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井边苔】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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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水,是一种非常非常奇妙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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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柔,至容,可变幻为云雾水汽,可凝结为霜霰冰冻。静能池中无波纹;动使卷土成江河涌流……
甚至听说遥远的地方有大海。无边无际的水域,是龙沉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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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过那么多玄谈,却从没有发现有哪一处的水,如眼前这水令人感动。
司马昭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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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刘禅牵引,看见了这个世界最温柔厚德的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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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眼千年来从未干竭过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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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个太荒时代,未知因为什么天地造化,
它从山岳高地的某个缝隙中汨汨涌出。从此盈盈满满,流淌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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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间渐渐生乔木,有生灵,聚起了人烟。
人们在干渴和彷偟中遇见它。他们饮着泉水,便得到活下去的希望。
他们围着泉水建立起都城,开始自己的文明;泉水不竭,血脉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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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因为赖它生活,为它筑起石头的围栏,筑起井研,筑起亭子挡住乱雨浮尘。他们为它烧香上供,用淳朴的方式感谢天地之恩。
而泉水又哪里真的需要人们祭拜献祀?——
它无知无觉,依然涌出清澈莹莹的水,甘甜凛冽,四季不变。
任井边的围聚着接踵挨肩的人们,人们埋头不断取饮,又将水载回家去延续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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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泉之恩。
世间什么样的人物,才能行如这涌泉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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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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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眼泉水很特别,待我去为你取来。”
刘禅对司马昭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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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一怔。低头一看,身边的刘禅从斗笠垂纱的缝隙里露出半张脸,表情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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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忍住笑,压低声音说:
“那就辛苦【安乐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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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方才“被人偷袭”之事,他们虽然决定继续散步到泉眼边,但毕竟担心再有人认出刘禅,于是回到车中作简单换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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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亏得刘禅的侍卫更机灵。
听到刘禅吩咐,这群小伙子不知从哪儿迅速弄来一堆衣裳饰物。锦盒一只只堆进车里,居然还有人记得拿来铜镜,也是细心得没话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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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无非是接着扮“魏国阔佬”。披上狐裘领子,更像不知冷暖的北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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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披下头发,松松绑了个垂在脑后的发髻。
他居然肯披上一件洛阳女人时兴的大袖衫子,华衫罩住自己的衣裳,只露出下襦白大裙的白色裙褶。
又戴上垂纱小斗笠,慢悠悠撩着绯色衣带,悬小金铃,白玉铛,竟粗粗做个女眷模样打扮。
——可惜不妆以脂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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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公,我们装作来自魏国的豪门夫妇,可好?”
刘禅被侍从扶着下车,走了几步,一边试着不被长裙衣摆绊倒,一边慢悠悠回身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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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司马昭简直忍不住好笑,对刘公嗣一本正经模仿女人走路的样子拍案叫绝。
“好好好,安乐夫人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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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跳下马车,伸手向刘禅;刘禅亭亭袅袅,牵着衣摆慢慢向他走过来——再次让人感叹刘公嗣的体态身姿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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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褶在他的平静的脚步下涌起无声微浪。衣带垂绦,环佩不响,几步路走得端庄典雅,又有月染梅香的柔妩窈窕。好看得让人目光难以别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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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凭几步走,尽现【公室风流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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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刘禅走到司马昭身边,慢悠悠地把手从大袖中放进司马昭掌心时,司马昭看着眼前娇小的香君,心头一热,差点恍惚真是自己的【娇妻】——而非【爱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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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辛苦了。”
他原本想玩笑一句,脱口而出却不禁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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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言笑,请随臣妾来吧——”
刘禅语调悠扬地回答道,你几乎能听出他垂纱后的谐谑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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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这才回过味来:
嚯!刘公嗣这个人!骨子大概也是个爱胡闹的。
玩得很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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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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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眼泉水滋味很特别,待我去为你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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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笑起来:
