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二章】我是我自己的神（1 / 1）

快杀死它，身体里的怪物快将我吞噬了。

【第十二章】我是我自己的神

如今的Asgard平静如初，新任国王的欢庆礼炮似乎还余音回响，宫墙内外依然金光闪烁。

年轻的女战士穿越街市，乌黑的斗篷遮住了她疲惫却充满念想的面容。她越过芒草过膝高的草地，来到那棵大树下，树上已经空无一叶。

这棵树有主人，树干上刻着四个字母，那是一个渺小而深刻的名字。

她从树下覆土层里挖出一把匕首，握着它，在Asgard找了一天。她要找到那个人。

星空下，祭坛庄严肃穆，钟声敲出了沉闷的音节，在空旷的广场上拖出了一个个悠远的回音。

长靴踩过半人高的芒草，缓慢的脚步放得很轻。她并不费事的就看到自己此刻极度想见，又特别害怕遇见的人。

Thor站在祭坛中央，用自己的手轻轻地敲着钟，月光在他脸上像潮水一样地涌动。

风很大，在钟声里吹着，他的手指关节敲在金属面上，在尾音后能听到清脆的骨节声。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微光从星空漫下，在他身上打下侧影。钟声依旧响着，伤感地像哀鸣。

她向前迈了一步。

他依然在敲着，一声一声。

她伸出了手，却在空中握紧，慢慢垂下松开。

钟声依旧在响。

有节奏的尾音，拖上去又降下来。雷神的头悲伤地猛敲到结实厚重的钟上，以一个沉闷而心颤的声音收尾，像一声喊不出的悲鸣。

“Thor。”看了许久的她，披着漫天的星光开口。

靠在钟体表面的Thor突然动了一下，仿若清醒。他抬起头，没有转身，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地叫出了一个名字。

“Sif？”

Sif走到Thor面前，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他。

那是一把已经埋葬了的匕首。

Thor怅然，静默的伫立。许久他才接过，忽然觉得无所适从，他忽然找不到方向。

“你想提醒我一些事情？”

“是的。”她笑得足够妥帖，却悲凉无比。

“你爱过一个人，却亲手杀了他。”

多少年来，那些对Aesir神族王子如何堕落成为魔鬼充满好奇的神族和凡人，仍然在猜测邪神一生中那个最重要的时刻里，每一个悲剧而无可挽回的连锁反应，猜测奥丁身旁的那个黑发之神，如何成为与光明力量相对的邪恶、黑暗之源。猜测是什么，最终让最初的Loki死于一场孤独的自我毁灭。

邪恶隐匿于细胞中，原罪自诞生即存在。无论在哪个国度，人们总是会用其他附属的一切来定义一个人。是不是有例外的可能性？没有人知道。

真相像一块扯紧的布帛，随时会发出兹啦的脆弱声音。

Loki的房里拉着不透光的窗帘，从外面看屋子全是黑的。窗帘的缝隙处透出一线光亮，显得过分静悄无声，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的思维跌落在长久以来的幻境里。

阴山的背后是一座高大的钟楼，墙壁是粗粝的冰砖沙石。众神之父把霜巨人赶回他们的国家，用沾满鲜血的双手，紧紧握住权杖，尖利的刀刃下一秒就要刺进Laufey的咽喉。

一个母后在战乱中产下自己的孩子，婴儿脸色青紫连哭声都没有。为了躲避神族军队的利剑，孩子被当做死婴遗弃在神殿隐蔽墙角。战争结束后，孩子终于哭出了第一声。

死去的霜巨人尸横遍野，华丽的Asgard宫殿觥筹交错。

紧闭双眼陷入黑暗的恐惧，睁大眼睛时仍看不见明亮的烛光。梦靥定格成一张张挥不去的黑白影像，一睁眼就在面前。

“知道吗？原来他是……”那些闲言琐语如利剑一般在他身后刺入，他浑身冷得发抖。

“如果不睡觉，就让那些霜巨人怪物来吃了你……”夜幕降临，窗口响起父母们对孩子的温柔恐吓，如咒语般盘旋在神界上空。

年幼的自己站在Jothuheim的冰天雪地，在地狱般的重重黑暗中回想着祖先昔日的荣耀，而如今的他们就像宇宙中被唾弃的丑陋怪物，像蝼蚁一样，随时受着神界铁骑的践踏。

父王挽着两个孩子的手，对他们说，“你们是天生的国王。将来你们中的一个，要去捍卫和平。”两个孩子相视而笑，“我准备好了。”“我也是！”

