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八 荆棘欢愉(1 / 1)
「唷~行刑前一晚才来见我,你是不是太薄情了些?」
「我不需要多余的感情。」伊路米回答,「明天就枪决了,断头饭准备吃什么?」
他像是没看到西索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门淇的手艺很不错,她只为死囚做断头饭……」
「你。」西索打断他的话。
「……老实说,我都有点嫉妒了。」伊路米说完后,好像没听清似的问道:「你说什么?」
「你呀。」西索重复了一遍,孩子气地笑起来,「我想吃——你。」
伊路米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注视了西索很久,就当他以为伊路米决定学习石头永远沉寂下去的时候,伊路米开口了。「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把你放出去。」
「你可以进来。」西索提醒他,「典狱长有权利进入任何牢房。」
「你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危险性。」
「而事实上你并不怕我,」西索说,「多有趣,我在来探监的每个人眼里看见恐惧和远离,唯独你没有。我们实力相当,所以你并不担心我对你造成的威胁。你在担心的,只是拥有了之后要再度迎接失去——这比一开始就没有更可怕。你发现自己的真实感情,出于这种担忧,你选择逃避和否认。其他的一切都是你的借口。」
「……」
「啊哈,我都说对了吧?既然注定要失去,曾经拥有不也不错吗?」
「这是命令吗?」
「不,这是请求。」西索认真道,「我并非在行刑前一晚设计引诱你,只是请求你满足一个明日将死之人最后的愿望。」
「这话听起来可真冠冕堂皇,对吧。」伊路米用嘲讽的口气说,他站起来,在西索渴望的目光中走向囚室的门。
他在囚室门口的显示屏上输入三次密码,然后打开那扇门,里面是一扇一模一样的门,一模一样的显示屏,他关上身后的门,再次输入三次密码,耀眼的红色从规矩的小方块后沁出,诡谲而妖冶。伊路米按上手指,深吸了口气。
他们间的最后屏障不复存在。
「我真高兴,伊路米。」西索轻声低语,他用那双伊路米短短二十六天内看过不知多少次,但是这一刻却和任何一次看起来不同的灰色眸子和伊路米对视着,那里面闪动着由衷的喜悦,像是看着他追求一生、失而复得的珍宝。
囚室狭小,他们面对面站着,是可以瞬间取走对方生命的距离,也意味着可以毫不迟疑地拥抱对方,触摸或是亲吻。
此时,西索带着惊叹的目光凝视着他的脸庞。不再是隔着防弹玻璃屏障,伊路米的眉眼清清楚楚、真真实实地呈现在他眼前。
弯月一般的眉,黑白分明的眼瞳,一清二楚毫无杂色。眼睛虽大,却全无女子媚气,像两条漆黑的隧道,能把人吸进去。睫毛长而直,垂下眼睛时像落下了一双黑凤翎。
西索微凉的手指顺着伊路米温润的额角滑到细腻的面颊,动作犹如对待一樽精美的艺术品,最后食指落在伊路米紧抿成线的苍白嘴唇上,描摹出它们寡淡的形状。伊路米看到西索的脸在眼前放大,他的嘴唇贴上来,柔软得让他不知所措。
这根本不像一个死刑犯的吻。
所有带有亲昵意味的磨蹭,试探,碰触,辗转……在一瞬间放大,而他笃定,这才只是个开始。
所以当他们相拥着倒在床上时,伊路米一点也不惊讶。
西索的手托着他的后背,伊路米及腰的黑发被他握在手间,像只提线木偶。他扬起头,任由西索滚烫的嘴唇沿着他的下巴滑到喉咙上,身前门户大开,到处都是破绽。然而西索能感觉到伊路米衣服下的肌肉紧绷着,这是三十年硝烟战火中养成的、深入骨髓里的警觉。在他安静的表象下,潜伏着一只致命凶险的黑豹。
西索带着些急切拉下伊路米身上现在只起煽情作用的薄薄风衣,解开那些繁复的金属扣子。它们落在窄床上,随即被拨到地上,发出窸窣的响声。伊路米的身躯终于完全呈现在他眼前。
白如羊脂玉的肌肤,包裹着细长柔韧的肌肉,谁也想不到,这看上去长手长脚单薄纤细的身体竟然生得这么精密契合。每块肌肉、每根骨头、每个身体部分的比例都无懈可击,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这是一具天生的格斗机器,却比米开朗琪罗的雕像更优美。相比而言,那些以各种方式遍布身体的淡色伤痕便显得触目惊心。
