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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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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其实这一章,是我自己比较偏爱的一章。

我很喜欢听听的性格,简单、纯粹,可能并不完美,然而却不自卑

有时候觉得她和乔安如果可以走到最后,想必也是一件美事

可是,终究没让他们在一起

其实我想说的是,有些人,他们尽管并不愿意

但是他们的出生,也许真的是为了成全别人的人生

听听就是这样、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她的喜爱

那些为着他人作嫁衣的女子

又何尝不动人呢02

乔安遇上听听的时候,他25岁,那时是春天,隐州的桃花正开得熏熏然。

隐州是座靠海的南方小城,一年到头多雨而潮湿,鲜亮的青苔像蘑菇一样,在巷子的夹缝里顽强地生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遇而安。

城西的小钟楼,在每天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都会传来悠长的钟声,当……当……一下一下,安宁而绵远。

每当春天来临,绯色的桃花会在一夜之间开遍小城的大街小巷,如雨如雪,如火如荼。

春雨缠绵、落英缤纷间,破败老旧的巴士尽心尽责地爬行在铺满宽大梧桐树叶的街道,车轮所及之处,细致入微的“滋滋”声不绝于耳;用心支起耳朵,恍然心悸……

车厢里的乘客寥落无几,星罗棋布般疏落而安静地散落在巴掌大的地方,听听戴着耳机,慢慢倚着门边的扶手,筋疲力尽地阖上了眼皮。

中途停站。蓝色工作服的中年司机倏然刹车,听听毫无防备地就这么狼狈地被甩出去,眼看就要撞上后坐的玻璃,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里,她狠狠地向后摔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忽然迅速而及时地钳住她的手臂,硬是把明明濒于危险之中的她就这么生生给拽了回来。

有惊无险。

这样的场景每年都要上演那么几场,听听司空见惯地移过眼神,冷不防撞进那双湿漉漉的眸子里:阴郁,可是好看,嘴唇紧紧地抿着,唇角的笑意似有还无。她吃力地辨着他的唇型,意料之外地发现他的发音居然是“仔细”而非“小心”。

司机一直不停地摁喇叭,不耐烦地催促着人们下车。听听用力地回望了乔安一眼,笑笑,这才不慌不忙地跳了下去,翩若惊鸿。

那时的乔安刚刚25岁,却已博士毕业,正供职于一座车水马龙的繁华大都市的某家纳斯达克知名上市公司,职务是策划部总监,正是所谓的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平时身边除了一个固定的名门淑媛的未婚妻以外,还不乏大群光鲜靓丽的红粉知己。走到今天这步,人生堪称完美。

鉴于上半年的骄人业绩,老总额外开恩,特批了他一个月的假期好好放松放松。

他的落脚点是隐州。

很多年不曾回来过……他现今的人际圈子里没人知晓,他曾在这里出生、成长,经历了最初的幸福,也埋葬了最后的一丁点卑微的思念。十年前离家,他曾咬牙切齿地对那个人咆哮着说他们从此两不相欠、再无瓜葛!为此他真的再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重新踏上这里。然而一份发自隐州的病危通知单,还是一下子将他拼命掩藏了十多年的伤口全都放大到了跟前。

原来,什么都不曾忘记,一丁点儿也没有。

华灯方上,远近的灯火静默而安静地散发柔和温馨的光芒,他拖着疲惫而麻木的躯体走出隐州火车站的时候,黯沉沉的天空正漂浮纷纷扬扬的雨丝;稀疏的道路两旁栽着茂密的桃花,浓郁的香气经雨打湿,等到近前已成淡得快要散在风里的甜腥。

十年了,外面的世界早已是车马喧嚣、天翻地覆,而这里却一切宛然如故,时光的车轮辗转过此,却好像未曾留下丝毫的印记。

乔安拖着行李箱,浑身湿漉漉地站在人烟冷落的出站口,许久竟未见一辆出租车经过。

“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他心绪极坏,不由得暗自咒骂一声。

这样一个体面而英俊的人,居然一直站在雨里,虽然他看起来气急败坏,脸上的线条也显示着冷漠不可亲近,可站台小店的女老板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提醒,

“小伙子,你是外地的吧?过了马路再朝前走,才是公交站。”