本只属于一个人的神圣领域，承载了两个人的梦想。

Jothuheim的悬崖上，金发男孩骑着马，踏着像梦幻般划出的一道彩虹，带来神界的光辉。金色发丝在朝阳下发出迷人的光彩，双曈灼人。

哥哥。 Loki站在阴影里，没有喊出口。

早安，怪物。

一丝骄傲的微笑从Thor的嘴角飘过，神采飞扬。

“啪嗒。”灯被打开了。光明一下子涌入，黑暗被迫退到身后。

Loki猛地闭了下眼睛，然后睁开。Thor向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不睡？”

“醒得早。”Loki的语气跟此刻的心绪一般惊恐急促，他刚刚窥视了自己心底最深的恐惧，还没回过神。

“我也是。天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昨天晚上没有喝酒？我猜我的神经已经被酒精宠坏了。”

“嗯。”

“看见我烟盒没？”Thor揉了揉太阳穴，四下寻找着什么东西。 “烟盒？” “我想抽根烟，但在卧室里没有找到烟盒。”Thor继续翻动着桌上的东西，纳闷着烟盒不大怎么会找不到。 “你把它拉在起居室了。”Loki撒了个谎，他想让Thor尽快离开他的视线。他的存在，会让Loki不自觉地把梦和现实重叠。莫名地感觉仿佛梦境会成真。这种预感也同样令他害怕，令他不自觉地震颤。 “是吗？”Thor往起居室走去，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物体，“原来在你这里。”

他捡起烟盒摇了摇，看一眼Loki，“你到底抽了多少？” “不知道。”Loki背靠墙壁坐着，让手里的烟自己燃尽。

“少抽点，别把自己搞成大烟鬼。”

“你不是吗？”Loki看了一眼Thor，反问着。

“你怎么能跟我比？”

Loki眨了下眼，表情上闪动着的自嘲，迅速变成温柔的笑，“是啊。”

“我可不想你被地球上这东西熏黑了肺，那时候没办法跟父王交代！”他把Loki手里还剩下一半的烟在烟灰缸中捻熄。

“我……”Loki张开口。有一瞬间坦白一切的冲动擭住了他的心。但他随即明白那只能是一种冲动。他想再说些什么话，但他收住了。因为他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发紧，胸腔有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令人窒息。

他离开墙壁，从沙发上抓起外衣。“我去外面走走。” Thor拦住他，“现在太早了。”

Loki避开Thor的手，告诉他，“就在附近。”他强打精神应付着，随口说了些什么话自己也不清楚。他并不想这么失礼，只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最后拉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牢笼一样的房间。

空荡荡的街，悄然无声。

谎言之神有时会笑自己，何时居然会轻信承诺，当Thor还是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抱住他，对他说“我们回家”那一刻，他轻易就信了。这本仅是湍急河流里的一根稻草，他居然会大胆地栖身而上。

他的戒心、怀疑和防备都没有了，他孤注一掷。

虽然他清楚他们本应一体，但终究不一样。

Loki想起那只黑精灵的狼，拔了牙，磨平了爪子的野兽丧失了狼性，从此真正的属于另一个人。如果被抛弃了，狼会死。如果是自己，下场会不会一样？他想到这，心口轰的一下，眼皮一颤，胸里□□得说不出话。

他想起梦中。霜巨人丑陋的尸骸，横尸荒野。

皱了下眉，走在暗色里，他把烟一根接一根地缓慢抽光。过多的烟味让口腔变得干涩发苦，他却浑然不觉地继续。

Thor曾和他一起看过一部电影，几个美国人被一群东方士兵逼着用装了三颗子弹的□□顶住自己的脑袋，六个弹匣装三颗子弹，生与死的机率是一半一半。他看的时候觉得害怕，尤其是对那个弹匣会转动的机器。他对着屏幕发呆了足足五分钟。

他不知道怎么了，后来他猜，或许，他用希望赌的这把，害怕会输。

天快亮了。

曙光并不是一下子就出现的，先是漫长浓稠的黑夜，后是灰色，再是浅蓝，像脆弱的薄雾般从遥远的时空蔓延过来，像极了他真正的肤色。

Loki不想承认发现了一些预兆，曙光于他并不是好事，也许是一种凶兆。

这不是玩笑，预览命运之书的他对即将到来的悲剧自有衡量和把握，那一刻似乎越来越近。

会有所改变吗？他问自己。

在Thor身边，Loki并不觉得自己孤独。他们两个就像失去父母被遗弃在地球的孩子，互相依靠和生活。他对兄长有羡慕、有嫉妒、有恨，但更多的是爱、是需要。

不知从哪天开始，他把Thor当成了自己的慰藉。相对于爱情来说，需要和慰藉似乎是一种更为强烈而执著的感情，可以更为深刻的烙印在人的灵魂深处，令人心安。他终于承认他们本应是一体，只是各自分化出极端的一面，交集处却非常相似。Thor需要约束，而他却更需要重视。不可否认，Thor此刻重视他，待他如生命。

