门前的灯笼都随风摇摆着,纵使皇恩浩荡,谦王府富庶,连门口值守的小厮都穿着毛皮,却也都缩着身子瑟瑟发抖。水彧衣着单薄,却依旧纹丝不动。
王府的人都知道自家王爷喜欢去明前楼舞文弄墨,也有不少人知道这位水彧少爷是自家王爷在明前楼认识的朋友。一个小厮看不过眼,上前劝道:“水少爷,皇上和皇贵妃召王爷和王妃进宫叙话,说不准还要留王爷和王妃用了午膳,您还是先回去,改日再来吧,别在这风口上冻着了。”
“我不冷。”水彧挥了挥手,“你若是冷,就回廊子下避着去吧。就是王爷用了晚膳才回来,就是皇上让王爷留宿宫中,让他明日再回来,我也在此处等他回来。”
小厮见劝不动,索性便也回去了。
待到谦亲王的车马来了,已经过了晌午。看时辰,皇上和皇贵妃确实留他们用了午膳了。至此,水彧已经等了小三个时辰。
才见拓跋炜和靳文婧下了车,水彧便跪地行礼道:“草民水彧,给谦亲王、谦亲王妃请安。”
拓跋炜不解,只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水彧道:“谢王爷。”这才起身。
虽然水彧不曾来府上拜访,不过拓跋炜还是说:“外面冷,有事,到府里去说吧。”
水彧道:“愚弟有要事相求,可否请五哥云轩一叙?”
沉吟了半晌,拓跋炜道:“好吧,我随你去便是。你在厢房稍待片刻,待我进去更衣。”
半晌,拓跋炜换了便装出来,没带更多的随从,只让周牧跟着便罢了。
水彧一路上一言不发,拓跋炜知道他心里有事压着,也不多问。待到到了云轩,拓跋炜便让周牧在一楼候着,自己则虽水彧去了二楼。
拓跋炜才坐定,水彧便跪在他面前。
拓跋炜皱了皱眉道:“这是在外面,我没有王爷的身份,你我本是朋友,何必行此大礼。”
水彧道:“我有要是相求五哥,不敢起身。
“你坐下说,是什么事。”拓跋炜拍了拍旁边的椅子,“一见到你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脸色,就知道你有事。”
水彧这才缓缓起身,坐在了旁边,低声道:“我想进宫。”
“进宫?”拓跋炜不解水彧为何突然有此请求。在他眼中是水彧是个江湖人,应最不喜皇城里面那高高宫墙的压迫。
水彧笃定地又说了一遍:“年初万寿节的时候,我想进宫。”
拓跋炜面色凝重起来:“你想干什么?”
水彧站起身来,走到拓跋炜面前,复跪下,“五哥视我为挚友,普天之下你是第一人。我也视五哥为挚友。今日,我便与你交了实底。我要借机进入天牢,救一个人出来。此人是被人设计进了天牢,至今还未定罪。若是过了万寿节,这罪名恐怕就要板上钉钉,回天乏术了。以我的武功,自问出入天牢不难,若是出不了皇城,大不了打出去,我只是缺一个进入皇城的机会。如果此事我没处理干净,也绝不会牵累五哥。待到我的事情做完了,若是要我自裁谢罪,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话我是说到这了,五哥若是答应带我进宫,那是我的造化,五哥若是不答应,也是人之常情。”
思索了片刻,拓跋炜道:“那你能否告诉我……你要救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是什么人把他弄进去的?”
水彧起身,坐在旁侧道:“她……是我表妹,是……我拼死也要保护的女子。”
“她……到底是什么人?”拓跋炜追问,言下之意便是说,这天牢,可不是常人能进的。
水彧如实道:“她就是大盗……夜罗刹。”
“大盗夜罗刹落网了?”拓跋炜重重放下茶杯,“我何以半点消息都没听到?”
水彧淡道:“现在整个江湖都没什么人知道,这消息又怎么可能那么快就传到这四九城里来?”
