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七十九根火柴(1 / 1)
第七十九根火柴
1.
「我自己逃了。」
厉禹愣了一下,看着小九拿开了手、想放声哭喊一样的侧脸。后者仰起头,他不知道自己正露出怎么样痛苦的神色。
「我自己逃跑了,因为害怕,把他留在那里……我替他求救。可是又怕别人会怎么看我?为什么我逃了而没有任何一点尝试,让他跟我一起逃出来?」
「你……」
「我现在知道我错了。早就知道我担心的是没意义的事,可我当下满脑子真的都只想着那些。我跑走,而他可能已经在那天晚上死掉,为什么我没有做点什么?等会意过来后早就来不及了。是我、杀了他。」
小九的语气到此才激动起来,他突然从床上撑起身子。站到床边,这间平价旅馆有个梳妆镜,他正好位在镜子前,似乎也从镜中瞥见了自己的身影。
单薄、惨然,发抖的手握紧成了拳头。似乎来到这步,小九告白后却不认为自己该得到幸福的结局。
「我杀了他。我把他丢在那间屋子里,一次也没回去过。然后把一切的错推给寂寞,我也是真的这么想。」
「你那年才十岁。」
厉禹回了一句,他也稍微挪动身体,好靠近小九。虽然躯干已经疲倦到有些不听使唤,但到此刻,思考却反而能正常地运转。他确实不认为小九有做错什么、也不在乎那具静躺在物流箱内的干尸。
可小九似乎不这么想,他转过身,缩着肩膀,用手捂住脸。
「不是,不是!我很卑鄙。我一面想着是我害死他、一面又把责任推卸给孤单,自顾自地求别人对我好、可怜我,我甚至把那个男孩的事隐瞒到现在!」
他跌跌撞撞地退后到墙角,手臂又沾上了脏衣服的灰尘。厉禹懂了,这份庞大的孤寂背后原来还有别的东西。小九流浪时,徘徊于无底的孤单中,可同时他抱着对另一个生命消逝的愧疚。
小九好像脱了力,部分的身体压住窗帘。靠在角落,他失了魂似地喃喃着,不断重复。
「我丢下了他。」
「我知道。」
厉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就是这样了。他有些吃力地起身,扶着床头挡板撑起身体,绕过整张双人床,他来到小九身边。
「我……对于你身上发生过的那些事无能为力。但我现在知道,我会待在你身边。你可以在你想起任何不愉快的记忆时让我知道、也可以在不想想起时,作那个你想作的自己。」
小九最后放不下的,寂寞以外的罪责。肩膀上担住的东西,藏到最后就是这样了。厉禹发现自己真的笑了出来,搁下心里的大石一般,他用粗糙的大手捧起小九的脸。
他重新注视孩子,小九因为他突来的回话而手足无措。靠近他,把手放上那细瘦的肩头。孩子面上带着悲怆与茫然,厉禹从他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神色淡淡的脸庞,这很像他会有的表情。
「我没办法说服你那些都没关系了。但我希望你知道,不论以前、以后发生的事怎么样,我都依然爱你。」
厉禹停顿了一下。
「那是因为你活了下来。」
但愿在无底的寂寞中流连过后,你会来到我身边。
小九呆呆地伫立,茧子擦过皮肤,可是并不觉得讨厌。他看见了,厉禹眼底那抹轻柔的颜色。逃了这么久、流离多年,他终于在一双眼里,见到这样像救赎一样的东西。
「对我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厉禹接着把话说完,手掌里蓦地摸到了一点泪痕。小九愣然地落泪,却睁大眼睛,看着男人像某种谜样的外星生物。
你会来到我身边。
没替他擦去自然涌出的泪,弯下腰,厉禹用额头抵住了他的前额。鼻尖轻轻地碰撞,小九又被厉禹的胡渣弄得有些痒,他恍若从某种纠缠多年的恶梦中惊醒。他看着厉禹。
对方帮他把脸上的泪痕轻轻擦去,可他止不住眼泪。
因为时间的不可逆,让谁都不可能挽回死去的人。他所能做的事,只有替那个无名的男孩活下去。笑得干干净净,并不是对死者的遗忘或背叛。只是好好过活,才是生者最该有的坚强。
「是……吗?」
「嗯。」
小九问的声音细若蚊鸣,泪珠簌簌地落下。原来,他活着是为了来到这个男人身边、是为了洗去两张脸上的孤单,记起笑容应有的样子,还有物流箱外的阳光有多温暖。
在某间三楼高的房子里,他们打造的那些回忆,简单的细节,给房间添上的声音……来到身边的脚步,那都是拯救寂寞之人的救赎啊。
就是活下来的你啊?
「哎。」
小九顿住良久,忽然咯咯地笑出来,沾着水痕的脸上绽放出久违的酒窝。
窗帘外透进来的光、在他脸上形成一层薄辉,厉禹又看见了那张无瑕的笑颜,即便带着泪,稚气的面孔明亮而活泼……因为有眼前的人,如此真实而贴近的心跳,他们都一样,彷佛不知孤独。
他们都笑了。
带着疲倦、却相当踏实的笑容。
「嗯!」
小九伸长脖子,在厉禹的嘴唇上小鸟般地啄了啄。厉禹伸手抱住他,把他整个人捞了起来,抱至半空中,孩子「哇」地搂住他的肩膀。
身侧的窗外,不远处的「朝日戏院」依然亮着招牌,只是附近的商家在人潮较少的白日、大多拉下了铁卷门。街道上,只剩阳光铺洒,几只麻雀在骑楼外捡拾着人们掉落的食物残屑。
忽来一阵大风,惊起了鸟儿。麻雀们扑腾着翅膀飞向天际,穿过了一排墙上的旧海报,未黏牢的边角随风卷起。
不知谁遗落在街道上的电影简介也被风吹至空中。「卖火柴」,那部老电影,随风飞舞的故事在招牌间转了几圈,从徒步区的另一端消失、隐没于更远之处的车马声间……
连戏院后方那块几乎荒废的老小区,都是明亮的清晨。温柔的阳光落在每一个铁皮屋顶上,抱着盆子的老妇由窄巷间瞇眼抬头。
万里无云的湛蓝。窗里窗外,光景灿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