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章五十一、契阔——(1 / 1)
“吁——”
踏炎停下了脚步,他跨下马,将缰绳系在驿点马厩,愣了一会,抬起头,望着前方幽深的剑冢。
楚天遥很不喜欢这个地方。
剑冢前是一处顶半开的山洞,中央正竖着一座巨大的长剑雕塑。那柄剑被数不清的铁链子缠绕捆缚着,楚天遥看着那雕塑,心里莫名地涩起来——
会不会,剑冢里的那个人,也像这样被锁着,心被锁着。
洞口忽然吹来了一阵风,时近夏末,风里带了些萧瑟的凉意。楚天遥穿着盔甲并不冷,但那阵风绕过他耳边时,他却觉得,浑身上下都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剑冢门口只站着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人,似乎是看守剑冢的。而剑冢的石门紧紧闭着,横亘在楚天遥面前,好像里外是两个世界。
叶寒城呢,剑冢里是不是更冷,更凄清?
“这位军爷……?”叶六叔看见站在那里发愣的楚天遥,上前询问道。
楚天遥向六叔拱手行礼,“这位老伯,我来剑冢寻人。”
“寻人?这……最近并没有进剑冢的弟子,敢问军爷前来寻的是谁?”
“是一个叫叶寒城的弟子,白头发,很好认的。”
“白头发的弟子?”叶六叔睁大了眼,讶异着喃喃道:“老朽在剑冢这么多年,却从未见过有白发的藏剑弟子。军爷怕是找错了吧?”
“我找遍天地之间……他只可能在这里了。”
“军爷,老朽负责守着剑冢,的确从未见过,军爷是如何有这定论的?”
楚天遥回想了这一年多的事情。自一年前那件事之后,他一直不相信叶寒城是死了的这一件事,因为无人见到叶寒城的尸首。而后他去了很多地方,当然最先就想到了来藏剑山庄,但是藏剑山庄里的人也没有人知晓叶寒城的下落。再后来,洛阳风雨镇,昆仑小遥峰,恶人谷炎狱山,无量山,白龙口,黑龙沼,巴陵县……断断续续的过了一年了,他几乎走遍了世间所有的角落,想要寻找一点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关于叶寒城的足迹,却一无所获。
最近江湖的时局不太稳,北方安禄山似乎蠢蠢欲动,浩气盟里许多天策接连被调回天策府,现在楚天遥也接到了半个月后回天策的命令,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浩气盟的事务暂时转交给了叶长商,而叶长商,一直在愧疚帮叶寒城逃狱的事,因楚天遥没有怨或是责备的意思而更愧疚。楚天遥说回天策前想先去叶寒城在藏剑的家里看一看的,叶长商因此而想到,说是自己所知的世间最后一个叶寒城可能在的地方——剑冢。而且是剑冢最深处的祭剑台,只有藏剑庄主和受禁的藏剑弟子能进的地方。
于是楚天遥现在站在了剑冢门前。
“……没有原因,我相信他就在里面。请您让我进去寻人。”
楚天遥眼中划过了一道光,微弱而坚定。
“年轻人,剑冢外头似乎来人了。”沉默了许久的碎魂的器魂忽然如是说了一声。
叶寒城收回剑招,一式听雷未出,便停下身形,语气波澜不起:“常事罢了,何人居然让老先生开金口?”
碎魂是绝世名枪,本同许多名兵一样被封印在祭剑台,后几经辗转,萧槊成了它的持有者,最终是在多年前一场南屏纷争中被另一杆枪打断了。传说名兵都有器魂,折断之后,器魂便会回到这祭剑台中,想不到是真的。碎魂又喃喃道:“这气息……呵,让吾如何保持沉默?当时打断吾枪身,杀死吾主的将军,这气息,吾可是记得好生清楚。”
叶寒城一惊,手中轻剑咣当落到地上,一个人的影子立刻填斥心头。
“是……天遥……?!”他的声音都显得哑了三分:“先生你说的可是真的?”
“吾是何人,有何故要骗汝一个毛头小子?”
“他怎会寻来这里……”
“自然是来寻汝的。”
叶寒城回过身望着祭剑台外头,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刚刚提步想迈出去,身后的器魂却发了话:“且让吾来猜猜,汝在想什么……汝很想见那将军,可对?”
“对……”他的语调带着激动,起伏得明显。他早就在那度日如年之中让思念占满心里,如今他爱的人就在外头,叫他怎么不急切?
可是碎魂却淡淡地道:“年轻人,汝且想清楚,汝这番出去同他相见,要如何面对他?”
于是叶寒城像被雷击中了一般,停在那里,呆站了很久,又退回了刚要迈出去的脚步。
“年轻人,汝的永世呢?当初,可是你自己选择进剑冢的。”
碎魂的话如同一把刀子,正细细地解剖他内心,用刀尖的寒光不断审视他。
叶寒城进剑冢的事除了叶英和剑冢外六叔和剑冢中的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知晓,楚天遥又是如何寻到这里的?他应该怎么去面对?看到楚天遥,他该说些什么?一句空的对不起而已吗?除了这句话他还能说什么、还想说什么?现在的他,还有资格同楚天遥相见吗?
