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不思蜀之二】下（1 / 1）
刘禅做完
门里沉默了很久，传来困惑的声音：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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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卧床养伤的星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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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起来，星彩。你要好好养伤——”
刘禅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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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想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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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此刻……不知道怎么来面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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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宫之中，围绕刘禅身边，没有小事可言。
朝堂上他的决定早就传遍了整个后宫。星彩也知道他要投降。此刻星彩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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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隔着紧闭的门，不用看见星彩是否失望；星彩隔着紧闭的门，不用追问丈夫为什么。她不知道此刻刘禅脸上的表情。但她感到胸口窒息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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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疼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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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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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的身影投射在朱门的木格阑上。他一晃，似乎要走。
星彩心里一跳，忍不住脱口叫住他——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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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的身影从门扉窗栏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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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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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在。我走不动了，星彩——”
当他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时，星彩才明白，刘禅这是蹲在了门前。
那么骄傲优雅的一个人，终于因为负重太沉，弯腰蹲下来。抱臂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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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的声音很虚弱。
“星彩。我是一个很愚蠢而天真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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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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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和你约定，战到最后一起殉国——我知道这是你的真心；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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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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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是个最不适合殉国的人。”
刘禅的声音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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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义这两个字，我从父皇，相父，子龙将军那里学来。珍惜了半生……”
“却不知道它原来那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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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到，如今亲眼看见‘忠义’开始逼人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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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永远记得从那女人裙摆里滚落的手指。
记得孩童尸体上踢落的半只小鞋。
——会不会有一些“苟且却真真实实想活下的渴望”，被这“光荣赴死”的催命声淹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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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害了他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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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国□□为忠烈，亡国偷生就是奇耻。人言如枷锁，沉重又冷酷。
千古骂名的分量，远比一道致命伤要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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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欠他们一个太平盛世，最后却累得让他们殉节惨死……这画面触目惊心，如烙铁烫在他心口上。
“我是个软弱的人，星彩，我实在无法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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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眼前的光线突然黯淡下来，四下幽深，恍惚中居然是多年前，丞相手持白羽扇，在黄灯下谆谆教导：
"……
陛下。身为国君，万不能意气用事。
生当如是，面对死也当如是。
生死事小。人之命，玄虚脆弱得只这一口气，须臾吹灭便乌有……
但生死引起的结果，又是这世间最沉重的因果。”
……
他若自杀，无异于在逼死剩下的族人和臣子。自己轻松一死，会为其他人留下多么沉重的枷锁——
逃到黄泉，又能少听几回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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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让我贪生怕死吧……”
“国君贪生，忠臣们也不必死节了——大家都做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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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高位的那个人，一直是他。
这从天降落的沉重【苟且偷生】的枷锁，如果先砸在他身上，大概殃及的无辜者会比较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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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彩一直沉默没有说话。
她忍着剧痛，慢慢从床上爬下来，蹒跚走到门边。
隔着一道门，她知道刘禅何等地绝望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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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喋喋不休，说了那么多话，一点都不像平日的他。
这些声音飘散在风里，如若没人见过的湖泊里，风吹过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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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越来越没有力气：
“只好投降了。等民生安排定，也许司马昭会杀掉我吧……希望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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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处可藏。星彩。”
“我……真的没法……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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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的声音断了。他陷入沉默，如同有人突然割断他的喉咙。
星彩陡然看见刘禅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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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匆匆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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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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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彩拉开房门，飞奔而出；她的脚一跃离地，不顾一切地从背后紧紧抱住刘禅。
她抱得那么仓促，那么紧，几乎不怕将刘禅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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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的大裙被风带得扬起。星彩的眼泪飞溅在他的后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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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白痴陛下！！简直混账透了——！！”
