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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纪整整等了一夜。

什么也没有等到。

本来，大多数时候，你摸不到要胡的牌，睡不到意淫的人，等不到期待的情。

当天空微微擦亮的时候，秋纪看着海面，朝阳仿佛流淌进水中，染成和天边一般的红色。这时候，忽然有一些怅然。

秋纪手插在口袋里，清晨的温度微凉，冻得皮肤微微突起。他拒绝山田龙一的护送，顺着海滨漫无目的地走。

从那天起，再也没有见过佐伯或者佐伯克哉。或者说，佐伯这个人，凭空消失了。

秋纪去过佐伯居住的公寓，公寓的名牌早就换了名字，门前的邮箱里塞满附近商店打折的传单，自从那一天起，再也没人见过佐伯。

秋纪按捺住心里寂寞的感觉，再一次沉浸在酒吧中。

可是夜晚的霓虹再也无法带给他刺激感。

就像吸食过□□的人无法忍受香烟，体验过危险的刺激，再也无法忍受着枯燥的日常。

他不愿意回家，回到那空荡荡的房间，从此过上半夜半夜在街道上逡巡的日子。

日本总是流传着很多怪谈。

躲在电灯柱后的裂口女。

公园拍皮球的无脸少女。

会自己走动的洋娃娃。

不幸的是，都没有遇上。

这种日常让他倍感无聊，失望，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想见到佐伯克哉，想体验绝对不平凡的日常。

心底的欲望被过度压抑，渐渐成为一种黑色。

黑色的，粘稠的冲动。

这夜，午夜十二点，坐在公园里，拒绝又一个约炮的大叔，他仰着头，望天叹气。

“觉得生活很无聊吗？”有人说。

秋纪转头，看见一个男子坐在他旁边。

很奇怪的是，他没听到任何动静，脚步声也好，衣物摩擦的声音也好，那个人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那是一个奇怪的人。

穿着黑色风衣，带着黑色礼帽，感觉像十九世纪欧洲伦敦的绅士，打扮得不合时代。这人金色的长发编成一条辫子，长发及腰，带着一副眼镜，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秋纪心想，靠，又一个约炮的。

MR.R开口道：“这么说的话，您可是误解我了。”

秋纪心想，我明明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可能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于是换上一副乖巧的笑，微笑着说：“叔叔晚上好。”

午夜十二点算什么晚上好？

两人一个心怀戒备，一个心怀叵测，倒是谈得很开心。看气氛差不多热络了，MR.R拿出一副眼镜，说：“有没有兴趣玩一个游戏？”

秋纪说：“真巧，我最喜欢游戏了。”于是笑眯眯地接过眼镜，“什么游戏？”

MR.R手按在唇上，呵笑出声，说：“一个成功可以实现愿望的游戏。”

秋纪立刻问道：“失败呢？”

MR.R笑了笑，奇怪的是，秋纪看着他的笑容，脑子一阵晕沉，忽然觉得不知道也没什么关系，迷迷糊糊的，头向后一仰，睡了过去。

依稀闻到樱花的香气。

时间好像是四月。

秋纪踩着如同绿毯似的草坪，一片樱花落在他鼻尖。

不对啊。。。他记得现在好像是秋天？怎么突然来到了春天？正疑惑着，几个穿着小学校服的少年穿过他的身体，径直走了过去。

秋纪吓了一跳，摸着自己的胸膛，可是手的触感却和平时无异。他白着脸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发现没人能看见自己，想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自己死了，不但死了，还成了幽灵。

他勾起嘴角，心想，当幽灵也不错，辛苦了一辈子，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害人了！

秋纪尝试了不少花招，发现虽然人们看不见自己，无法触摸自己，但是却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而他也可以拿起‘非生命’的物体——比如说扫帚钢琴凳什么的。于是你就知道了，什么深夜里忽然弹奏的钢球，会自己移动的人体模型，等等校园十七不可思议的事件都是秋纪的手笔。

秋纪不是个坏人。

他觉得不是坏人——虽然他骗过佐伯，勾引过佐伯克哉，利用过山田龙一，打过群架，泡过夜店，但是，那都过去了，坏事只要过去了，他就依旧是好人。所以他偶尔捉弄够人了，也会给学生一点优惠。

有时候网上会把那种长得很像回收站，功能很像备胎，非一次性的工具人叫做“树洞”，平时想不起来，等到有烦心事了，会第一时间呼叫树洞，把自己的郁闷尽数转到那个人身上，然后清清爽爽地继续快乐生活。可是小学生哪里明白大人那错综复杂的感情世界，听到‘树洞’，就把那玩意真的当成树洞了。

于是在该小学，小学生最爱干的事情就是蹲在树洞旁抱怨自己生活中琐事，完了还虔诚地对树拜一拜，说：“树洞大神请保佑烦恼离我而去。”

于是秋纪找到了一个好去处。

他绝对不是幸灾乐祸。

他坐在樱花树上，听一个个小屁孩抱怨他们生活中烦恼。

有人说：“树洞大神，我的小狗生病了，妈妈说要扔掉它，我该自己办。。。呜呜呜。。。”