真相被他藏在心底、伪装进骨髓。即使这样，他仍觉得满足，暂时忘记与Thor的差别。忘了他本应在极寒之地赎罪，度过余生。

忘记无法代表不存在，他知道却无法明白。和以前一样，他无法明白何以自己如此深爱父王，却无法得到父王的肯定。被遗弃、视如外人、丑陋的怪物、长存不消的仇恨、与生俱来的罪恶。不管是什么，都是他连想一下也不敢的阴影。他宁可相信那些是自己口中一贯的谎言。

踩灭烟，他问自己愿不愿意再赌一次。以Thor的爱为赌注，赌上自己的希望。

下定决心之后他发觉自己口唇发冷，四肢僵硬。

看着灰蓝色从指间蔓延上来，他的肤色此刻和天空一致。

他是霜巨人。

他决定以他的真实面目去见他的哥哥。他想到了各种后果，但他仍期待着不同的结局。如果有一天命运无法承诺天长地久，最起码他们之间还有信任。

Loki看着曙光里的家忽然而笑，他说，别让我失望。

清晨的街道人迹冷清。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往那个家走去，如履薄冰。

太阳升起时，他会在哪里？

他朝前走，月光照着他的脸。此刻，丑陋的外表还没有浸染他的内在，心脏仍在他胸腔鲜活地跳动。

他在门口停住脚步。手指按上门铃时，又收了回来。

房顶上的乌鸦叫着，声音嘶哑，暧昧不明，有在众神之父寝宫的错觉。只是更为空旷，更加寂静诡异。

他犹疑着，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他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嘴唇，用身体直接穿过了那扇坚实的门。

挣扎再久，最终，还是要冲破禁步自封的轨道，回到现实中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想好了最坏的后果，却忽然发现失掉了最初毫无挂碍的轻松。

究竟怎么回事？

灯光在那一刹那亮开。

从黑暗过度，光明如同希望一样明亮，近在眼前。

Thor坐在椅子上，像个自然的发光体，温暖平静，带点愉悦，似乎什么也不做，一直在等着。

“回来了？”Thor说，转过身来，“我说太早吧，外面冷不冷？”

他关心着他，无论何时。记忆里，Thor数次作战受伤，可从来不说。Loki知道，这是一个哥哥对弟弟的关爱，不想给他任何关于战争的恐惧记忆。即使满身伤痕，他也照样会笑着大口喝酒，疼痛难忍也不会发出声音，生怕惊了敏感的弟弟。

他知道，所以他从来都装做不知道。哥哥要保护他，他就做得彻底。

只是，他无法避免对Thor隐忍的痛楚感同身受。

灵魂脱离那个面目全非的霜巨人躯体，在上空俯视。

Loki看着他哥哥，像以前一样。

血红的瞳色里有着绿色的微光，孕育一个脆弱的笑容。

“哥哥……”他说。

他等待着Thor的反应。

Thor的笑意渐渐凝固，让人意外的是，他惊愕，但沉默不语。

他朝他走过来。越来越近。

从惊愕到愤怒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但足够Thor走到他面前。

“霜巨人！”

突然，他的侧脸中了重重一拳。

没来得及反应，Loki的口腔里已经泛滥着腥热的气息。

“该死的怪物。”

你是个怪物。心里一个声音静静流淌。

不知道是什么心情，Loki竟然没有感觉疼痛，做梦一般看着这一切。拇指按上唇角的血，指尖的血色不明显。还是热的。

Loki想起以前，Thor抱着他，抓紧他的手，一路飞奔，逃离。刺伤巨龙的激动表情把他熏得晕晕的，手心的汗里好像能闻到快乐的香气。

“Loki没有说谎，我误解了他——你们是怎么闯进Asgard的？！”

Thor攥着拳，咬着牙，恨之入骨的冲动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维，“Loki在哪里？！”在他眼前的，不是他弟弟，而是一个霜巨人。有着猩红眼珠，灰蓝皮肤、肮脏龌龊的怪物。

终于，麻木感过后，发热肿胀的疼痛涌上来，滚烫地一直顺着冰冷的皮肤痛到神经中枢。

那是一种剧烈的疼痛。

——幼年的Loki从床上起来，跨过门槛，循着光走过黑暗的长廊，走向走廊尽头虚掩的门……他在熟睡的Thor的身边躺下，十指交缠，轻轻吻着那些深红结痂的伤口。天亮前回到自己房间。

