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乌夜啼】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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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个叫做黄羊儿的男孩今年二十一岁。他的脸庞非常清秀,肌肤光滑,完全没有长出同龄人的那尴尬柔软的青须。
然而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长出胡须。说话也将一直如同现在这般细声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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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是个年轻的太监。来自益州成都的皇宫。季汉降魏以后,跟随刘禅来到洛阳。
他如今抱着跟他身体等长的宝刀,疲倦地坐在新安乐公府门口的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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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收到命令,让他带着十余人在府门外等候时,他曾经非常兴奋。
但是他空等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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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太阳落山,等到星辰初上……
等得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坐在门口的意义是为了“等待”。疲倦感终于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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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他出来的侍卫笑笑,揉着他的头发,对他说:
我们回里面取点东西,喝口水,一会儿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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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去的身影陆陆续续,回来的身影却没几个。
……
说到底,大家还是欺他是个小太监,不肯十分听他的指挥。
但黄羊儿自己偏有一种固执。越发死死坐在门前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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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把别人的鄙夷放在心里,他的心里有一片天。——他为这片天活着。
他的刘禅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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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儿。这是最重要的一夜了。千万不能有耽误。”
刘禅召他来说话时,坐在府台的重重帷幕后面,连脸都未曾露。四处光线黯淡,有烧焦东西的气味。隐约能听见那些彩线牵着的铃铛轻微鸣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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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一边轻轻咳嗽,一边慢悠悠地说话,黄羊儿能想象陛下皱眉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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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现在……总是我拖累了你们。”
“这次行事我犹豫了很久,觉得鲁莽,然而还是想任性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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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也不安。未知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但如今,已经不能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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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切顺利,上苍保佑。明天天亮以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那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上平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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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又咳嗽了起来。声音比往日更沙哑。
伏跪在地的黄羊儿紧张得要掀开帘子爬进去查看,他腰中木牌磕在地上,刘禅听出动静,立刻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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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过来。羊儿。我现在的样子很可怕,你还是不要见到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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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羊儿心中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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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陛下。奴婢都会为你——”
黄羊儿伏地,发自肺腑之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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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羊儿抱着剑,耳边一动。以为自己幻听。结果却不是——
他听见了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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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好多,密密连成一片的马蹄声。
远处的道路上火把拥簇,如同星辰流淌到了地面,又汇成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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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羊儿心里一沉。因为他想起刘禅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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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守好府门。天若存幸,但愿今晚平平安安。”
“若不幸,有人马来,又是魏国司马昭的人马……恐怕就要大事不好。会应验我【今年有血光之灾】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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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儿啊羊儿,在府门前多为我和其他人祈祷吧。”
“你生得这么可爱,上天看你的面,会对我们宽容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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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刘禅只是玩笑话,但是黄羊儿却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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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呀,羊儿抱着宝剑,坐在石阶上,可是苦苦地求了你几个时辰呀!
总要有一句算数的吧?你可不要太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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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黄羊儿定睛远看,一颗心却沉到了冰水里。
他紧紧抓着手中的宝刀,牙齿不住地打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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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队人马分明就是武装严密的魏军。而当头的那个人黄羊儿认识,熟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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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司马昭本人。
司马昭,带着军队,来杀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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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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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途奔袭中,司马昭有一种错觉:
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正在飞奔向上珪。他面前黯淡下来的一马平川也变成蜀汉的千军万马——
他很惊讶:在这奋马狂奔的一路上,他的渴望居然没有因为驾驭而消减,反而越来越强烈。他的心脏热烈地怦怦剧跳,如痴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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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做一件少年时从来没机会做的事情。
一如几十年前的那些传奇英雄一样,从千军万马中单骑而破,取对方敌将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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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残酷的想象。
每当想到【锋利的宝刀斩断刘禅干净纤细的脖子】,司马昭心里就有一种异动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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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这种感觉是悲伤,那么这悲伤未免太令人兴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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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异样激烈的马蹄声惊破了附近县民的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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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经历过战火和重大事变的人们保有乱世中的机警,他们没有点燃家中灯火。而是如同暗夜里不安的鼠,悄悄趴在窗沿,窥看如龙般穿行而过的军队,猜测着他们的去意——
洛阳城外,夜醒来无数双沉默的眼睛,骚动着一片片不安的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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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公府门越来越近,司马昭眼尖,突然看清那副门前黑压压聚齐的鬼影,是持刀一脸凶狠的一群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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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刀在月色里反映银光。这鬼影重重的等,银色的刀光就是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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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然,负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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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心寒,令人踏实,令人哀痛而喜悦啊!
司马昭按住自己腰间的宝刀,向这府门前的人们冲去——
……
听到黄羊儿报警的安乐公府侍卫们纷纷持刀披甲走了出来。他们在府门前聚集,三三两两地挨靠在一起,却保持着一种暧昧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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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傻到准备只凭这十余人挥着长刀,与司马昭的军队战斗到死。这种对生命的碾压毫无意义。
恐怕连刘禅本人也会认同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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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卫士其实形同虚设,人数上“十余人”和“一百人”没有什么区别;
真正的威胁来临时,都是摧枯拉朽,草灰一般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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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他们陷入一个可笑的僵局:
是投降,还是再多坚持一会儿?
(投降无法保证活着,坚持一会儿也无谓得到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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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握他们生死的人不是深藏在府中的那个,而是气势汹汹赶来的这个。
而他们的色彩早已被涂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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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刘禅,背抗司马昭的亡命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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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何人?!”
为首的小太监黄羊儿抱着刀,高声叫道。
颤声的威吓,还在扮出寻常的护卫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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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公何在?”
司马昭和他的人马纷纷在府门前勒住马,领头一位士官高声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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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擅闯安乐公府!”
“安乐公大人……不见任何人。”
黄羊儿高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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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怒极,反而笑了。
“我司马昭居然沦落到,有一日,被你这样的东西呵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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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策马上前,挥起鞭子,二话不说狠狠地朝黄羊儿头上抽去——
“我、问、你、们、话,——刘禅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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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羊儿的头冠被砍破,他怀中的长刀被司马昭抽飞,而他被那重鞭所伤,头皮炸裂,扑倒在地,满头满脸是血,嘴角撞得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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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公大人……刘禅陛下……他……”
黄羊儿哀嚎着,泪水充满眼眶。死之将至,他被恐惧夺去了冷静,爆发出不可抑制的发抖和痉挛。
“在……安乐公府里夜宿……不见……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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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涕和眼泪掉到嘴巴里去了。
黄羊儿此刻像个野鬼,在用哭号的声音,挣扎着扮演一个侍奉君主的太监。
他甚至使用了许久不说的【陛下】二字。那是他最熟悉的称呼,在慌乱中从他口中毫无节制地吐露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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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账东西!我是晋王!我是司马昭!——“
“这是我的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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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子空甩,字空气中留下一击巨响,令人闻之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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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立刻,——就要见到刘公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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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的眼眸在夜月的光辉下显出狰狞的血红。不具有人主的慈悲,反而如同嗜血的疯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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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乎是一种阴郁的,对【杀之逸乐】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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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没有出现……或者……他出来慢了……”
“你。们。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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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调委婉。能这样说话的,都是暗夜潜伏,狩猎的恶鬼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