一连串的问题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叶寒城拾起地上躺着的龙焰封寒,皱着眉头,悄然长叹。
“依吾看,那将军暂时不会离开,待汝想好了汝的回答,再去见他吧。”
若不是楚天遥的出现,叶寒城也不会记起来,原来他呆在这剑冢,已经有一年了。
一转眼已经是一年了啊。
一年的时间有多久?不过是在他的一朝度不完的黑夜里,外面的世界已然送走了又一岁枯荣。
他的牙关咬的很紧,低着头,整个人都颤起来,寂静的剑冢中,碎魂似乎能听见他强忍着痛哭而倒抽的声音。
碎魂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叶寒城一挥长袖,飞身冲了出去。
叶秋池有些烦躁地向地上砸了一式云飞玉皇,轰响过后就收起了重剑,剑冢外头人交谈的声音就听得特别清楚了。叶秋池拧着眉,朝一旁来同他过招的叶火汐道:“你听,还在闹。当真扰人清修。”
“这都第几个时辰了?”
“第三个时辰。”
“他这是要找寒城师兄吧?要不放他进来?”
“不可,庄主命我和六叔守着剑冢,没有他的命令不能随便放人,六叔好耐性,倒是我却先要受不了了。”
叶火汐在这里听着外头的声音,却是隐隐约约的听到“寒城”两个字不错。这个人在门外怎么也不停地向六叔请求放人,也难怪叶秋池听不下去。
两个人正纳闷,就听见身后匆匆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正是叶寒城一脸惊慌样地跑了过来,呼吸都不稳,眼角都是通红。
“哟,寒城师兄你来了啊,外头有个人要见你,你进剑冢没和他说?”
“寒城师弟,”叶秋池的脸色极其严肃,一边说道:“你与这人是何关系?为何他会要急着见你?是有所亏欠?”
叶寒城愣在那,想到,他的确是欠楚天遥,欠他太多太多了。
“进剑冢的人那么些,第一次见有人这样执迷。那人既然放不开,当初怎么会任你进了剑冢?”
“叶六叔,请您让我进剑冢寻人……”又听外头楚天遥这么说了一声。
“这位军爷,使不得使不得,你还是别寻了,你的朋友要是在,会出来应你的,何况剑冢中几位都在静修……军爷还是请回吧!”六叔不知多少次这样回答到。
叶秋池叹了口气,终是转过身去,朝剑冢深处走了:“我回祭剑台去。你要保证你没有庄主的同意不踏出剑冢,还有早点和你朋友谈完。”
“师兄……”叶寒城满怀感激地向叶秋池行礼,道:“多谢秋池师兄!寒城感激不尽!”然后立刻转过身朝那扇紧闭的石门跑去。本来想大声喊的,却最终没开口,只是把侧脸贴着门,仔细听着。
“我那位叫叶寒城的朋友,的确是在剑冢里头……请您……”
叶寒城没有回答,而伸手,在那厚重的石门门扉敲了两下,很小声,很清晰。门外的人忽然就安静了下来。然后,又是一声叩门的敲响。
“寒城……是你吧?”楚天遥对着那扇石门,问了一声。“你还是不肯出来见我吗?”
叶寒城背靠在石门边,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情感都交错在一起。他不是不肯,是不能出去相见。但,既然这样敲击回应,楚天遥可会理解他?
“罢了……不愿也罢,我总会等到你出关面对我的那一天。原谅我今日才寻到剑冢,我听庄主说了,你与他的约定……听闻了你过去的故事,或许我能理解你选择来到剑冢是为了什么,走到今日,也无所后悔或是可挽回的……”楚天遥仰起头,淡淡说着:“我无非是想说,这条路还没有走完,我只愿这盛世绵长,我和你的永世,不会有尽头。”
叶寒城在石门之后,一惊,抬起头来,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夺眶而出,沿着面庞淌成两道晶莹,又凝成珠,撞碎在地上。
“天遥……”石扉后地传来一声轻唤,随极其微弱,楚天遥却听得一清二楚,于是蓦地凝眼叹息了一声。
再后来,听剑冢外头六叔说,那个叫楚天遥的将军,在门外呆了整整一天,其间大部分时间都在剑冢外呆呆站着,像是对着里头自言自语,剑冢里却没有人出来见他。最后将军离开的时候,留恋不舍,就似再也回不来了一般。
而剑冢里的那个人,是真的再无法静下心来修炼了。
缘未绝,情未尽。
终于在半个月之后,庄主叶英亲自来找他谈话,聊了很久很久,然后,这“永世”之约便被悄然打破了。
叶寒城踏出了剑冢。雾朦朦的阳光笼着他的白衣,外头世界居然出奇的安静。
“我先行离开了。若我能回来,我便来请示庄主,迎你出关与你长相厮守。”楚天遥离开前,是这样说的。
许多年后,当叶寒城再度回想起在剑冢孤寂的一年,他仍会觉得后悔没有用这段时光守在楚天遥身边。而当最后的灾难来临时,他才真正懂得,这一年的岁月,他没有珍惜。这兴许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叶寒城不是个爱算日子的人,他只记得,他离开剑冢去寻楚天遥的时候,是天宝十四年八月。
那盛世的最后一个夏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