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新年(1 / 1)
但是张措呢,从他捡到我开始,就毫无顾忌地照顾我,也许我们应该心无间隙。但我能告诉他我是一只妖怪吗,我能欺骗他的善良吗,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信任与否。我甚至有种错觉,也许那天大雪里,我醒来,而他恰好路过,冥冥中,一切早已经注定好了。注定好了,我们之间会有点什么。
他会向我证明,有些人是可以毫无保留信任的。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然后不期然察觉到身下的身体一僵,他的两条腿轻轻颤抖,手里的动作也停止了。旁侧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地闪烁,张措的眼神也是,时而隐进晦暗,时而明朗。
他扯开嘴唇,蓦然笑起来:“时蒙,撒娇也没用,澡得洗。”
我翻个身,把脑袋埋进他的膝弯间,背对着他。张措还在轻轻颤抖,我拍了拍他的腿弯。张措的脸贴住我的脊背,他离得太近,我甚至觉得有些难以呼吸,我听见幽幽的声音:“时蒙,转过来,不然不好洗。”
我不能欺骗他,我告诉自己,如果张措害怕了,我就离开。
我转身面对他,张措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他的目光比我曾见过的都要专注,他认真地小心仔细地揉洗着,我去揽他的脖子,张措就垂下脑袋。我们贴的那么近,近到他灼热的胸膛毫无间隙地贴住我的心脏。
张措没再说话了,我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等到热腾腾的香气四溢的饺子上桌,张措才戳醒我,我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张措抱起我说:“饿了没?”我摇摇尾巴。
他把我放下来,我的小瓷碗里装满饺子,没盛汤,大概是为了方便我咬住它们。我没有急着吃,张措已经把筷子拿在手里,见我不动弹,有些担心:“时蒙,怎么一副忧心重重的样子?”
我的小瓷碗旁边放着煮饺子的汤,我用舌头尝了口,不烫,想来是他细心放凉了才端上来。我抬爪子蘸了点汤,在桌上一笔一划写字。
张措有些懵,他捏紧了筷子,注视着我。我缓慢地写着,等上一个字消失才动爪写下一个,张措就眼也不错地凝视着,嘴里还跟着念。我写下一列字。
我
是
狼
妖
张措愣住了,看得出他想笑,他大约觉得太过于荒谬,但又认为不可不信,于是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就在他脸上交错。他惶恐不安却又无法掩住住惊喜,他的筷子啪嗒跌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措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我写得快了点。
我能变成人,但是要人血。
张措皱起眉毛,我蹲坐在他面前,认真地看着他。张措的唇角扯开一个勉强的弧度,他捡起筷子,借额外的动作来缓和自己的震惊。我走到他面前,逼近了他。
张措的上身微不可查地往后一挪,他害怕了。
我想了想,退回来,接着写。
我只需要一点血。
张措起身走出里屋,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我还没反应过来,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写的字。水迹一点点地缓慢地消失了,连同那些字也一块消失了。我惶然失措,心底升腾起难以忽视的恐惧和惊慌,还有层层掩映在其后的难过。
我的四条腿有些发软,我转个身看见了张措盛给我的饺子,还冒着白气。我想走过去尝一口,其实我有些饿,做那个决定可能已经耗费了我不少的气力。
我想往我的小瓷碗挪一步,但是腿太软了,软趴趴的,像张措喂我吃的白馒头。我不应该告诉他的,我后悔地想,但是他迟早都要知道。
人类终究不可信任,是吗。
我爬到小瓷碗旁边,腹部贴住冰凉的桌面好让自己清醒,我咬住小瓷碗的边沿。脑袋往里面埋,让我最后吃一口。
吃完了,我就走。
父亲说你要遇见一些人,然后离开他们。
这才是生命的常态。
当门再次打开时,我有些恍惚,眼前还是那个张措,他的脸色沉静极了,沉静得让我有些害怕。我往远离他的方向退了几步,张措坐在之前的位置上,他手里多了把小刀和一只绘着青花的瓷碗。