秋纪打了个哈欠。

有人说：“树洞大神，隔壁班的娟子接受了别人送的糖果，这是不是劈腿啊？我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能移情别恋！”

秋纪笑呵呵地晃着身体，摇下一地花瓣。

虽然大部分小朋友的烦恼幼稚地可怕，但却有两个人的烦恼，连他听起来都觉得心惊胆战。

其中一个，姑且叫他嫉妒男，另一个叫被出卖男。

在这个小学，六年级有七个班，嫉妒男和被出卖男同班。虽然这个小学小，却是整个县城最出名的小学，没有之一。原因不是这里的老师有多强大，学费有多昂贵，而是这里有一个真正天才。

很多人不相信世界上有天才存在，甚至有人说只要努力大家都是天才。原谅吧，为了能混上一口饭，当然什么样的话都有人说。

世界上有天才存在，但几百数千年才有可能出一个，每一个随便努力努力，就能做出别人终其一生无法做出的成就。

当天赋太过卓越的时候，努力是无法超越的。

被出卖男就是这样一个卓越到甩别人几十条街的天才，虽然才是小学，却已经自修完了中学甚至大学的课程，从一年级起就是雷打不动的第一名，不仅学习好，体育也是全国赛都能排得上名次。

如果说被出卖男是超人级别的传奇，那么嫉妒男就是超人级别的苦逼。

嫉妒男从一年级起就不停经历一个轮回，努力——考第二名——回家被精英爸妈揍——更努力——继续考第二名——回家继续被爸妈揍。

嫉妒男每被揍一次，就多恨被出卖男一分，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连绵无绝期。

时间久了，嫉妒男也学乖了，觉得自己学习上拼不过被出卖男，完全可以在别的地方击垮他啊。于是他一面接近被出卖男，装作是他掏心掏肺的朋友，一面离间被出卖男和其他同学的关系。时间一长，全校都讨厌被出卖男，在这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被出卖男把嫉妒男当成了自己唯一的精神支柱，不止一次地说，嫉妒男就是他世界上最信任的人，最重要的人。嫉妒男笑呵呵地听着，温柔地表示，“就算全世界背叛你，我也会站在你身边！”背过身继续捅被出卖男刀子。

嫉妒男怂恿同学在被出卖男的桌仓里塞满垃圾，然后不顾脏乱，帮他清理。

嫉妒男把被出卖男的书包扔进焚烧炉，然后慷慨地把自己课本借给被出卖男。

秋纪托着下巴，笑眯眯地跟在两个人身后，看两人宫心计一般的友谊。他不知道嫉妒男在谋划着什么，可是他清楚地听见，嫉妒男不止一次地说：“再等等。。。再等等。。。很快就可以击垮他了。”

这一天终于到了。

小学毕业的那天，没有一个人和被出卖男合影——他们都讨厌他。

被出卖男站在樱花树下，孤零零的身影单薄又可怜，几乎快哭出来。忽然，他看到远处走来的嫉妒男，像只看到主人的小犬，颠颠地跑过去，说：“你来了。”

嫉妒男一反平时殷勤的态度，嫌恶地说：“让开。”

被出卖男脸色一白，弱弱地说：“你心情不好吗？谁惹你生气了吗？”

嫉妒男冷笑着抱起手臂，说：“佐伯克哉，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惹我生气的人就是你！你为什么要那么优秀！你知不知道每次考完试之后，我父母是怎么辱骂我的吗？‘为什么你连第一名都拿不到，我的儿子连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孩都比不过吗？像你这样的废物有什么用？’佐伯克哉，我讨厌你！要不是你的话，我被会被父母厌弃，不会在兄弟面前抬不起头，你这种人，为什么不早点死掉！如果你死掉的话，我一定会比现在幸福得多！你以为自己很优秀吗？看看你周围，所有人都讨厌你！”

被出卖男，啊，或者说佐伯克哉，眼中滚着泪水，哀求道：“你不是一直站在我身边吗？”

嫉妒男说：“当然是骗你的，说实话，强忍着恶心，和你这种人打交道，我也会很苦恼啊。”

佐伯克哉哽咽道：“我的小狗死掉的时候是你陪在我身边。。。”

嫉妒男笑得畅快，说：“我掐死的。”

佐伯克哉说：“我的书包丢掉的时候，是你借给我书啊。”

嫉妒男说：“我扔掉的，不仅仅如此，你身上所有的不幸都是我做的，你还不明白吗？佐伯克哉，我讨厌你，比世上的任何人都讨厌你。”

说完这句话，嫉妒男扬长而去，只留下小小的，十二岁的佐伯克哉呆呆站在原地。

这时候终于没人站在佐伯克哉旁边了。

他是一个所有人都憎恶的人。

佐伯克哉忍住，没有任眼泪落下，他离开校园，迎着樱花独自走到河边。秋纪跟在他身后，有那么几分钟，他以为佐伯克哉会跳进河里自杀。

今天，佐伯克哉最信赖的朋友背叛了他。

小佐伯克哉坐在河堤上，头埋在膝盖里低声啜泣，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优秀就会让人讨厌吗？那么。。。如果我和别人一样，是不是就不会被排斥？不。。。我凭什么改变自己？别人都是那个样子，又愚蠢又恶毒！我以后不要再在乎别人的看法，我不会再信赖任何人！”

