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五十章 怅恨(下)(1 / 1)
石板缝隙里冒出的杂草泛着青绿的颜色,偶有那么一两朵淡色的小花,藏在茁壮的枝叶之间。原先院子主人种的花花草草早已成为枯枝败叶,看不出曾经的芳菲英华。离离青草连丛成片,成为这一片荒芜里最蓬勃的生机,不知是否知晓这里曾经的袅袅炊烟和无限的希冀盼望。
那夜发生的一切渐渐与眼前所见重叠在一起,那个名唤小菁的姑娘魂散剑下,那时钟离然眼里的破碎,不知何时尽数扎进心口,随着时光流转愈发明晰锋利,一寸一寸深入血肉,叫人难以忽视每块碎片的锋利,每块破碎的形状,属于每丝碎裂绵长无尽的疼痛,一刀刀,凌迟魂,燃尽魄。曲已终,人何留?也许从那个时候,一切便开始崩塌坠落,永去无回。
推开刻满风霜雨雪的木门,年久失修的吱呀声突兀不已,刺耳异常。飞舞的灰尘在涌入的明亮里清晰可见,为终于有人来到这里而欢呼。厚厚一层灰让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灰白之中,轻轻一扫,纷纷掉落。案上摊着一本还未来得及写完的故事本,墨迹半褪,其中不知尘封着什么样的故事。公西珏吹去其上的厚尘,呛咳之中,捧起书来,临案静阅,一看,便是半日,也无知无觉。书里确是闻所未闻的趣事,却不知结局,是个什么模样?端详着那有些蹩脚却工整的字迹半晌,忽然别过头去,却已经无法阻挡墨迹被水渍晕开,朵朵成花。
卧房里亦是落尘成冢,天色已暗,公西珏尝试多次,依旧点不燃搁置已久的蜡烛,只好出去买了一些,才让房间晕染上些许暖色。无视满床的灰尘,他直接坐在床上,手慢慢抚过每一寸皱褶。那个人曾经在此入梦安眠,不知梦里,是怎样一番光景……一夜无眠,枯坐天明。
第五十章怅恨(下)
久长。公西珏在心里默念这个地名多次,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却似慨叹。何留长久?当留不住的温暖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当一切成为追悔莫及的谬误,长长久久就不再是岁月静好的代名词,转而成为无尽煎熬的枷锁,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催人老去,青丝成雪桃面尽凋,一路相伴的,只有宛如严冬般寒冷入骨的空洞孤寂;或许活着的唯一动力,就是那少的可怜的回忆,在脑海里一遍遍回味摩挲早已褪色的片段点滴,不停的回想确认,怕极了岁月的风沙一点点将其侵蚀殆尽;直到有一天,苍老的形骸再也不能流连在过去的时光里,却不知,永久而眠是否能够解脱多年之前沉重的镣铐枷锁、炼狱苦刑。
夜已深沉,漆黑的天幕上有几颗星子安静闪烁,昏昏欲睡,小渔村也睡着了,偶尔两声狗吠,或许因为夜幕的凝滞厚重,听起来也带着些许渺远倦怠。钟离然他曾经出现在这里,从盘州远道而来,带着那个幼小的孩子,身边跟着一个以前自己府上的小丫鬟。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一留数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又会有怎样的故事呢……公西珏牵着乌矢,叩响了村民的家门,一阵响动之后,一切又重归宁静。
次日一早,隐瞒了身份的公西珏拜访了村长,了解关于当年那个突然造访渔村的青年的事情。村长对此事也不甚明了,只是知道那个叫做钟离然的青年带着他的妹妹小菁来到村里,住进了村头陆婆婆家,一段时间后兄妹二人又离开了村子;月余后却又带着个婴儿回到村里,但是,谁也不知道孩子母亲的下落…数月后,兄妹二人带着孩子离开,说是要回盘州去…村长所言,与之前查到的相差无几,或许陆婆婆知晓其中原委?可是之前调查的时候,不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么?公西珏想了想,采纳了村长的建议,决定再去向陆婆婆打听打听。于是他向村长打听了更多关于陆婆婆的情况,知道了她中年得子,不久丧夫,独子叫做李志,几年前应征入伍,却杳无音讯,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现下自己也无法迅速查知这个李志的下落,不过这李志与自己年纪相仿…公西珏略略思索,便有了些主意。
“谁呀?稍等一下啊。”在院子里晾晒衣物的老婆婆听见敲门声,随意在围裙上揩干了手上的水,捶了捶有些酸痛的后腰,便去开门,这年纪,还是大了啊,不过,好在按照小然那个孩子交给的方法坚持下来后,眼睛变的好了许多。也不知到小然那个孩子现在身在何方,他那个可爱的小娃,也该有四五岁了吧……打开门,门外站着个牵着马的小伙子,标标致致,颇得眼缘。“孩子,有什么事儿吗?”“婆婆,晚辈从盘州而来,厌倦了喧闹的生活,听朋友说久长地处宁静海滨,故而想要在此休整一段时日,不知能否住在婆婆家里。”“是从盘州来的啊…好啊,若不嫌弃我这里,便只管住下来吧。”不知想到了什么,婆婆爽快的答应了。“多谢婆婆,多谢婆婆!是晚辈唐突了,这里有一些银子,以后还要承蒙婆婆的照顾呢,嘿嘿……”青年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跟在婆婆后面牵了马进了院子,把马栓在院里。院子不大,乌矢进来后,甚至显得有些拥挤。