我惊惶不定地看着他,张措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有些发怵,张措只定定地看着我。我趴下身子,仰脑袋和他对视。
张措突然就笑了,仿佛冰层破裂,冬尽春来,百花初绽,极了这世间我曾见过的美好与缱绻,眼里蓄着温柔和笑意。他自嘲似的笑笑,握住刀子在左右手腕上各比划了几下。
“时蒙,”他低下脑袋,没再看我,我呆愣愣地看着他,只看见他黑乎乎的头顶,恍惚听见张措的声音,“要是你真能变成人,那就是我的新年礼物了。”
我眼眶泛酸,张措割破了手腕,鲜红的温热的血液淌进雪白的碗里。那是人类的血液,爹和长老说过,人类的血脉最有力量,对于妖怪而言,是上好的滋补,因为人类的血液里有智慧。
时刻会凶相毕露的智慧。
智慧让他们伤害同胞,智慧也让他们创造了比天上更值得向往的人间,智慧告诉他们诗书礼仪,智慧也告诉他们权力欲望虚伪残忍。
我的张措,他的智慧该是怎样。
血流了半瓷碗,我终于反应过来,扑上去抱住他手腕使劲地粗暴地往胸口塞,张措用另一只手弹我的脑瓜崩儿,失血过后脸色变得苍白,他抖着嘴皮故作轻松道:“别浪费啊全喝光。”
我没敢看他,默默地伸舌头舔他的伤口。张措扯我耳朵,我被迫抬头与他对视,张措先是一怔,继而噗嗤大笑:“哭个啥啊,我还没死呢!”他把我抱起来亲了亲我的额头,又将我放到装着血的瓷碗边。
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喝吧。”
“给我个惊喜吧,时蒙。”他说。
我伸出舌头,脑袋埋进瓷碗里,血一点也不好喝,尤其是人类的,铁锈味扑满鼻息,让我有种压抑的窒息感,煤油灯下血液表面浮了层晦涩的光。
我飞快地视死如归地喝完它们。
然后我和张措一同等待着变化来临。
等了一会儿,张措打开电视说:“看春晚。”
他抱着饺子大口大口吃起来,我感到失望和歉疚,走到自己的小瓷碗边,轻晃着尾巴啃饺子。然后我吃到了那个彩头,我用尾巴戳张措的小臂,他原本集中在电视上的注意力又被我拉回来。
我用爪子戳着那个饺子,张措笑起来:“今年你要走好运咯,时蒙。”
我兴奋地打转儿,张措摸了摸我的脑袋,我高兴地摇晃尾巴,叼起饺子小跑到张措身边,他配合地低下头。我叼住饺子,两条腿扒住他的领口,把饺子塞进了他嘴巴里。张措拿筷子夹住了慢吞吞地吃了一半,将剩下的一半喂给我。
然后张措不急着收拾碗筷,他抱着我,我们一起坐在床上看春晚。
张措说:“等晚点,我们守年送灶神。”
我点点头,趴在他胸口蜷缩起来,两只眼珠子盯着屏幕里载歌载舞的人们。喜庆的红色铺天盖地。快到凌晨十二点的时候,张措摸了摸我的耳朵,低声道:“我去放鞭炮。”
我从他身上跳下来,跟着张措走出门外,他抱着鞭炮沿篱笆铺开。我在他脚边蹦跶,张措说:“小心点,别被我踩上了。”我摇晃尾巴。
鞭炮从头铺到尾没多长,山间开始亮起烟花,五光十色星散于北溪山上。我跳回梯坎上,张措摸出了打火机,我们都听见电视里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还有主持人洪亮的声音。
“倒计时!”
我使劲摇尾巴,烟花响亮地扑腾上天际,张措点燃了鞭炮。
“十、九、八......”
他哈哈大笑逃开了噼里啪啦爆响的鞭炮旁边,我们站在两头。天空里无数星子明亮闪烁,星河恢弘,从亘古的光阴深处流淌而至,原本静谧无声的黑夜被闹腾腾的年打乱。
三百年前,我陷入沉睡,三百年后,再次醒来却已是百年身。
没有杜康红曲扶头,只有穷得每天都吃不起肉的张措。
“七、六、五......”
七步开外,他朝我伸出两条胳膊,笑意被无数烟花映亮,天光尚未到来,而新年已将一只脚迈过门槛。那一刹那,无数光景从眼前走马观花飞速掠过,三百年前的大火,嚎啕绝望的族人,爹娘的脸。
三百年后,张措的爱护、担忧、愤怒,年轻的张措,老去的张措。
我仿佛看见他满头华发的年纪,一如既往有着纯粹而充满爱的笑。
“四!”
“时蒙。”
“三!”
“时蒙,来。”
“二!”
两步之距,浑身猝起剥皮拆骨的痛,烟火至最鼎盛时,我终于能不再拼命仰头才能看见他。我只要稍微抬抬脑袋,就能将他的喜怒哀乐尽收眼底。
“一!”
“张措。”我抱住他,习惯性将脑袋埋进他的肩窝里,我能感受到他浑身不可抑制的喜悦的战栗,我笑起来,叼住他的耳朵,在他温热的耳廓边悄声说。
“新年快乐,张措。”
1999年的春节,我和张措都不再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