他恍然清醒。这里依然是十多年前那个闭塞的南方小城,没有出租,只有公交。乔安有些赧然地看一眼好心的女老板,轻声说了句,

“谢谢。”

乔安选了门边的位置坐下。窗外的雨丝若有若无,隔着灰蒙蒙的一片雨雾,是陌生又熟悉的街道。

暮色阑珊。

陈旧的巴士沿着积水的街道不紧不慢地向前爬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余光不经意瞥到对面站着的年轻女子:海藻样乌黑蓬松的卷发几乎垂到腰际,穿着素净的蓝色碎花棉布裙子,光脚套凉鞋,雪白的脚趾被水浸得发白,倔强地□□外面。皮肤白皙然而有些粗糙,脸上亦自自然然没有化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是干净明媚的,安静中又透露些些温暖,甚或和这四周淡漠的人群都有些许的格格不入。

这样素淡安然的一张脸。

见惯了都市那些妆容精致,曲线玲珑的曼妙佳人,乍见如此清爽到纯粹的女孩子,乔安不由得一怔,然而女子只自顾自地掏出一副乳白的耳机塞上,旁若无人地眯起了眼睛。

没留意过了多久,司机口中的站名还没报完,脚下的刹车已然迅疾地踩了下去。那个素净的女子重心顿失地直往前冲,乔安眼明手快,一刹那抓紧她并不纤弱的腰,女子好险才没被甩出,她转过头,用力朝他回望一眼,然而清澈的眼神里并未流露感激,甚至没有丝毫的惊恐,只是淡淡一笑,那抹笑容甚至不是朝向他的。

她就这样迅疾而优雅地跃下了车……

乔安莫名其妙地锁紧了眉头,目送着那袭蓝衣在视线里渐行渐远,心口蓦地跳了一下……

结果乔安就这么坐过了站。

乔安赶到疗养院时7点刚过,春末的这个时分,在那些车马喧嚣的很多城市,天光尚自亮堂,只不过连绵无期的阴雨让隐州的天空过早地蒙上了黑暗的阴影。光阴流转,这幽闭的小城,一年四季都显得那么泾渭分明。

疗养院是多年前西行传教的修女们留下的,延续至今;二十多年前,名字由修道院改为了疗养中心,坐落在城市东头一个僻静的巷子里,面积不大,但绿树成荫,环境优雅。乔安记得当年自己还只是小学生的时候曾和几个调皮的男孩子溜进去玩过几次,只是后来因为实在太闹腾了,被慈眉善目的嬷嬷们给“请”了出来。一转眼都十年过去了,外面已是天翻地覆,而在这里,时间却仿似凝滞了,什么都不曾改变,包括疗养院白色的楼群,还有上面经年不变的密密麻麻的爬山虎,一切都定格在他年少离家时的模样。

穿梭在陌生的回廊,阴暗逼仄,黑暗里闻起来,隐约有潮湿发霉的腥气。天光,透过屋顶五光十色的彩色玻璃,投下点点五彩斑斓的影子。

白制服的小护士拘谨地在前面引路,不时小心地回过头看一眼乔安,

“乔伯伯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遇上气温突变什么的就会感冒,咳嗽什么的……总也不见多好……去年例行体检的时候,查出来是肺癌晚期……一个人撑着痛苦了一年多,说什么也不让通知你……直到前几天,听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瞒着他给你发了电报……”

乔安眼神飘飘的,里面看不出任何情绪。

乔安的父亲乔东方年轻时是隐州的市长,在这个闭塞的小城,是个足可以只手遮天响当当的“大人物”,所以直到离家前,乔安都过着衣食无忧的大少爷生活,但物质上的富足并不代表着家庭的和睦,在乔安刻意遗忘的记忆深处,从父亲工作的地方到家仅仅需要坐三站路,难得堵车的时候也顶多会花上二十分钟,可尽管地理上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乔东方一年到头却极少有着家的时候,那时他正春风得意,除却早已人老花黄的结发妻子,他的红粉知己据说遍及隐州的大街小巷。

没有人不知道乔东方的风流韵事,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似乎只有乔安的母亲。母亲几年前辞了工作,专心呆在家里,做饭、洗衣、收拾屋子,相夫教子,恪守着为人妻子最大的本分,对丈夫在外面的事从来都不闻不问,或者说是视若无睹。