晾晒着的不多的衣物,竹编的箩筐簸箕,几个小菜坛子,一口有些老旧的水缸……这里,便是钟离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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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公西珏告诉婆婆自己名叫席珏,并很快的就与婆婆融洽相处,砍柴挑水等等无活不抢,学得快,倒也没将这懿王难为到哪去。他常常陪着婆婆聊天,在夏日的午后树荫之下,听着婆婆话家长,忆旧事,看着邻居送来的摊在架子上的鱼慢慢变成鱼干,一颗颗剥着豆子,扔进碗里……陆婆婆说,她的眼睛因为年轻时的过度操劳变坏了,大夫也看过,却不见好;本以为这辈子都不能看清东西了,谁想,几年前村里来了一个青年,教给她一套按摩的方法,也不用吃什么药,渐渐的,这昏花的眼睛竟然清明起来,她的生活也方便了许多,现在许多事情也能亲自动手了。
“王爷要剐了在下,那便剐吧。只是阳儿还小,恳请王爷放过他…”“请王爷派人将他送到东边的久长去,久长最东边有个靠近逆泉的渔村,村头有个婆婆…”记忆深处的话语一瞬间再次翻涌上来,涌入脑海中的画面敲击得公西珏一下子变了脸色,忘了手上的动作,愣坐在那里。“怎么啦席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休息一下吧…”“我没事,”公西珏放下手中的豆子,抬起头来,“婆婆,那个青年可是有一个妹妹,还带着一个…孩子?”他心里面懊恼不已,自己怎么才想起来啊!!中间可是有好几年的时间!如此重要的事情,居然想不起来,不,或许…是不敢想起来……“你可是认得那个青年?!”婆婆心里先是一阵惊喜,不过,这阵子惊喜很快就被后来的疑惑取代。眼前这个叫席珏的孩子认识小然?可他怎么知道小珏带着孩子?孩子可是小然到了这里以后才生下来的,当初,也是小然月份大了自己才渐渐看出来的啊,莫非……“婆婆,那个人是叫钟离然吧?他的妹妹是叫小菁,没错吧,我是他的亲人啊,我已经…寻找他们好多年了,却一直找不到,后来我听朋友说在路上遇到过小然,他还带了一个孩子,原来他们是到婆婆这里来了吗?”此刻公西珏渐渐冷静下来,转念间又想到久长除了地处偏僻之外,还有一眼逆泉在此。当初,为了躲避自己的追捕,钟离然先是逃到了盘州,再又辗转到了久长,可若论偏僻之处,除却久长还大有可选之地,可为何偏偏是这久长?难道真与那眼不知是真是假的逆泉有关?!婆婆听完他的说辞,原本疑虑的心稍稍放下。“原来你是小然的亲人啊,哎呀,这可真是缘分呐!小然出发的时候告诉我是要回盘州去啊,难道你没有去盘州找他们?这都过了几年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搬到别处去…”“婆婆,我…我去盘州找过了,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啊!”“怎么会啊,你什么时候去找的他们啊,再说了盘州城那么大……”“婆婆,请您告诉我,当初他们为什么来久长啊?”“席珏,你先告诉我,小然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小然,他…他是我的…爱人。”婆婆一怔,一时感慨无言,只看着眼前年轻人逐渐黯淡下来的目光,以为是久寻爱人而不得的失落与想念,原来这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啊…微微一叹,婆婆继续道:“…你不知道吗?也对,这样的事情,想必谁也想不到吧。他来到久长之时,已经怀有身孕,起初我也不知,后来月份大了,我才知道,他即将以男子之身产下孩子,个中危险艰难,不言而喻。但久长逆泉,最终还是让小然在一番挣扎煎熬之后,平安生下了一个男娃…他们出发回盘州时,给孩子起名为钟离阳。”
婆婆凝视着瓷碗里一粒粒饱满青色的豆子,兀自陷入了回忆之中,把记忆之中依旧鲜明的往事娓娓道来,不曾注意到眼前之人的异样。一语毕,一转眼,才看见面前年轻人惨白得骇人的面色,如同被一瞬间抽走了魂魄。婆婆被吓了一跳,一时间也忘记了反应。眼前之人在突如其来的怔愣之后,在一片令人心慌的冗长的沉默中微微颤栗着,面无人色;许久,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先是飞快的转了几下,又霎时瞪大,像是不能理解;紧接着,呼吸开始紊乱,额头上青筋暴起,整个人像不能自已一般一下子从小竹凳上跳起来,状若癫狂。“啊!!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婆婆,你骗我的对不对?!你一定是在骗我,在骗我…这怎么可能?!哈哈!怎么可能?!我不信!!不信……”撕心裂肺的嘶吼声爆裂在原本的安静祥和之中,惊动了邻居们,连忙过来一看,却都像陆婆婆那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六神无主,只有愣在哪里。公西珏疯掉了一般,整个人站立不稳,面红耳赤,额上、臂上青筋暴起,一双凤目更是红得可怕,“婆婆,你骗我的对不对,对不对!!”他疯狂的晃动着眼前的老人,理智早已消失无踪,只觉得之前听到的话语带着极为滚烫灼人的温度,在自己的脑子里,身体里不停的乱窜,烧得自己肝肠寸断,五内俱焚;心脏爆裂、头脑溃乱的痛苦让他急欲逃离,却完全无法找到发泄的出口,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炸裂,化作齑粉,哪里还知道所见是何人,所谓是何事呢?