西索交抬起手臂把囚衣脱掉,那具隐藏在俊秀脸庞之下的致命诱人的身体向伊路米炫耀着健壮漂亮的线条。伊路米抬起手指,有些犹疑地触摸那些块垒分明的肌肉。略微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他的皮肤,像是往平静的水面投了一颗石子,涟漪阵阵泛起,西索倒吸一口冷气,俯身吻上伊路米前胸,它们在空气里微微颤抖着,衬着伊路米苍白的肤色,像极了两朵下一秒就会溶进雪地里的浅粉的花。
一切斯文和矜持的假象在此时被情\欲撕破。西索着迷地看着伊路米的皮肤在他手下染上一寸一寸绯红,伊路米也并非毫无动静。他们亲吻,不知轻重地啃咬,像埃珍大陆草原上两匹雄狮打架一样激烈翻滚。和伊路米一样,西索的身上也布满许多陈年旧伤,大大小小,从胸膛到大腿,已经褪成浅淡的月白色,只是更细微,若非凑近,只有伊路米五点三的视力才能在五米外一眼看出。
但这样的伤痕反而让伊路米觉得放松,至少此时此刻,他们是平等的,他们是坦诚相待的。他们两人都经受过相似的苦难,只是阴差阳错走上相反的路。
西索分开伊路米修长的双腿,跻身跪坐在他两腿之间,托起他的臀部。伊路米感觉身后一凉,一只沾着微冷液体的手指一点一点挤进身体里,引发一阵触电般的颤栗。西索低头看着他,细碎的吻有些凌乱地落在他身上,神情像是在极力忍耐。
「准备好了吗?」
「这种时候就没必要绅士了吧。」伊路米偏头注视着透过窗棂洒在地上的月光,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你只有八个小时。」
「足够了。」西索轻笑一声,精瘦的腰轻轻一挺,这个刹那间,伊路米感觉身体被强势霸道地入侵,胀裂的钝痛使他瞳孔剧烈收缩,有血液顺着两人结合处淌落。
这就是男性与男性之间的结合,不似男女间的情\爱充满温柔的情话和婉转的呻\吟。它们是如此直接以致于到了强硬的地步——你要我,我要你,我进入你,你就必须承受我。
但这无关紧要,伊路米想道,无关紧要。他不在意疼痛,疼痛是唯一能让他感觉还活着的东西,它让活着的痛苦深深烙印在他灵魂上。
西索大概也这么想,他俯身拨开粘在伊路米脸颊上汗湿的黑发,嘴唇抿得紧紧的,人中上有细小的汗珠,银灰的眼瞳却出奇地发亮,他的身体也在轻微地颤抖。
他们之间再无阻隔,紧紧连在一起。他松开伊路米的腿,托起他的身体,伊路米尖削的膝盖夹着他的肋骨,他的手指陷在西索的肩膀里,几乎掐出了血。然而他不在乎,没人会在乎。西索稍微退出去了一点,借着血液的润滑,再一次猛冲进去,像冲破堤坝的洪水一样直接冲进他身体。巨浪滔天而来,淹没所有感知。
疼痛如此真实,然而伊路米觉察到另一种隐隐的快乐,它藏在左胸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之间,难以言述。
西索像是一只终于找到命定之花的蜂鸟,它分开柔软的花瓣,投入长喙,抽吸掠夺,轻怜蜜爱,恣意猖狂。两人结合处发出咕啾咕啾的水声,像某种隐秘的乐曲,他们是乐团中唯二的乐手,也是台下唯二的观众。小提琴降到最低,大提琴提到最高,起初还有些生硬尖锐,随着乐曲的行进他们逐渐磨合,配合得越来越默契,最后,合二为一。
伊路米在一片白光中弓起身子攀上顶峰,又在下一波撞击中坠入山谷。西索在他腰后鼓出堪称狰狞的形状,比体温略高的热流犹如脱轨的列车般凶狠地冲进体内,然后随着动作缓缓流出。他们身下的床单被弄得一片湿润滑腻,犹如坐在一股汨汨涌动的泉水之上。
最终宇宙爆裂,尘埃飞散,世界重归寂静。
他们像两条搁浅的鲸鱼,趴在温软的沙滩上,任由海水轻拂,仿佛他们是宇宙中一颗孤独行星上仅存的生命,相濡以沫,互相依存,只拥有彼此。
「真是太棒了」西索发出声悠长的叹息,「就像是荆棘鸟歇息在一生追寻的荆棘树,在荒茫的枝条间放开歌喉。」
「……就像是云相触产生电,电生闪,闪生光。」伊路米闭着眼睛道。
