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十一回(1 / 1)
“咕嘟咕嘟……”
紫砂壶的盖儿被掀开,热气伴着一缕香甜袅袅冒出,瞬间熏了一屋子。司马流顺手丢进几块冰糖,拿勺子搅了搅,又盖上壶盖,蹲下往灶肚里扇了一会儿,让火烧得匀一些。做完这一切,方起身要拿毛巾擦手,却忽然看见灶房门口站了个人。
“啊,前辈!”司马流要紧拱手作揖,一眼瞥见自己高高卷起的袖管,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将袖子放下,笑道,“前辈有事找我?晚辈怠慢了,还望前辈不要……”
卫白抬起一手示意他不必介怀:“司马少侠在忙,却是我多有打搅了。不过,此事重大,关乎毓儿的病情,不得不来找你相商。”
一听到这个,司马流心中一跳,上前道:“什么事?前辈请讲。”
卫白点点头:“你随我来。”
司马流跟上一步,忽又回头看了看灶上熬着汤羹的紫砂壶,迟疑了一下。
“我来。”门口又飘进来一个声音,接着出现了第三个人。那人一袭青衫,神色阴郁,步伐间隐隐生风,教人觉得他身子也是飘着的。
司马流盯了冯清河片刻,弯腰一鞠:“那就有劳阁下了。”
卫白领着司马流来到一处隔间,隔间很小,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上铺着一张纸,纸上画了个人。那是一名女子,雅质如兰,济楚清丽。
出了灶房之后,司马流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此刻见到桌上这幅画像,立时一怔,脱口道:“这不是……前辈舍中挂着的那幅画儿么?”
卫白微微一笑,道:“正是。”说着拿起砚台上的墨条,将已经成汁的墨再充分研开。
“别看这画中人温婉贤淑,实际上却是个清傲性子,毓儿的脾气,倒有八分像她。”
司马流闻言抬首,见对方眼中散了点点柔光,似乎沉醉在昔年的回忆当中。
“卫有刀……原来是叫卫毓的么……”
“不错。”卫白道,“不过你可千万别这么叫他,他讨厌这个名字。因为这名字,是我起的。”他将墨条搁下,唏嘘一声道,“与我有关的一切,他都讨厌。”
“……因为您曾与他断绝了关系?”
“并非全然如此。”卫白摇了摇头,“自从拙荆死后,他就厌恨我了。”跟着浅浅一笑,“我知他恨我什么。巧姐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掉,直到落葬,立坟,百日,都没哭过一声。”
这个中年男子絮絮其谈,司马流抬首,看着他耳边垂下的一缕斑白发线,默然无语。
“后来有一日他突然离家出走,不辞而别,我到处找寻打听,却打听到他入了邪道的消息。过了大约两年,我见他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一气之下,便断了父子之情。”卫白握起一只毛笔,却悬而不落,空出的左手轻轻抚上画卷,一遍一遍地来回,掌心未按,指尖将触未触。
终是念极成惘,不忍思量。
“那江湖上都没人知道他师父是‘小阎君’吗?”司马流想起席钊他们得知卫有刀是慕容悔的徒弟之时的惊诧模样。
卫白凝视着画中人,道:“毓儿当时还小,我也没什么名气,只是沾了毕家的光,他后来又改了名字,更不会有人将他与卫有刀联系到一块儿。当年,我也只是对外放出了断绝父子关系的宣言,却没有说出具体缘由。”
“那前辈后来又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呢?”司马流又问。
“是慕容悔找上我的。”流连了许久,卫白终于将笔尖蘸上墨,“他说,他守了卫有刀整整十四年,没想到出师不过一年,那小子就惹上了一堆大麻烦。”说着,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守他?”司马流一时转不过弯来。
“你以为,他为何要把毓儿困在荒郊野外,不让他离开一步?他为何用尽各种残酷的方式教会他刀法?”卫白回了一串反问,把司马流问住了。
“东风堂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妨碍它的人。只有远离江湖,才是最安全的;只有学会防身的本领,才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当然,‘小阎君’确实称不上一个好师父,却也总算保了他十四年。”
“‘小阎君’这么做,只怕并非出于本心。”司马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最初的确不是,这只是他与东风堂的一笔交易,正如他所说,以收徒换取一个好名声。”卫白看着手中紫毫,迟迟不肯动笔,“不过,人——是会变的,只是多少而已。”
司马流听他语气悲悯,仿佛感同身受,一时塞言。
“这次他突然来找我,与我商议如何重创东风堂之事。他将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顺带还提了一件毓儿小时候的事儿。你想不想听听?”他突然抬眼征询道,目光带着几分笑意。
见惯了对方冷漠的眼神,司马流这会儿倒有些不适应了,拿指头蹭了蹭下巴,道:“愿闻其详。”其实他昨日刮了胡子,下巴光滑多了,再蹭也蹭不着几根须毛。
“毓儿七岁的时候,有一日,慕容悔正带着他在山野中习练刀法,忽然树上掉下了一个鸟巢,幼鸟受了惊吓,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慕容悔听着烦,上去就想一脚踹开,却不料毓儿突然跑过去,把鸟巢紧紧抱在怀里,不让他师父踢,随后便使了轻功爬上树把鸟巢放了回去。”说到这儿,卫白顿了一顿,才接着道,“那一天,正是我宣称与他断绝亲情的日子。”
司马流瞪圆了双眼,慢慢消化着这个故事,良久,才突然失笑出声:“原来……原来如此!”