“夫人,取水这种事就让侍从们去吧。你貌美且娇贵,吾不忍心让小小的你跻身挤到那些蜀民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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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沉吟片刻。
“不妨。让侍卫陪我去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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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认真地掀起垂纱,执着地对司马昭说:
“这一瓢水,我要亲自为你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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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心里咯噔一下。
胸口发烫,难辨喜悦还是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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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很快,司马昭还是有点后悔了。不为别的:
这一遭,让刘禅那“走得慢”的特点几乎发挥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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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看着刘禅【郑重其事】地去取水,又在侍卫保护下【小心翼翼】地抱着银瓶回来——照那种走路方式,就算端一瓢水走回来,大约也不会洒出半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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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耗费太久。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姿实在好看,又觉得披女衫的刘禅只得今天能看到一眼,司马昭恐怕早就先急个半死,然后困得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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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终于回到司马昭身边,慢慢将银瓶中的水倾注在一支木瓢里,端到他跟前。
夕阳的斜射让水清亮发光,无色臻洁,纯净而神圣。
望着刘禅用华丽刺绣的衣袖,捧着的这瓢清澈的水,不是不让人感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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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掀开垂纱,先小心翼翼地对着水瓢饮了一口。
这是……坚持试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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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喉头一动。
看到刘禅的嘴唇被清水濡湿,水波光映在他白玉无瑕的脸上,画面令人心口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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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吞下泉水后,眼中瞬间浮过落寞的神色。片刻才幽幽道:
“……依然甜美如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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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举起水瓢,为让司马昭视线方便,高至齐眉。
“昭公,世间少有不变之事。这泉水却能永远清澈如初……何其难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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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正是。”
那种郑重感染了司马昭。这位高大的汉子接过水瓢,慢慢饮下这清静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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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美吗?清凉吗?
司马昭觉得一种难以形容的宁静顺着喉舌吞滑下肚去。
自己发热的肠胃如同干裂的枯土荒石,被这清水濯涤,始得滋润一新。
清澈的泉水在他的五脏六腑中散开,化云成雨,融入他的血肉,渗透他的四肢拜骸。身体里的世界万般清凉,而眼底却突然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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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至诚时,一瓢清水中,也能感受到天地生化之仁。山水育民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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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彷偟在心头蔓延:
由此一饮……竟似吞下了【江山】。
从此身心,将与天下相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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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慢慢喝完水瓢中的泉水,放下水瓢时,心里一片澄清空明。
他望着刘禅,刘禅也在望着他:眼眸里无限深情,波澜动荡。
“昭公。今日能同饮此一瓢水。真是幸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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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嗣……”
司马昭突然产生默契,变得略解风情。
这一刻,何必那么多话呢?
心中的潮汐涌起,哪一缕是能用言语正确表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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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甚坚信,刘禅的心意与自己相通,必然完全懂得他的感受——
否则,为什么从他的眼中,能读到那么温柔的不舍和依恋?
惘然若失。惘然若得。
心里有一物懵懂而动,不知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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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嗣……这,算是结拜吗?”
司马昭轻声问道,声音竟然有些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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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浅浅一笑。他低下眼眸,声音更轻,竟如薄雾。
“昭公呀,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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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的后半句话突然没有说完。若是旁人听闻,大概会一头雾水吧……
可是司马昭却在晚风里听见刘禅的心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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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
*我把蜀汉之地的山河,人民、托付给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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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孤就,郑重受之了。”
司马昭未闻其问,却擅自坦然而答。
刘禅震惊抬头,——眼前人所应的,竟然是他心里的恳求。这岂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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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知乎?相许乎?
为什么乱世相逢落寞之极处,偏偏是这个最不该的人,暗暗心意相通?
……
司马昭望着刘禅,刘禅也望着司马昭。
天地造化一如前一秒,一如前千百年。唯独对这两人而言,世界变了意味,竟偷得一刻秘而不宣。
莫名其妙的,他们两人百感交集,各自有各自的心事体味,说不出话,却流下眼泪来。
像那一瓢同饮的水在他们身体里掀起纷纭,化作同一场雨,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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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昭发现自己的眼泪顺着鼻梁滴落时,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要用衣袖揩拭,被刘禅递上一方手帕。
两人各自背过身沉默擦眼泪,又困惑又微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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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和很多人间悲事相比,这眼泪,来得多么珍贵且庆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