可年少的乔安做不到,自记事起,父亲的所作所为就已一点一滴地在他心里渗透、堆积,直至终于垒起了一道厚厚的墙,远远地将父子二人阻隔两端,再也无法走近。

每天每夜,那些巨大的砖块就如同跗骨之蛆般肆意侵蚀着乔安已经不堪重负的自尊。那时乔安15岁,外界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父亲不知节制的我行我素、母亲一味的隐忍退让,都让夹缝中的乔安羞愧难当、生不如死。

终于,那天乔安没去上学,他摔碎了家里所有提得起、搬得动的东西,泪流满面地冲着母亲咆哮,为什么你那么懦弱,他外面有那么多女人你真不知道吗?你为什么不管?为什么?你知道外面那帮王八蛋说得有多难听吗?说你名义上是他乔东方的老婆,其实就是他一老妈子,就管煮饭洗衣服!可是妈,凭什么,凭什么他每天在外面风流快活,你却还要在这帮他煮饭洗衣服?这样的日子你为什么还要忍受?为什么?守着一个乱七八糟的混蛋男人,守着一个空壳,你怎么还能过去下去!我受够了,受够了!还不如去死!我宁愿去死!宁愿去死!不行,我今天非要问问他,妈你跟我走,我们去问问他,到底他凭什么可以这么对你!走!走啊!

母亲满脸惊惶,手足无措着往墙角缩去,颤颤巍巍地看着从来都和风细雨的儿子突然失心疯一样疯狂发泄着内心的积怨,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乔安死死地瞪着她,眼泪重重地砸下来,终于夺门而出。

这样的家,不要也罢!

那天早晨,隐州市政府的人都看见,乔东方和他15岁的儿子,就在二楼的办公大厅,吵得不可开交。后来不知儿子到底说了什么,乔东方忽然“啪”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了下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巴掌,不止是乔安,连乔东方自己都震住了,摸着火辣辣的掌心,他猛然意识到,儿子长这么大,自己从未舍得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可是今天……

而乔安,整个人都被打懵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比自己高出一头多的父亲,脑子一片空白,只是觉得鼻子一阵发痒,伸手一摸,满手粘湿的液体,腥腥的、热热的,看着手心这一大片鲜红,他反倒冷静了下来,随后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父亲,我也不是你儿子,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话音一落,转身便走。对乔安来说,这一巴掌的分量实在是太重了,重得足以将父子之间唯一的那一丁点儿微薄的亲情也彻底地打得灰飞烟灭。

面对着儿子决绝的背影,乔东方只觉心口一阵气血乱涌,终于,他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妈的,你个小杂种!十几年了,你吃老子的、穿老子的、用老子的,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谁知竟养了你这么只不知回报、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居然跑来跟老子叫板!你不是不认我这个老子吗,好,我倒要看看你骨头到底有多硬!这么多年你身上有哪样东西不是老子的,不说别的,就说你现在身上这身儿衣服,是不是老子的钱,是不是?!还有你脚上的鞋,是不是花的老子的工资?你不是要跟我撇干净吗,好,那就索性撇得一干二净,你脱,你给老子统统脱下来!”

闻言,乔安顿住,瘦削的身子直直地僵在不远处,那一刻乔东方忽然有些后悔,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儿子抄在裤兜里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渐渐拧成了两个拳头,死死的。很快,乔安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乔东方,眼圈红红的,几乎充出血来,他手一伸,用力指向乔东方挺直的眉心,飞快地撕扯着扒下身上的T恤、长裤、背心,直至——内裤,没有一丝犹疑,跟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

“还给你,统统还给你!乔东方,从今天起,我跟你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见市长15岁的儿子满脸是泪地控诉着高高在上的父亲,一转身,赤身裸体着就冲出了市政府大门。

如果那时乔安回头,他会看见,他眼中那个永远□□跋扈、山一样屹立不倒的男人,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轰然坍塌……

乔安的青春从此演变为一场混乱的战争。他从家里搬了出来,从此混迹于那些乌烟瘴气的灯红酒绿里,他开始逃课、抽烟、喝酒,聚众斗殴。

母亲不明白从前那个温顺安静的儿子,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仿似变了个人,她不甘心、也不肯相信,天天疯了样地在隐州的大街小巷里寻找自己迷失的儿子,哭着求他回家,乔安始终避而不见,因为他实在不忍心让母亲知道,此时的他,已经找不到回头的那条路了。