“冷静一点啊,放开陆婆婆,你疯了吗?冷静一点啊!”村民看着几欲昏厥的陆婆婆,终于反应过来大事不妙,急忙上前去,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丁竟费了好大气力才把这个完全陷入癫狂的年轻人与陆婆婆拉离开来,可这疯子居然不死心,手脚并用的不停挣扎,嘴里不停大声嘶吼着,“这不是真的!!!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整个场面乱成一团,众人无奈,只好将他连拖带拽的扯走制住,这才把陆婆婆从魔爪之下解救出来。“放开我,我要去问婆婆,这不可能是真的,不是,一定不是,快放开我,放开我啊!!!”被制住的人用嘶哑的声音疯狂叫喊着,挣扎着,不知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几个人眼看就要压制不住了,只好一个手刀劈在他的后颈,公西珏还想挣扎,却一下子浑身脱力,头脑沉重,无法凝聚溃散的神智,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呵呵,果然是这样,果然是。一切都错了,错得太离谱。与常朔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他,怎么就没有具备孕子能力的可能?!算算时间,当是哪年秋狩之时吧,他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寻找逆泉,平安的诞下孩子吗?……那个叫做阳儿的孩子,竟然就是他亲自诞下的、自己的孩子,现在细细想来,眉眼之间除了与他的相似,剩下的,不就是自己面容的影子吗?…后来,那个孩子,却夭折在自己的府中…他该有多么伤心绝望。是啊,那时候,早已没了呼吸的他,还把阳儿紧紧的抱在怀里呢,孩子还那么小,怎么能够再伤了,病了呢…可笑…苍天啊,一切竟是如此的可笑。一切都已时过境迁不复还,那些当时无意无心的事情却在如今攒在了一起,连珠成串,把其间的疑惑扫除之后,露出的,是原本该欣喜若狂,如今却痛入骨髓的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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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公西珏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被弄回了王府,皇兄,可真是费了一番苦心呐…记忆刹那间回笼,冰冷绝望从梦里决堤,将清醒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也淹没了,裹紧了被褥,即使是在夏天,也丝毫无法驱除身体彻骨的寒冷。一切都,无所谓了;自己,也什么都没有了。太医把过脉后,便回宫向皇上报平安,公西珏屏退了担忧不已的下人,独自待在房间里。寒冷刺骨的痛苦从角落里源源不断的冒出来,将公西珏包围,争先恐后的涌进他的身体里,肆意撕扯着每一条神经,冻结着每一滴血液,让他渐渐麻木,无法动弹。阳儿的哭声萦绕耳边,无法停歇,他多么想抱抱他,轻声安慰,为他哼唱摇篮曲,直至天明;那个紧护着孩子的枯瘦身躯就这样静静的躺倒在窗边的地上,他多么想将他拥入怀中,温暖他冰凉僵硬的身躯,呼唤他,看他睁开曾经明澈美丽的双眼,拭去滑落脸庞的泪水…他是多么想,天知道他是有多么想……
本以为痛得麻木的心却再一次能够品尝到那种滋味,新的旧的,每一丝苦涩,每一缕怅恨,每一个绝望,每一份令人发狂的想念,甚至每一刻甜蜜的幻想。难以忍受的痛苦让他想起来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他恨自己,恨极了,恨到无力…夜晚是可怕的,每一次午夜梦回,都是一次煎熬,一种酷刑,一个炼狱。
在外面一直守着的府中众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就这么守着。直到天色已暗,明月上枝头,才听见房里传来男人低沉压抑的呜咽痛哭,融入无穷无尽沉沉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