「《基督山伯爵》。」西索准确地道出出处,「法里亚神甫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和唐泰斯也正好待在监狱里呢。」
「是吧。」伊路米说,「不过我记得神甫的下场可不怎么样。事实上,我以为你会借此机会越狱。」
「哪里哪里~」西索笑了起来,「我已经要四十岁了,在我看来,世界上已经没有值得我挑战的对手。人生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因此待在哪里都一样。人总要死的,我可不想面对一个年老可悲的自己。与其慢慢枯槁腐烂,不如在人生最绚烂的时候摘下自己。」
伊路米静默片刻,「我跟你观点正好相反。在我看来,活着才有一切可能。一个活着的懦夫,总好过一千个死去的英雄。」
「是么?」西索说,「伊路,我觉得以你的性格更像是会把损失压到最小,比如重新定一个继承人,而非不管不顾地去复仇。」
「不是。」伊路米叹了一声,把脸偏向一侧,「我等于是间接害死了我弟弟。如果我那天没放他们出去,他们就不会死在那条没人知道的小巷。让我弟弟恨一辈子,总比现在成为一堆白骨好。」
「那个时候,母亲已经濒临精神错乱,父亲和爷爷忙着收拾后事,又要处理听到风声准备偷袭老宅的敌人。内忧外患,全家人心力交瘁,就算父亲再娶和生继承人也没有那个时间了。」说道这里,伊路米苦笑了声,「柯特的精神状态不能胜任,糜稽超重死宅家里蹲,而我……」他再次偏头看向西索,指着自己的心脏,「你听听这里。」
西索俯耳去听,马上明显感觉到胸口有异常激动和震动,伊路米的胸腔很像是一间破房里面有一架强大的机器在开足马达,震得房子颤抖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粉碎。
「主动脉血瘤,已经很多年了。」伊路米平静地说,「我是长子,从小受训严格,很早就参军,在部队里待了六年,风吹日晒雨淋,长期做生死一线的工作,才造成的。它随时都可能破裂,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我已经不可能继承家族大业。」
他们静默了很久,西索低语道:「说点别的吧。」
「啊,那就说说你的过去吧,比如,享乐之都格拉姆加斯兰?」
「你果然都查出来了。」西索笑起来,「没错,那是我的‘故乡’。」他在‘故乡’上加重了嘲讽的语气。
「有趣。我一直以为漂泊不定,无枝可依才是你的风格。」
「是吧~」西索说,「那是个优路比安大陆北方,友客鑫东北的城市。原是红土山岳连绵不绝的赤贫之地,移民一族在那里发现了天然气资源,于是更多移民纷至沓来。燃气资源枯竭后,积累亿万财富的大家族开始经营赌场,于是各种娱乐项目应运而生……当然,贫者与富者一直占据着产业链的两端。」
「我确实没猜错。」伊路米轻轻点头,「你是莫罗家族族长和一个红发歌女的私生子。你和你母亲之前一直住在城市边缘,而由于族长的独子夭折,你十岁时候被接回莫罗家族当继承人。」
「那可真是无聊得要死,」西索说,「各种礼仪课、音乐课、文学课、历史课,隔三差五被带去出席宴会,挂着张虚伪的假面,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毫无乐趣可言。不过,当然,我可不会任他们摆布。」
「嗯,」伊路米缓缓道,「莫罗家族老宅二十一年前遭大火焚毁,血亲无一幸免,只有继承人下落不明,这是你的手笔吧。」
「那当然。」西索嗤之以鼻,「那以后我获得了新生。我抛弃了过去的名字,到处游学,在我所喜欢的领域如鱼得水,然后我找到了真正喜欢做的事。那大概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吧。一直以来我从来没有觉得孤独过,我的世界只有我自己,直到我遇到了你,伊路米。」
伊路米抽了抽嘴角,有些恶寒,「你不觉得,在监狱里说这种话根本不合适吗?」
西索从背后圈住他,蹭了蹭他脖颈后那块微微凸起的椎骨,「嗯,你想不想听都只有这一次了哟,也许我们还能一起看看明天的日出。」
「今天的。」伊路米纠正他,「去冲一下吧。」
囚房里的喷头只有凉水,然而两人都毫不在意。西索把伊路米的长发挽到头上,「我这里可没有吹风机。」他开玩笑道。