母亲的离开突如其来。那是乔安离家后的第三个月,他正在和一帮混混打牌,有人跑来说他家出事了。

当他浑身是汗地跑到自家小区,一眼就看到那辆停在楼下的救护车,他想也没想就往里冲,却被一个医生拦腰抱住,医生向他示意,他这才发现自己脚边还放着一副担架,惨白的褥子中间氲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红,顶头露出一小块儿巴掌大的圆形,苍白如纸。乔安吃力地低下头去,快凑到跟前,才看出那是一张已然失去了血色的人的脸,女人的脸,那个女人,是他母亲。乔安顿觉心头一空,“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母亲艰难地伸手去摸他的脸,乔安震了一下,贴着自己皮肤的手感受不到一点温度,惨白如帛,他的泪于是再也压抑不住,大滴大滴地从眼角滚落。母亲气若游丝,勉强露出一丝虚弱的笑意,心疼地想去擦他两腮的泪,然力不从心,

“安子,你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在怪我,怪我为什么这样没骨气,任他在外面胡来?对不起,妈对不起你,我原以为那就是你想要的,我以为你想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家,所以……

安子,妈错了……你记着,去……找你小姨,我让她帮你……存了一笔钱,足够你以后上学……还有生活的。你要答,答应我,好好上学,别再和那些人在外面胡闹了,要好好活着,好吗?”

“妈……”乔安失声痛哭,“我答应你,我全都答应你,我好好上学,我以后再也不和他们来往了,我求求你别这样!我们离开他,以后我养活你!妈!妈!”

冰凉的手掌自颊边猛然垂落,乔安一愣,旋即捂上自己的脸,绝望地趴了下去。

母亲的离世,让乔安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很早的时候他就知道,所谓成长,是必然要付出一些些代价的,只是他没有料到,他的代价会昂贵到不能承受。

把母亲火化后,家里的东西他一样也没拿,只身一人,带着母亲的骨灰,踏上了去小姨家的火车。彼时乔东方正躺在中心医院的高干病房。临行前乔安没去看他,他已经没办法容许自己这么做了,否则他会恨自己一辈子的。那天的事乔安已经知道,母亲是存了必死的心想跟乔东方同归于尽的,这个男人,他伤她太深,这么多年的隐忍不发,并非是不在乎,仅仅是想为儿子维持一个就算已经名存实亡但毕竟还算完整的家。直到儿子愤然离家,她才恍然清醒,她错了,十多年来,儿子想要的并不是她这一纸屈辱的婚姻和这个形同虚设的家,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父亲和母亲而已。

她早已把安定和匕首都准备好了,却直到一个多月后才动手。乔安不知道除了害怕,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因素,尤其是从医生口中得知,乔东方明明早已喝了母亲加在红酒里的安定陷入昏迷,那时杀他简直易如反掌,可是他身上的多处刀伤中却没有一处是真正致命的!他就更不敢再去多想。因为母亲辞职前曾是一名骨科大夫。

左手爱的掌纹还历历在目,右手的恨意却也植根于青色的脉搏中潜滋暗长,是什么混淆了爱与恨的距离,多远又多近呢,仅仅是蒙着一层灰罢了。

乔安从此在千里之外的小姨家长大,小姨和姨夫都是大学教授,膝下并无子女,对他很好,然而毕竟是别人家的屋檐,难免有寄人篱下的落寞。

母亲的死亡,为他那段混乱得一塌糊涂的青春祭画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句点。乔安重新走上母亲期望中的路,带着满身的伤痛,艰难地爬起来,从此按部就班地升大学、考研、读博、工作、恋爱。学着生活,更学着忘记。

直到十年之后那份发自隐州的病危通知单。

乔安低着头,默默跟在热心的小护士身后,始终一言不发。没留意过去多久,前面的护士终于停下脚步,乔安下意识抬头,白色的木门正缓缓打开。毫无准备的,他的瞳孔一下子跃入屋内,来不急闪躲,视线于是就这么直白地射过去。一间很普通的单人房,靠窗的地方摆着张床,被单和褥子都是统一的雪白,显得有些压抑的肃穆。床头的柜子上放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子,插了几束新鲜的百合;此外还有一些杯子、茶壶之类的小东西,也都收拾得井然有序。可是并没有人。