见拓跋炜沉默,水彧续道:“夜罗刹的传闻,相信五哥也是听过的。你应也知道,以她的本事,便是进出大内也不是不可能的,自然没那么容易落网。五哥也该听过,今年她干过最大的一票。她偷了从蘅芷县进京的小路上一个镖队押送的镖车,把那镖车里的三千两银子全都送到了蝗灾的灾区。想必不用我多说,五哥也该知道这一车银子是什么来头,什么去向。如今,蘅芷县的上一任县令已经死了,仵作的验尸结果是‘遭人仇杀’,早就是死无对证。等到她的事翻了出来,当今皇上圣明,定会彻查,就算皇上想不了了之,迫于整个江湖的压力,也得彻查。早晚,背后的事全都得翻出来。至此,五哥应也不难猜到,到底是什么人,把她弄进去的吧。”
拓跋炜一拳砸在桌子上,茶杯中的茶水都被震得溅了出来,他面上已带了愠怒之色。片刻,他霍地起身,抓住水彧的衣襟,怒道:“你威胁我!”
水彧把着拓跋炜的手腕,也不用力,只道:“五哥息怒,愚弟不敢。”
拓跋炜甩开了手,将水彧推得一个趔趄。水彧自来见拓跋炜,就已经卸下了防备,强行压住了自己习武的下意识,否则莫说让拓跋炜抓住他的衣襟,便是近他身,碰到他衣袂都很难。水彧直起身子,理了理前襟,还是端正地跪着。
半晌,拓跋炜淡道:“好,我带你进宫。到时候,你就扮作我的贴身随从,代替周牧,可以跟我进宫赴宴。今晚你留在我府里用膳,之后我会让周牧教你宫里的规矩。”
“多谢五哥成全!事成之后,我再亲自向五哥请罪。”水彧深深叩首,久久不肯起身。
“行了,起来吧。”拓跋炜扶起了水彧,“别再咒我东窗事发了。”
是夜,水彧离了谦王府,没有回家,去了郊外。
剑还没劈到,剑气便在树干上留下了近一寸深的一道道疤。
舞剑的时候行气太甚,是会伤身的。水彧果然胸口一滞,双腿一软,用剑撑着身子,跪在了地上,重重地喘着粗气。
他猛然摇头。
不行,这样的状态不行!
万寿节还有不到一个月,待到进宫的时候,必须要让身体保持最好的状态。那一日他要面对的,可是刑部大牢。如果运气好,只需要打出来,如果运气不好,还得先打进去。而且,打出来的时候还要带着嗣音,还不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如何。
“小朋友年纪不大,杀气可不小。”
“是谁?”水彧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转过身来。待到看真切了,他行了一礼:“晚辈拜见御前辈。”
“行了行了,说了多少次了,行什么礼?”这次御风行倒是没装神弄鬼。
“前辈……见笑了。”水彧强压住心中急火,收了剑。
御风行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德行:“你急得这般,是不是小阿逆出什么事了?”
“是。”水彧承认。
“你可莫要唬我,这说的跟真的似的!”
“晚辈无半句虚言。”水彧面色凝重,“她在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御风行竟是听得来了兴致,“那地方可好玩,我还没去过呢!哎,你的武功那么高,你还保护不了她?”
“就是我把她弄进去的。”水彧没好气道。在这位前辈面前,一来是没有必要扯谎,二来,无法抗拒地说了实话。
“那你随后打算怎么办?”
“救她出来。”
“要说起现在的年轻人啊,可真是麻烦!”御风行抱着双臂围着水彧踱了几圈,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
才是转瞬的工夫,已不见了御风行的身影,竟连水彧也没有察觉,还以为只是御前辈恰是走到了他身后。
“万寿节准备呈给皇上的寿礼,你选好了没有?”拓跋熠才从外面回来,才解了披风,便问还在书房里忙着的靳人麒。
靳人麒俯首道:“此事王妃已经准备妥当,王爷不必再费心了。”
拓跋熠面带愠怒:“我早就说了此事交给你去办,她一个女流之辈,能送得出什么东西来?”