伊路米转头安静地看着他,西索能看到伊路米黑色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伊路米的手指在他的红发里来回逡巡,试图把它们捋到后面,未果。他的手指并不细腻,它们平日里触碰最多的除了枪械就是草叶和树皮,因此带些粗糙的老茧,它们滑过西索脸颊,引起他皮肤一阵小小的颤栗。
他们静静地对视着,西索微微低下头,他们再一次双唇相接。这个吻很热烈,可是里面又包含了很多很多类似怜惜的东西,既甜蜜又酸涩,让他们灵魂跟着身体一起轻颤。
这感觉是如此不真实,伊路米睁开一只眼睛,看到西索闭着狭长的灰眸,沾着小水珠的睫毛在微微发抖。
鲜艳的红色头发和柔顺的黑色长发被水流混在一起,血迹随着水一起转出漩涡,消失不见。
「我有最后一个请求,伊路米。」
「嗯?」
「请你亲□□决我。」
「为什么?」伊路米不解地盯着他,「飞坦和派克诺妲都是专业的行刑官,不会让你太痛的。」
「不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没法忍受死在别人手里吧。」
「……」
「可以吗?」
「好吧。」
又一阵沉默,伊路米透过狭小的窗户,凝视外面渐渐亮起的天空,「都是云,也许你看最后一次日出的愿望要泡汤了。」
「谁在乎。」西索说,「你大概要走了,最后聊点什么吧,或者唱首歌?」
「啊,我唱歌可不好听。」伊路米说,但他还是低声吟唱起来:
「Here we are(我们在此)
Riding in the sky(翱翔天际)
Painting the night with sun(用太阳描绘出黑夜)
You and I,Mirrors of the light(你我如明镜反光)
Twin flames of fire(闪耀如两团火焰)
Lit in another time and place(在另一个时空燃烧)
伊路米声音不及女声高亢,但嗓音清越,有种穿透力。歌曲渐进,西索的和声也慢慢加入。
「Burn the page for me (愿我过往能被抹去)
I cannot erase the time of sleep(但我无法磨灭我沉睡的记忆)
I cannot be loved so set me free(我不能被爱着,所以放我自由)
I cannot deliver your love (我无法给予你爱)
Or caress your soul so (或安抚你的灵魂)
Turn the page for me (为我唤醒尘封的记忆)
I cannot embrace the touch that you give(我不能拥抱伸出双手的你)
I cannot find some solace in your words(我无法找到安慰你的话语)
I cannot deliver you your love (我无法给予你爱)
Or caress your soul(或安抚你的灵魂)
「Two Steps From Hell的Star Sky。」西索闭眼叹道,「我一直很喜欢这个乐队,离地狱两步之遥,多符合我们现在的处境啊。」
伊路米说:「以前有一次,我和队友越过一座山,黑夜中只有星空是明亮的,森林中暗藏杀机。当我们穿过山谷时,我看到山谷中有一潭水,水中央有棵高大的树,栖息着以亿计的萤火虫。树冠明明灭灭,那些亮光投在水中,就像星空倒了过来,真的非常美丽。」
西索说:「是海手萤火虫吗?据说非常漂亮,但是只能在半咸水区域见到呢~」
依照言情剧的走向,接下来伊路米应该要说:「喔,那么有机会一起去看吧。」可是他不能。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短二十六天,接下来伊路米要拿起枪,亲手将对方生命终结。
这个事实,也彻底熄灭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因为西索,这个他开始注视,开始尊重,开始惺惺相惜,开始……爱的人,没有未来。
他们没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