就在这时,远远地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一串轻微的脚步声,拉长了的,一下一下,紧贴着年深日久的水泥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蓦地戛然而止,位置是他身后。仿似某种征兆,乔安的心忽然就擂鼓一般狂跳起来。他定在远处,脚底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脑子里却放电影般,有无数的镜头来来回回地穿梭而行。

终于,他回转过头,于是,那个尘封在记忆深处整整十年的身影在瞬间映入眼帘。乔安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隔着中间已经比雪还冷的亲情,和咫尺之间的男人冷冷相对。没人知晓,他到底历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楚、煎熬才终于能够像今天这样挺直着脊梁站在对面的男人面前。这个男人专扬、跋扈,他曾经可以那样的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更曾亲手将他成长岁月里本就微薄可悯的一丁点儿亲情生生扼杀,挫骨扬灰。

然而此刻,就在那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上,他却那么清晰地看见了岁月流逝的痕迹,一道一道,无情地铭刻在乔东方苍白的额头、眼梢、脸颊、嘴角。他就站在他跟前,却再也不复十年前的样子,他眼神空洞、瘦骨嶙峋,脊背也不知何时佝偻,宛如一只贫瘠而苍白的大虾。眼前的乔东方看起来多么像一个病痛缠身的可怜老人,单薄、虚弱、无助。

乔安静静地看着他,乔东方也看着他,父子俩隔着明明只有几步却再也靠近不了彼此的距离冷冷对视着,一言不发。许久,乔东方忽然一甩胳膊,鼻子里哼出一句,

“你不是都已经不认我这个父亲了,还回来做什么?”

乔安瞥他一眼,心底一片浩渺无边的冰冷不动声色地蔓延开来,瞬间将他的血液冻成了零下。这就是报应吧。现世报!比刀锋还伤人的话随之脱口而出,

“看你杀了我妈的报应。”

眼见着乔东方脸色剧变,一瞬间煞白,他倏地昂起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瞪着面前血脉相通的儿子,心口跟着激烈地起伏,下一秒,他眼神忽尔一变,只听“噗嗤”一声,一大口暗沉的腥血从他干裂的嘴唇飞快地喷了出来。乔安始料未及僵在当场,他知道他病情严重,可是并未做好足够准备来迎接他这个在十年之后已然病入膏肓的父亲。

“你到底是来看他的还是想杀了他?”

一声厉斥将乔安拖回现实,他这才发现乔东方身边竟还站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儿,是她,那个在公车上遇到的?女孩子眼疾手快地一把支住乔东方瘫软下去的身体,大声道,

“小悯,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刘医生,说乔伯伯又吐血了。”

刚刚领乔安进来的小护士受惊了一样只知道点头,好一会儿才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还有你,快过来搭把手,没看见我一个人快扶不住了吗?”

乔安下意识伸出双手,却蓦地停顿在了半空,竟再也递不过去。十年的怨恨、伤害、冷漠、隔阂,一点一滴,早已在父子之间埋下了一粒阴霾的种子,不动声色地将微薄的血缘亲情生生斩离,当某一天忽然幡然悔悟,想伸过手去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是无能为力,那粒小小的种子,不知何时早已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将咫尺阻隔成天涯,再也无从逾越。

见他关键时刻竟开始走神儿,女孩儿不由急了,单腿一扫,毫不客气地就朝他踹了过来,态度也越发恶劣,

“你是死人啊,没听到我说话啊?快帮忙啊,难道真想让他死了不成?”

膝盖上一阵钻心的疼,乔安所有的思绪顿时被打乱,也没意识到什么,僵在半空中的双手,竟挣脱束缚般快速越过心里的障碍,下一秒已经麻利地帮着女孩儿把乔东方扶到了床上。乔东方双眼紧闭,嘴唇一片青紫,面上竟渐渐弥漫上一层可怕的青灰色。乔安心头“咯噔”一下,不由自主的看向身边的女孩儿。女孩儿额头微微沁汗,秀气的双眉拧成一道如黛山峰,嘴唇规律地一张一翕。一种莫名的惶恐忽然就悄无声息地生长了起来。一群白大褂很快进来,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开口便问,

“听听,怎么回事?”

