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锦绣天(1 / 1)
《碧水吞麟》·之三【锦绣天】
……
刘禅投降后被一步先押送回洛阳。
这件事司马昭本来惦记着,战事忙起来又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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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回到洛阳时,铺天盖地的政事朝他脸上扑过来,饶是他战场上一骑当千,也差点扑倒在公文纸堆里魂归离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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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权之地,【公务】才是第一总攻,操翻多少英谋豪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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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得终于缓过劲来,司马昭走出殿上,
居然看见“穿一身黑但气质比衣服更黑”的属下兼好友贾充在遛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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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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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侧脸看到司马昭,微微一笑。他将手中的黄金鸟笼放在台阶上,身后的侍卫又为他抱来一只狸花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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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闾,你这是玩的哪一出?”
司马昭抱胸靠在殿前的石柱上,看贾充“一如既往地阴沉”却在“悠然自得地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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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将那狸花猫扔在黄金鸟笼边。猫儿看着笼中的小金丝雀,好奇地伸出爪子要抓挠。金丝雀立刻开始剧烈扑闪翅膀——
小猫儿来了兴致,半立起神来双爪齐出,拍弄黄金鸟笼;
笼中的金丝雀唧唧直叫,在笼子里飞来撞去,羽毛飞舞,逗得猫儿更加兴奋,喵呜喵呜地绕着笼子追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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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蹲在笼边捡起一根羽毛,唇边浮现阴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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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好玩吗?”
司马昭皱起眉头苦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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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玩啊。多么有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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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摇头苦笑,觉得朋友简直难以理喻。他走上前,准备捞起那只开始跳舞的小猫,却被贾充挡住。
“子上,这是我的小金丝雀。你要玩,就去玩你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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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一愣。等他回过神来时,嘴巴都张大了。
贾充口中的“司马昭的小金丝雀“——
是那个被接回来,在洛阳行宫中安顿的【刘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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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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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有时候真不是什么好地方。除了昭显威仪,也用来囚禁名为“帝君“的亡国徒。
洛阳皇宫的行宫,离上一次囚禁“汉家天子“已去经年。
现在,又住进了季汉末代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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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让宫人不必通报,他想偷偷窥见那只金丝雀在做些什么。
沿着画廊来到花园。雕栏玉彻闲庭院,白玉桌前对坐着一对青年男女。
那是刘禅……和他的妃子,星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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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身边的桌几上摆着瓶瓶罐罐。他正在低头为她上药。他捻着沾有药粉的羽毛掸,轻轻点在星彩的手臂上。然后仔细用棉布包好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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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银杏树在他们身后荫蔽着阳光,金色的落叶一片片飞落在他们脚下。
他们那么安静的相对。哪里像亡国的悲徒?——
分明是娴静的云隐之士,在自家庭院里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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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画面,司马昭在一旁看了好久。当回过神来时,他不禁有点尴尬。清咳了一声:
“刘公,我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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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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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猫跳进了眠鸳的芦花泮。他还是惊扰到了他们。
刘禅一怔,眼睛大睁,转身前用袖子挡住星彩受伤的玉臂。
而星彩,凤目闪过寒光,本能地伸手就要去拿武器——虎将之女的威风一振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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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啊呀。还真是有趣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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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公。突然来访,让人好吃惊呀——“
刘禅扶星彩一同站起来,笑盈盈说道。脸上是那种人畜无伤的表情,软和到没有一丝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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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司马昭注意到刘禅一直在轻轻握住星彩的手腕。——他的手指微微动着,像在用握力倾诉无声的讯息。
这一对君臣亦是夫妻有种微妙的默契。
星彩的表情渐渐收敛。她不再看司马昭,而是冷静地对刘禅行礼。——行礼刚毅简明,是武家战将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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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温柔地点点头。为星彩抚平她手臂上的纱布,低声示意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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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的手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温柔,看得司马昭心里突然也是惘然若失。
等到宫人前来收走药物,又摆上淡酒果品,刘禅才笑着邀请司马昭同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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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公夫人这是——?“
“在成都一战时,星彩为我而受伤了。“
刘禅亲自为司马昭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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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是——”
司马昭突然意识到,成都之战的战场上,那个横冲直闯帅翻全场一脸血画风狂草的将军……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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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害星彩的人……不会正好是我吧?
虽然这个话题即不适合讨论,也没有意义,但是司马昭开始觉得手里的甜酒让人喝不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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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嗣住得惯洛阳吗?“
司马昭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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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
刘禅注视着庭中落叶,看着屋檐下朱漆斑驳。
“这里又大又华丽。亭台楼阁比我想象的要崭新。这些美丽的建筑我在蜀地常常听人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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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蜀地住的也是皇宫吧?“
“嗯,算——吧——。不过这里才是真正的皇宫吧。“
刘禅笑眯眯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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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司马昭觉得刘禅的反应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眼前这位儿郎身穿绿锦袍,身姿窈窕,慢慢饮酒的姿态更胜青莲照水。
脆弱却没有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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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调戏这只青云雀,题目有点超纲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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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公,因为怕你住不惯。所以给你带来了一些礼物。“
司马昭打了个响指,手下的侍卫们带上来琳琅满目的吃穿用度诸物。
他一边饮酒,一边细细观察刘禅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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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真是没心没肺!