门没关紧，微光从门缝里露出来。

——哥哥，你这样就不会疼了。他蠕动着嘴唇，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着。

他的快乐是他的，痛也是他的，他的希望会在他身上实现。

曾经那些压在心底的东西，到底有多疯狂绝望，他自己已经无法想象。

也不再重要了。

他被Thor用手肘狠狠钳制住，冰块一样的皮肤触到Thor温热的血管，像要融化。这种感觉提醒他，他们一直不曾分开。

Loki无法还击，他的双腿开始发软，浑身都没气力，但竟然无比平静，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

Thor Odinson。

他仍是他哥哥，他的爱人，他离他最近是此刻，最远却也是此刻。

曾经浓稠的血缘在他们拥抱的瞬间，何其亲密。

“该死的怪物，你们有什么目的！……还有，我弟弟在哪里？！”Thor愤怒的声音里有着对怪物种族漠然的蔑视，他在认真履行着一个Asgard王位继承人的使命，维护和平。

他不知道，他就在他眼前。

——他曾抱住他，说，“Loki，跟我回家。”

——他曾为了他只身涉险，把自己投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他说，你永远是我弟弟。

如今，似敌非友的表情提醒着已经疏离的血统。

多可笑。

Loki忽然想起小时候母后给他睡前讲的故事，故事结局总是在自己最不喜欢的时候到来。

他奢望过例外。

这一刻，如魔咒般如约而至，坚持这么久，却没有出现意外。

一切也许可能发生的，最终没有发生。

“Thor……”Loki的嘴角松弛了，声音变得不像他自己的，嘶哑难听，沉闷得带着层层回音。

“……Odinson。”心从高处急剧坠落。

他微笑，不挣扎，不碰他的手。面露笑意，血红的眼睛闪着光。他说，“害怕了？我们这些怪物，会踏平你们Asgard。”

他如此执着于谎言。

这是他最后的武器，能让他全身而退，虽然永远无法完整。

——他冲出尸块横陈的国度，奔跑过钟楼城墙，把自己冰冷的家远远抛在身后，腿上沾满冰渣，双手被荆棘刺伤。

他只知道向前奔跑，没有停一下。

前方有光。

Asgard的大门在他扑身上去时紧紧关上。

轰隆。

终于，他停下来了。

——他死了。

他在Thor面前消失。

就是这天，太阳升起时，他出现在小镇中心。他走过被Thor的车撞倒过的小道，和救过Thor的那条岔路。

人们看他的眼神里有疑惑和恐惧，远远看着，没有拼命奔逃。

他们还希望只是一个模仿秀或者是恶作剧，他也是如此。

他没有急于变回自己，这才是他原来的样子。

这是另外的国度，真实的世界，无论他是神还是霜巨人，都会向他投以畏惧眼神的地球。尽管此中差异甚远。

小女孩仰着头说，“你是在扮演神话里的怪物吗？”她很漂亮，金色的头发在清晨薄雾的阳光下闪着他的眼。

她不怕他，更不恨他。

Loki蹲下身说，“是的，像吗？”

小女孩点点头，随即迅速被恐慌的大人牵走。

没有人知道他曾下了一个危险的赌注，筹码是他内心深处的爱，那时，他以为会不一样。他把希望全部放在一个人身上，他相信他如此重视的爱会赢过一切，然而他却死了，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那人杀死了他。这个结果，代表了一切。

Loki离开地球的时候没有悲伤，没有痛苦。

没有愤怒。

连对命运的质疑和对不公平的抱怨都没有，连失望和憎恨都忘记了，那是一种绝望。

在后来的日子里，Loki再无对家的眷恋。为了一个信任倾其所有，这样的毫无保留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那一天，沉睡中的众神之父冥冥中意识到，邪恶之神的被黑暗吞噬。

Asgard的极夜即将到来。

神不要的孩子，折断了四肢，掏出了心脏。

一直活在自己内心的影子，终于展开巨大的翅膀。

神不是他，神的眼睛里没有黑暗的野心。

你有着我霜巨人的一切特质。傲慢、妒忌、暴怒、贪婪……

——迷恋、欢喜、崇拜和爱……都是让人害怕的，我的儿子。你永远不能真正爱上什么。不能迷恋，只有破坏。

破坏它，或者你自己。

只有这样，你才不会畏惧黑暗，永恒的黑暗。

Laufey见到Loki的那天，地球和Asgard都飘起了雪花，严冬已至。

直到现在他仍清晰地记得，他的儿子说。

——从现在起，我是我自己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