靳人麒微笑道:“王爷此言差矣。宫里什么稀罕玩意儿没有?说句难听的,天下奇珍可都没有什么能入得了皇上的眼。您送的东西,自然是越普通,越好了。王妃的一片苦心,王爷要明白啊。再说,您此番真正要送给皇上的大礼,您还嫌不够气派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拓跋熠反而不恼了。
拓跋熠拉开了椅子侧身坐下,随口道:“我看啊,皇兄这次可是真的准备下手了。这次万寿节,伊赛王、萨顿王、北漠王,一股脑儿的全都请齐了,我估计关外的那班子蛮夷,现下可全都在揣测圣意呢。”
“恭喜王爷。”靳人麒行了一礼,作贺喜状。
“何来恭喜?”拓跋熠饶有兴味。
“等到皇上决定问鼎天下的时候,您立战功的时候,不就到了么。立了战功,您可就是朝廷上举足轻重的人了,到时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就是您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了。若真到了那时候,便是您的政见与皇上不合,文武百官,也得倒向您啊。”
“现在说这种话,恐怕还为时过早吧。”
“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了。”
“我让你解决的人,你可都解决了?”拓跋熠直起身子,双手撑在了桌子上。
靳人麒从衣襟中掏出个册子,放在拓跋熠面前,那正是他写给水彧的那本死亡名册。拓跋熠取了那名册慢慢翻阅。靳人麒道:“这册子上一共有八十人,其中六十七人是您吩咐过的,还有十三人是在下拟定的,防患于未然。”
拓跋熠将那册子往桌上一扔,“你终究还是把那个潘译给做了。那边镖车刚出了事,他就死了,岂不是欲盖弥彰么。”
靳人麒道:“王爷恕罪,在下也是没想到,那夜罗刹竟能对他动手。这些个事儿啊,可都是赶巧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夜罗刹对他动了手,那弄死他倒也干净。毕竟,自古以来有话语权的,只有咱们活人。”
“那个贼……”拓跋熠若有所思,“你求我把她弄到刑部大牢去,何不干脆,做掉也就算了?”
靳人麒笑了几声,那笑声令人听了都不禁打了个寒战。“王爷,您是使冷兵器的人,您也清楚,这好使的刀,都是有气性的。我那侄儿,可不那么容易抓得住。洛韬那小子您倒是一直将他抓得死死的,您道是他能好用到哪去?”
拓跋熠冷道:“那你可当心来日这刀架到你自己脖子上去。”
才说到此处,外面有人通传说:“王爷,谦亲王来了。”
拓跋熠道:“知道了,去请他进来。”随即对靳人麒道:“五弟来了,你下去吧。”
“四哥。”远远地就听到拓跋炜叫着“四哥”地进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拓跋熠从桌子后面出来,迎了上去,“过了年你都三十六了吧,还像小时候似的,追在我的屁股后面,就那么‘四哥’,‘四哥’地叫着,有时候被门槛绊倒了,就爬起来,接着跑。”
“但是现在,没有什么门槛能绊倒我了。”拓跋炜笑道,“不过,不管多大岁数,我还都追着你叫‘四哥’。”
“是啊。”拓跋熠替拓跋炜理了理衣襟,“你看看现在你的穿着打扮,这样的缎子还有哪个王公大臣的府里有的?如今都当上亲王了,是再没有什么门槛能绊倒你了。”
“四哥这是取笑我呢。”拓跋炜仿佛不经意地拂了一下胸前,推开了拓跋熠的手。
拓跋熠没在意拓跋炜的不经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过年了,你不在你府里和弟妹一起办年货,怎么跑到我府上来了?要是来讨口茶喝,我府上可没有。”
拓跋炜随意找个地方坐下,顺手取了茶壶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好茶我也是将就了。我今日过来,就是想打听打听,四哥你准备送皇兄什么寿礼?”
“这倒是奇了!”拓跋熠用手撑着椅背,“你不是从小就最有主意么。你忘了,那年父皇的万寿节,你才十岁,送的寿礼就让父皇乐得合不拢嘴。我一个粗人,你反而来问我送了什么,这可不是天下奇闻么?”