看到汉王室珍贵的遗物,眼皮也不眨一下;
看到讽刺蜀地蛮荒的食器,居然在认真辨认,兴致勃勃欣赏着白玉杯和黄金香炉。
嘴里还在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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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种小金钩我小时候玩过,但那是父亲的旧物,不像这个这么崭新。”
“这个像我在宫里用的香料。”
“这个真是太可爱了。很适合傻乎乎的我啊。”
……
对于送来的鸟笼和笼中雀,也很高兴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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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欣赏礼物不虞,偶尔抬头,对视上目瞪口呆的司马昭。微微一笑:
“真是让司马公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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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司马昭闷声喝起酒来。酒吞入喉,司马昭心里一动。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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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早就应该发现……
司马昭注视着刘禅的眼眸,脸上的醉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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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表情,
根本就不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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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公。”
司马昭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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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
刘禅应声抬头,他正打开一个木盒,随着这一走神,盒中滚落出的一匹锦缎来。
碧绿发光的锦缎,像柔美华丽的河流,从刘禅的手中流淌下膝头,到地面。
这缎面折射出的碧波光印在刘禅眼中,引起他回头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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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的酒杯停在唇前。
在这一瞬间,他才第一次从刘禅脸上看到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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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低下眼眸,抚摸着碧绿的锦缎。张张嘴,半天才轻声说道:
“这种锦缎织法,是我蜀地特有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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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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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公。我能用它做一身新衣,新年时穿吗?”
刘禅抬起头,眼波如雾,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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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嗯。当然可以。”
司马昭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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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被刘禅注视时,他才发现,用一切探到他的真心有什么用?
因为他根本读不懂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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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又开始隐约头疼起来。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停止这无聊的游戏——
“啊!公嗣。我说——这些礼物以后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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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胡乱地揉着自己的头发。
“我府上有私藏的美酒。味道不错。叫人去取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等那几坛洛阳梅子春来了,咱们就痛快喝酒吧——”
“什么都不聊。只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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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不聊,只喝酒?”
刘禅望着司马昭,眉眼间依然浮起那种温柔的软笑。片刻之后,他点点头,
“就如你所愿,司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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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片金色的银杏叶从树梢落下,落在他们面前的白玉桌上。
刘禅的宫人将司马昭送给刘禅的黄金鸟笼挂在屋檐下。坠上小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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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灰色的狸猫路过黄金鸟笼时,发现笼中的青云雀在啄着自己的羽衣。
青云雀没有被狸猫所动。当整理好自己的羽翼,它继续稳稳站在鸟杆上,仪态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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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狸猫在笼边伸了个懒腰。它收起爪子,窝在鸟笼边打起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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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眼惺忪间,小狸猫望着青云雀碧绿的羽毛,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不知道它的歌声是不是和山林中传来的晨曲一样好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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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一】
傍晚时分,贾充和邓艾从府中走出来,看到喝得酩酊大醉,被侍卫扶回来,一路哈哈哈爽朗大笑的司马昭,一时目瞪口呆。
“公闾!”
司马昭看见贾充,大笑着扑上去,扶着他的肩膀——力气之大,快把贾充生生打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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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你……这……”
贾充恍惚片刻,才扶着司马昭,听他一路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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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闾。我不那么看他——他不是金丝雀。”
司马昭埋头间吐出一口酒气,认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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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中的思绪乱如水中沙,司马昭只能匆匆捡重点说:
“公闾!”
“他是!他是自愿的!”
“我能跟他走到一起!”
“他很棒!不能小看他!
“啊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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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艾脸上的目瞪口呆保持原封不动;他回头望着额头上青筋直冒的贾充。
贾充扶着司马昭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他脸上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终于从牙齿缝间挤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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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子上——我说你到底干嘛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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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二】
喝完解酒汤,司马昭躺在床上散酒热。他在灯光下举起手掌,看自己掌心的纹路。
正巧王元姬路过,他就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笑着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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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姬露在袖子外面的那截皮肤雪白细腻。
不知道为什么,阿昭想起的却是今天下午看到的,刘禅为星彩疗伤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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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么,殿下?”王元姬问道。
司马昭把他看到的原原本本和她说,但总觉得自己最想说的部分却总词不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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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刘禅一个那么温软的人,遇见外人闯入,先把妻子护挡的小动作。
他想起刘禅低头为星彩包扎时小心翼翼的手,还有他低望的眼眸,睫毛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被那样的人,那么温柔照顾,这种生活是怎样的滋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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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看上星彩那样的妃子啦?”
王元姬的毒舌优雅触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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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夫人我觉得还是你这样的好。”
司马昭认真地摇头:
“但是我突然觉得——有个像刘禅那样的丈夫,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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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姬“叭”地一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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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从床上坐起身来,一头雾水:
“怎么了?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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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姬黑着脸说:
“我不是很想跟你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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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