“怎么?”卫白问道。
司马流笑着摇摇头,蓦地想到来此的目的,便道:“对了,前辈方才说……卫有刀的病情……”
苍劲的左手终于按上画像一角,卫白端端正正执了紫毫,往画上落下了第一笔:“司马少侠,请看。”
这一笔,落在画面最上端,划了长长一道墨迹,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生生将一卷朱粉丹青添了疤痕。
“这……前辈!”司马流吃了一惊,还未出言阻止,第二笔也已落下。一道道横跨画卷的线条,将画中妙人的眉目和身段蛮横地抹去了。卫白神色如常,看着一脸痛心的司马流,伸出一指道:“你看看上面是什么?”
墨迹渐干的纸面上竟浮现出一点淡色,干得越透,那淡色就越明显,最后完全显现出来,竟是一行行黑底白字的蝇头小楷!
司马流梅开二度,再吃一惊。
“司马少侠可是猜到了?”卫白微微笑道。
“这是毕家的那本医书?”司马流道,“那本……武学秘籍?”
“不错!其实当年岳丈大人就隐隐觉察到温恪有些不对劲,便暗中嘱咐拙荆将秘籍用秘制的药剂手抄了一份,再画上拙荆画像,表面看着就是一卷普通丹青,旁人绝不会想到这丹青之下暗藏文章。”卫白又端起那方砚台,对司马流道,“原件已被岳丈毁去,而要让这些字显影,必须用到那朵‘鹤顶’花,所以才让你去摘了来。”
“那……卫有刀身上的毒又怎么办?”司马流迫不及待地问。
“莫急,我是他父亲,自然比谁都盼他快些痊愈。”他又瞧了对方一眼,带着些不明的意味,“‘极乐’之毒并非无解,但要根除却是难上加难。此番他强运内力,毒性反被逼出了三分有二,而这本秘籍上的武功,恰好能对症他的毒,待他身子再好一些,便可照着它修习了。”
司马流听说这武功能解毒,又惊又喜,又好奇究竟是什么功夫如此神奇。然而别家门派的秘籍自然是不可偷看的,故而只扫了一眼挤在画卷上的小楷,踌躇着道:
“他毕竟余毒未清,当以歇养为主,练这功夫……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影响?”
这话说出来,司马流也知不敬,但不问个清楚,他又实在放心不下。
卫白并未动气,只道:“这门功夫重在调息归元,是毕家秘而不传的内功心法,于他只有益处,没半点害处。你不是说,他曾经差点走火入魔吗,‘小阎君’的武功走的主要是阴脉的路子,阳脉不盛,阴阳不调,一旦为外界激惹,内功修不到位便容易岔了内息丧失神智,所以这门内功于他最是合宜不过。”
“我当时替他探过脉,觉着也不尽似走火入魔……”司马流话说到一半,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琐碎的脚步声,很轻很轻,但隔间中的二人耳力不凡,都听见了。卫白当下迅速折起画卷,又解下腰间一枚玉佩,一道交给了司马流,“这两样东西,切记收好,不可轻易示人。东风堂有‘极乐’之毒,恐怕背后与吐蕃也有牵连,这枚玉佩是拙荆遗物,如若将来遇到什么麻烦,拿着它到长安乐善医馆找我岳丈帮忙。毓儿毕竟是他亲外孙,骨肉相连,他不会坐视不理。”
“前辈的意思……”司马流眉心一跳。
“萧关连年动荡,吐蕃军队贼心不死,时常犯我边境。本来偏居关北只为避世,如今家舍已毁,毓儿也未必乐意看到我,想来天意如此,我也该追随大流,往蜀中去了。”卫白叹道。
司马流会意,点点头,将画卷和玉佩妥善藏进衣中暗兜,正色道:“前辈放心,晚辈一定全力回护卫有刀,保他周全。”
卫白也点了点头,抬脚欲走,临时却回了头来,低声道:“画像毁去一事,千万不可告诉他。”说罢便闪身出了隔间。
司马流待他走得远些了,才开门而出,却见一人从廊道走过,那人一袭翩翩绛紫罗衫,看背影正是“小阎君”慕容悔,似乎刚从卫有刀的房中离开。
想到卫有刀,司马流才记起那一壶快熬好的甜羹,不知那个冯清河会不会料理,匆匆赶回灶房一看,紫砂壶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