拓跋炜道:“皇兄今年不是逢五的大寿么,我估摸着四哥一定准备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到时候若是皇兄真的喜欢,怕是还要放在仁昭宫里,不给旁人看呢。所以,我今日来先睹为快。”
“你这话说得可真好听!”拓跋熠猛地拉了一下拓跋炜的椅子。
拓跋炜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忙抓住了椅子道:“四哥!你忘了么,小时候你这般跟我闹,害得我险些摔断了尾椎骨,还被父皇好一顿责罚。”
“不跟你闹了。”拓跋熠撒了手,“寿礼都是你四嫂准备的,我没管。”
拓跋炜顽笑道:“四嫂这姓氏姓得可好,自从嫁进你府上,就替你管这管那,这许多年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呢。”
谨亲王正妃管氏,当朝右丞相管子谟之女。
金泽珈蓝不声不响地进来,给房里的两个王爷奉了茶。放下茶盘后,她屈膝行了一礼:“王爷,谦王爷。”
拓跋炜回礼:“珈蓝四嫂。”
拓跋熠也不避讳,拍了拍自己的腿,便要拉珈蓝坐上来。珈蓝又是躬身福了一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随后,她又向拓跋熠和拓跋炜分别行了一礼,便下去了。
拓跋炜道:“你这么疼珈蓝四嫂,等我这小侄子出生了,还不知被你宠成什么样了!”
拓跋熠道:“也不一定就是你侄子,说不定是你侄女。若是个女儿,就让她嫁给你家泱儿可好?”
拓跋炜笑道:“四哥你这不又是说笑了,拓跋皇族的规矩,同姓不婚,你忘了么?”
“对……对!”拓跋熠捧腹大笑,“我就是在说笑呢,咱们两个,不是从小……就爱在一起说笑么!”
谨王府里谈笑风生,百姓家中也是谈笑风生,宫里也是谈笑风生,就连大牢里,也是谈笑风生。但是大牢里能笑得出来的,也不过几个人罢了。
这一日钟离冰又被拖到了刑室。她肋下的刀伤早就好了,这些日子以来,也没有添过新伤,切切实实,没有添过新伤。
她被除了镣铐,绑在刑架上,动弹不得。面前没有拿着鞭子的狱卒,没有举着烙铁的狱卒,也没有擎着棍子的狱卒,只有前几日来诊病的大夫,景浣娘。对,她就是姓景,前几日钟离冰听见了,那些人连呼带喝地叫她的大名,景浣娘。那些负责看守的狱卒对浣娘还是很客气的,可是这些负责刑讯的就不然了。
钟离冰知道,他们想让浣娘用银针扎她的痛穴,因为这样不会留下伤疤。似乎是上面有人特意关照过,她的身上不能留下刑讯伤。
这还勉强算是个新花样吧,比起前几日的那几出。
记得那天,两个狱卒打开牢门进来的时候,没见到浣娘。钟离冰原也料到了,上次浣娘来的时候对她说,刀伤基本上痊愈了。
两个狱卒二话不说便上前去将钟离冰拖了下来,打开了她手上的铐子,将她捆了起来,拖出了牢门。
“要对我用刑了么?”钟离冰冷笑了一声。
两个狱卒没理会她,只是推推搡搡地往前走着。她脚踝上戴着沉重的脚镣,双手又被反绑着,没有办法平衡,一个趔趄便倒在了地上。双手没有办法撑地,面颊蹭在地上,蹭破了皮。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后来,她都不知道是怎么到的刑室,好像,就是被那两个狱卒拖过去的吧。
那刑室中央放着一个水缸,里面灌了满满一缸水。钟离冰还未看清那主审的狱卒,就被抓着衣服把头按进了那水缸里。
那水缸里黑得出奇,什么都看不见。耳朵里全灌进了水去,什么都听不见。在这黑暗和寂静中,钟离冰似乎又重新可以思考了,回想这几日,她还没有好好思考过。他们还什么都没问!这是什么?这是下马威,是为了让她惧怕!她现下还没有任何不适,她自小会水,最多可以在水下闭气一炷香的工夫。如果让那些人发现了她的底线,他们就会一次一次触及她的底线,让她生不如死。
是以,才不过一会儿工夫,她便疯狂地挣扎起来。过了片刻,那两个狱卒便拉着她的衣服和头发,将她拉了出来,扔在了地上。地上很冷。没有外力,她一时根本直不起身子,索性就这样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若是再在水里多一刻,就要昏死过去似的。
“想……说点什么吗?”