两种想法在他心里交战，一直纠结到月上中天。

秋纪皱着眉头站在他背后，心想这小朋友不会是自己那位“佐伯克哉”吧？名字一样，长得也有点相似，但是。。。

秋纪不知道佐伯克哉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如果他选择隐藏自己，泯然于众，一味迎合别人，大概会成为佐伯那样没有能力的老好人，如果他选择从此不相信任何人，大概。。。会成为佐伯克哉那样冷酷的男人。

但这种事真的可能吗？只是因为一个选择，诞生出两种完全相反的人格？

按理来说当然不可能。

那么就不按常理。

远处传来一阵轻笑。

笑声开始还仿佛远在几十米外，停顿的一瞬间却仿佛贴在耳边。秋纪清清楚楚地看见,MR.R凭空出现在小佐伯克哉旁边。

像是洗照片，空间中先出现模糊的轮廓，大概的颜色，眨眼间，形象迅速充实，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MR.R就这样出现了，可惜佐伯克哉并未看见这超现实的一幕，他只是听到声音，呆呆地抬起头，说：“你是谁？”

MR.R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渴望什么？”

佐伯克哉的眼神迷惘了一瞬间，踌躇半晌才说：“我想大家不讨厌我。”

MR.R取出一个眼镜，说：“这很简单，只要你戴上眼镜，一切梦想都会实现。”

小小的佐伯克哉哪里懂人心险恶，将信将疑地戴上眼镜，立刻，他机灵的表情凝固起来，明亮的眼眸变得暗淡，锐利的视线变得温吞，整个人的气质从桀骜变成了温顺。

秋纪看得冷汗直流，只听见MR.R得意地说：“对，就是这样，实现愿望，压抑自己的本能，将一切渴望压抑在心底，成为温柔的‘佐伯’，但是。。。”嘴角的弧度不怀好意，“心里的愤怒，失望可不会凭空消失呦~~被压抑的感情在心里发酵，变质，变得更加尖锐，更加偏激，就像往蚌里塞入珍珠，经过一次次加工，多年之后再次释放时，会绽放出多么美丽的色彩啊！光是想想就让人兴奋得颤抖。”

秋纪皱起眉头，有些愤怒，心想：“这个男人居然把别人的人生当成游戏。。。”

像是听到秋纪在想什么，MR.R微笑道：“我早就说过，我只是想玩一个游戏。”

只是参加游戏的人从来不知道自己已经入局。

秋纪看着佐伯克哉脸上的表情变化得越来越快，急道：“你不需要改变啊！温柔的佐伯先生也好，冷酷的克哉先生也好，那都是你！完整的人本来就是有着很多面，冷酷的，残忍的，温柔的，虚伪的，为什么要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改变自己！你就是独一无二的你！是我最喜欢的佐伯先生！”

佐伯克哉脸上的表情一凝，抬头直视MR.R，脸上的小孩半点不像小孩，透着彻骨的恨意，说：“原来如此，之前在擂台上，宣布规则的时候，你说：‘只有完整的人才能离开R空间’，意思是说我一点也不‘完整’，只有我找到和‘佐伯’凑成完整人的方法时，你才会放我离开。”

MR.R摇头道：“说错了呦~~你不是‘完整的人’，而是完美的工艺品。”

佐伯克哉冷笑一声，说：“所以你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MR.R继续摇头，说：“又错了，我不是给你一次机会，而是实现那孩子的渴望。R空间，本来就是因为渴望才存在。至于你，才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居然能在自己的记忆中恢复意识，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佐伯克哉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沉，说：“我宁愿没有你青睐。。。你的招待，迟早有一天，我要加倍奉还。”说完，回头眼神复杂地看了秋纪一眼，问道：“你在期待什么？”

秋纪脱口而出：“我期待。。。”

再一次见到你！

后面的话未曾出口，秋纪猛地一抽搐，在长椅上醒来过来。看看钟表，时间只过去几分钟，秋纪却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初始还记得一些片段，几分钟后便什么都不剩了。

毕竟梦就算记得也没什么意义。

又是一天，秋纪放学后泡在CLUB，百无聊赖地戳饮着一饮料，视线在店里逡巡，也不知在找什么。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他身旁，手已经搭上他的腰，嘴里说着些噪音般的话。

日子就这样无聊地晃过去。

忽然，酒吧门被打开，秋纪浑身僵住，出现在门口的，正是佐伯克哉。

佐伯克哉单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伸直，手掌向上，好像在说，你要跟我来吗？

恶魔的世界。

背德与愉悦。

束缚与幸福。

你要来吗？

如果你真的期待的话。

秋纪缓缓勾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