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种人生,不是我想要的(1 / 1)
在到达离长安二十里的长亭宫时,夕阳沉坠,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从上路的那天开始,晚秋的小雨便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薄烟蒙蒙,看不清道路,亦看不到城郭。
车轮行驶着,发出辘辘的声响。车厢沉闷,身旁的秀女们小声抱怨着这阴沉的天气,这雨害得她们漂亮的绣花裙子沾了雨水和污泥,而我却欢喜这雨装点了我郁悒的心情。
长亭宫是进京前的最后一个驿站,络绎不绝的旅人们让这里充满了生机。不管是入京朝拜的地方官,还是相貌奇特的西域使者,或是来长安做生意的商人,总要在进宫的前一天停驻在这里,修整一番,次日以最好的面貌入京。这次秀女选拔,长亭宫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一路的泥泞,让车子慢了许多,总算按时来到了长亭宫,内侍总管徐公公安排大家下车。细细的秋雨里,“长亭宫”的匾额显得颇为陈旧,却寂然无声地迎接着我们。凝视许久,我收回目光。
两个年轻宫女带领我们进入长亭宫,九曲回廊,来到冬阁。
这里名曰“四季阁”,春阁坐满了来自东都洛阳的秀女,她们大多是没落贵族之后;夏阁是南方进贡的平民女子,个个娇媚动人,皮肤吹弹可破;秋阁则是罪人的家眷,被迫充入掖庭;我们所在的冬阁,便是各地方的官家适龄女子,被望女成凤的小官父亲送入宫廷。
灵动的蝴蝶钗,长长的裙摆,鸳鸯戏水的香帕;暗红色的红木桌椅,年代久远的古字画,精致的茶壶茶碗。我坐在这一片花丛之中,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木窗外雨声依旧,滴在屋檐上,落在池塘里,昏黄的宫灯挂起,照亮了周宝林年华老去的面庞。
周宝林乃是此次选秀的负责女官。她年约四十左右,发髻低垂,斜插着一支翠玉钗,淡施脂粉,身着暗绿色齐胸襦裙,纹路细密,优雅得体,虽半老徐娘,仍风韵犹存。周宝林是皇后身边最得宠的女官,虽态度严厉,但办事稳妥,极为可靠,可谓是在内宫有权有势的女人之一。
此时,她淡然地坐在上首,双目扫视着面前的这一群年轻貌美的女子,眼里含着无限意味。沉默良久,她终于开口道:“你们都是百里挑一的秀女,若是被选为嫔妃自然是好的,但谨记,后宫不得干政!其余落选的秀女,虽然满三年期后得以被放回本家,只是这三年里,唯有想着服侍主子,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若一心想着飞上枝头,便不要想着还有放还之日,恐怕小命难保!切记我今天所说的话。”
说罢,她便再闭口不言。
一旁的徐内侍慈眉善目,笑着吩咐道:“各位小姐,今日先休息吧,明早卯时出发,准备进宫。”
我们纷纷起身行礼,缓步退出四季阁。依旧是两名宫女提着花纹繁复的宫灯在前面带路。
周宝林唱黑脸,这徐内侍却唱的是白脸,倒也有趣,我暗暗思忖着。
经过长长的回廊,终于来到寝殿。一人一间的屋子,虽不甚精致,倒也清净。我大略打扫一番,已是夜半时分,想必其他秀女都已安然入眠,而窗外月色正好,我便悄悄走出房间,掩了门,来到回廊。
雨势渐小,只剩了细细的雨丝。我没有撑伞,亦没有掌灯,只是静坐在回廊上,往事又浮现在了眼前——
我是桃江太守成之庸之女,上个月才满十五岁。原本父亲只是一介地方官,只因一纸召令,我的命运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皇帝要充裕内廷,便下令采选各地女子,九品以上官吏之女皆可参选。父亲终于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将我送入了宫廷。可是,一入宫廷深似海,这是福还是祸,我不得而知。
这种人生,不是我想要的。我所期盼的幸福,也不过寻一知心人,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也是因为闷才出来的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我一惊,忙回头看去,原来也是一位秀女。
她蛾眉杏眼,皮肤略黑,身材娇小,身穿粉色的半臂,未免有些俗艳。不过,她自然温和的态度,很快消除了我们之间的陌生。
“是啊,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
“我叫秦花砚,我的父亲是江宁太守秦漳。你呢?”
“我是桃江太守成之庸的女儿,我叫成空蝉。”
“你的名字真好听。我是贞元二十年六月生人,你呢?”
“我也是贞元二十年生的,我是八月生人。”
花砚高兴地坐在了身边,宛如孩子般笑道:“这么说我比你大一些?那你该叫我姐姐才是,我就把你当妹妹来看了。”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她明媚的脸叫了一声“姐姐”。她立刻亲密地挽起了我的胳臂,问道:“妹妹,明天进宫你高兴吗?”
我沉默了片刻,才道:“不悲不喜,随遇而安吧。”
“这话说的有些消极,”她的眸子里闪耀着光芒,“我们进宫,首先能见到皇后,如果命好的话,还能见到皇上。如果命再好一点的话,能被皇上看中,成为美人、婕妤什么的,那岂不是飞上枝头了?”
“可是,周宝林今天不是说了吗?不让我们有这种非分之想。”
“话虽如此,空蝉,进宫来的每个女子,谁不想有朝一日成为人上之人?就说周宝林吧,如果她当初没有野心,哪来今天的地位?”
我们就这样在回廊边聊了很久,不知不觉雨停了。花砚的声音柔媚细腻,轻轻浅浅,宛然是经过雕琢的小家碧玉。可我不能再流连了,此时已是月至中天的午夜了。
“时候不早了,妹妹,你快早些回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上路呢。”
告别了花砚,我沿着回廊往寝殿走。雨停之后,留下了满园的薄雾,连月亮也看不真切。隐隐地看到从薄雾弥漫的回廊前走来一个阴影,令我有些害怕,会是谁呢?
那人渐渐地走近了,我这才看清。模样不似歹人,应是贵族子弟,风度翩翩,有几分书生的儒雅。
他也在打量我,可是我又有什么可值得打量的呢?自小便有亲朋夸奖我知书达理,慧质兰心,但我的容貌平常,至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词,更是无从谈起。
这样想着,他已走到了我面前,只一瞬,便擦肩而过。然而,他那双如星辰般灿烂的眼睛,让人惊艳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