钟离冰感觉那声音是从头上传来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钟离冰强撑着笑了出来,“本来就有的罪名,你们都知道,不用我说;莫须有的罪名,我也不会认。”
“好,那就继续吧。”那主审的狱卒又吩咐了一声,便兀自坐着享清闲去了。
然后她就又一次一次地被按在那水缸里,一次一次地被拉出来。
那过程,大约持续了两个时辰,也有可能,没那么长。毕竟,这种时候,都是度日如年的。
没有什么收获,钟离冰被拖回了牢房当中。
这一日,是连她极限的一半都没到,也远远没有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可是,因为在冷水中浸了小半日,次日晨起,她发了高烧。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其间浣娘来诊治过一次。这地方暗无天日,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黑夜,没有任何概念。
病情好转以后,钟离冰又被拖到了刑室一次。这一次,她看见了浣娘。那些狱卒吩咐浣娘将她的胳膊卸了,再装回去。浣娘才握住她的手臂,便被一股力量弹开,跌倒在地上,而无论那些人如何再呵斥浣娘,她也不肯再动一次手了。浣娘说,钟离冰内力颇深,她没有办法。
钟离冰盯着浣娘看了许久,直到她被拖走,还是一直盯着浣娘看。那些人都觉得她是恨毒了浣娘,可她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浣娘碰她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运功,就算运功,以她的内力,根本就达不到能将人弹开的程度。
浣娘姐姐,你是在同情我么?
然后就是这一日了,他们让浣娘用银针刺她的痛穴。这一次浣娘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在钟离冰的颈侧找准了穴位便一针刺了下去。钟离冰索性闭上眼睛,静静等着这疼痛的到来。
来了。她浑身一抖,有一种从颈侧蔓延到指尖的疼痛。她紧咬住嘴唇,硬是将这一阵疼痛扛了过去。这是第一个穴位,最轻的,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这种疼痛还尚不及她行岔了真气时那种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的浑身疼痛。
又有一个声音问她:“现在,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那就第二个吧。”
这句话,应该是对浣娘吩咐的。
浣娘又扎下了第二个穴位。
这一次的疼痛袭来得更迅猛些,是深入骨节的疼痛。若不是钟离冰强忍着,方才恐怕就要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这一次持续了半个时辰,她将嘴唇都咬破了,还是一声不吭。
又有人问她有什么想说的,见她不言语,就吩咐浣娘扎第三个穴位。
第三个穴位更痛,这疼痛已经超过了行岔真气的那种痛。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令人窒息的疼痛。她本能地想要将身子蜷缩在一起,可奈何浑身都被束缚着,根本动弹不得。挣扎当中,手腕被绳子蹭出了道道红印,格外骇人。
一个时辰之后,她痛得昏了过去。然后又被冷水泼醒。隐隐约约当中,她听到了浣娘和那些人的对话。浣娘说第四个穴位的疼痛相当于把浑身的每一寸骨头全都敲碎,再重新接上,非常人能够忍受,受刑者有可能会崩溃。那些人怕有什么闪失,是以没敢尝试。
至少到了这时候,该说的,不该说的,钟离冰是一句也没说。
她又被拖回了牢房当中。
那一晚,她蜷缩在角落当中,瑟瑟发抖。
这一次,她是真的怕了。她不是不知道,江湖上有无数种方法,不留下任何伤疤,可以更让人生不如死。只是,还从没发生在她身上罢了。今日的还可以忍受,可下一次的呢,再下一次的呢。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人之所以会对这个世界恐惧,就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的未知。
而且,这一次,她不会再有“表哥一定会来救我”的信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