“为什么要说话不算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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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彩的伤口裂开来，但她不在意。
她抱着刘禅的肩膀，知道他正低下头紧紧抓住她的手，她知道他在压抑着，却终于痛哭起来——
“我说过！——不论陛下做什么选择，我都会跟随你！”
“你要认真记住别人的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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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禅在星彩的臂弯中，僵持了好一会儿，才胡乱而缓慢地点头。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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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的白痴……让你失望了，星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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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白痴呀！”
星彩忍着眼泪骂道。她能感觉到刘禅滚烫的眼泪滴落在她的手臂上。
从认识他开始，他就几乎总是傻笑着，慵懒，善良，慢吞吞的。——装腔作势，戴着暗愚柔弱的面具。
终于好不容易，他会失声痛哭一次。
她却只能从背后抱着他，做这世上唯一分享过他嚎啕热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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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成都前的竹林夜宴=========
锦绣重围翻彩幕，华灯初上碧霄螺。
防风的灯笼远看散落如星河，近看一盏又一盏并立在夜宴的围栏前，连成线，排如兵，随风微微摇动垂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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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而幽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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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晚上风并不冷硬。反而撩得人心口发痒。
歌姬执节慢慢唱蜀调。竹林的夜风将她们的歌声吹得断断续续。呜咽的埙声代替了竽笙，秦筝幽幽拨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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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为司马昭演奏了一曲鼓筝调《鹿鸣》。司马昭莫名听出一些哀婉来。他们喝了很多酒，将烤的喷香兔子□□不经心地吃。说许多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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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我不敢回蜀皇宫啊……“
“是因为蜀皇宫里死过人呢——”
刘禅用袖子掩口，故意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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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起来巡夜的太监，最不愿意就是摸黑经过东殿。
明明白日锁好了门窗，到了晚上，居然朝向宗庙那一侧的窗户会自己打开，吱吱呀呀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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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灯去看也吓人呢。灯火会突然缩小如豆，照不清附近。
走着走着，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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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冤魂还在晚上在那大殿里游荡。不见有人跑过，地板上却突然出现一串串小孩子的脚印。
一边是光脚；一边是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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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小心打翻灯笼，就会发现一个高大的淡淡的红色影子，——是做父亲的那个——披头散发，提着剑，在到处去搜躲起来的儿子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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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吓得连滚带爬，咬着舌头啐出一点血，抹在自己额头上辟邪。
他拼命地钻到帷幕后面，瑟瑟发抖，帷幕扬起灰尘，呛得人想咳嗽。可是谁敢做声？
几乎快把自己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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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那个男人的鬼魂提着剑离开大殿时，太监才喘一口气。
如此同时，听见自己身后也有人在叹息。
”唉……“
太监回头，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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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母亲的那个女鬼竟然从柱子后面钻地出来，哭哭啼啼，幽幽怨怨，慢慢抬起袖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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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指呢？！“
刘禅陡然加大声音，伸出手来做扑抓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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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
听故事的女官们脸色大变，尖叫着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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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张牙舞爪伸手作势去抓司马昭的手腕。被司马昭懒洋洋一把逮住。
司马昭把他拖进自己怀里。对那些听鬼故事入迷，而惊魂未卜的侍女翻白眼，龇牙咧嘴。
“都给我退下，烦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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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禅讲鬼故事的本事实在很烂。
配上这张又悲伤又强颜欢笑的脸，就更加让人心里难过。
司马昭低头亲吻刘禅的眼皮，在竹林的叶浪声中，像用嘴唇捕捉一条银色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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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的脸孔冰凉柔软，这夜游的动物，带着露水的凉，路过人间热闹的宴席，却没有一滴酒能暖和他——他只想回到夜色深处去。
如今，月光与灯火交映在他的容颜上，半暖半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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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嗣。在我看来。你这个人连死都不怕……更不可能怕鬼。”
司马昭捻着刘禅的下巴，皱眉认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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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你并不希望有谁理解你。同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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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抱住他的手臂，沉默着没有说话。
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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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一同望着夜风吹火把，火光在星夜里颤动摇晃。须臾明亮，须臾又几乎要被风吹得消失在乌黑的油木缝隙里。
司马昭觉得这摇摇欲熄灭的火光很像这乱世，很像刘禅。它们和星辰日月原本都一样，都是光芒，可他们却没有隽永的命运，朝不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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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莫名的辛酸。——
一道叫做“仁”的火光，在幽暗的乱世中，摇摇晃晃，努力不熄灭。却那么微弱，连身边一寸也照耀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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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吐露到空气中时，比一片树叶更轻，更真实：
“公嗣，你愿意跟我说一说‘仁之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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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可能为你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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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睁大了眼睛。
他以为自己听错，猛地从司马昭怀里坐起来，看这个男人；却分明从那墨黑星子般的眼眸里，看到坚定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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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为你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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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唉……仁之世，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想啊……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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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闭上眼睛，声音再次发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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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