女孩儿飞快看一眼乔安,迅速答道,

“乔伯伯刚刚又吐血了。我才帮他量过血压,有一点升了。”

中年男子快速检查一下,面色凝重,果断下令道,

“去急救室。”

话音一落,几人已经手脚麻利地把乔东方往外推去。乔安茫然地站立一旁,忽然觉得跟也不是,留也不是。那个叫听听的女子在出门那刻忽然回转头来,毫无表情地对着乔安说了一句,

“家属在病房等吧。”

乔安看得出她眼神里有淡淡的疏离与怜悯,那一瞬间,忽地感到自己的心口似乎一下子被掏空了般无所着落。

乔安颓然地瘫在床头,雪白的褥子有些褶皱,余温尚存,片刻之前乔东方刚刚在上面躺过,心底忽然就涌上一层无以名状的哀伤,这么些年,他远远逃离他,一个人艰难挣扎,难道竟真是为了今天这样的结局吗,这个,真的是他这么多年苦苦追寻最想要的结果吗?他忽然就有些不确定了。

生命薄如蝉翼,脆弱得不堪一丝打击,十年前母亲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乔安已然洞悉了这个事实背后全部残忍的含义;风水轮流转,想不到十年之后的今天,那个一手把他母亲逼上绝路的男人却也同样躺在了手术台上,死生未卜。

冥冥中自有定数,真是报应不爽啊。

然而,他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竟感受不到一丝快慰,他是他的父亲,不管他是否承认,他都是他的父亲,除去伤痛,他更赐予了他生命。

手术进行了整整三个小时,等乔东方被推出来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皎月西沉,灯光昏黄,整座医院都沉浸在一片静谧里。乔东方的单人病房亮着灯,却空无一人。医护们逐渐散去,听听的精神也跟着集中了三小时,明明早已累得浑身的骨头架子几乎都要散了,却还是支撑着走到院外,乔安果然在,正一声不响地倚着走廊坚硬的木头长椅,已不知独坐了多久,清冷的月辉下,他白皙的脸庞呈现一片冷然,然而漆黑的眼眸却有掩饰不住的惊惶恣意游弋。

听听慢慢走到他面前,递上一杯热水,挨着他坐下。乔安移过眼神,定定地凝视着她,眼神有些飘忽。听听稍稍偏头,目光停在黑暗中某处,大声说,

“乔伯伯已经脱离危险了,暂时没什么事了。”

被她声音一震,乔安涣散的视线逐渐凝聚起来,他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轻声问,

“你叫听听?”

女孩儿并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乔安以为她没听见,不由提高声音重复一遍刚刚的问题,

“你名字叫听听?”

听听这时回过了头,唇角勾起一弯温暖的笑意,声音仍然很大,

“我叫丁听,不过他们都叫我听听,愿意的话,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乔安伸出手,微笑,

“听听,我是乔安。”

听听笑了,

“我知道的,你是乔伯伯的儿子,我在公车上就认出来了,不过那时候还不完全确定。下午的事,谢谢你了。”

乔安没有吱声,眼神淡淡扫开。走廊上此时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一个娇俏的身影随之出现在绰绰的灯影里,是那个领路的小护士,似乎叫“小悯”。

听听从阴影里站起来,挥了挥手,

“小悯!”

小悯停留在走廊口,并没有过来,双手却熟练地舞动起来,听听随之也灵活地用双手做出了回应,转而抱歉地看一眼乔安,大声说道,

“护士长叫我了,我得回去值班了,再见。”

乔安一阵愕然,扬起头直直地看她,忽然不知说什么好。逆光里的听听看上去面色一片安然,海藻样乌黑蓬松的长发柔顺地裹在粉红的制服帽里。那副乳白的类似耳机的东西此刻依旧别在耳朵上,乔安猛然意识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耳机,而是助听器。

好像感觉到了乔安的惊愕,听听走了几步微微侧过了头,笑笑,

“吓着你了吧,我耳朵不好。108还有几张空床,你可以进去凑合一晚上。”

乔安默默目送着那个粉红的身影渐渐淡出视线,一时之间,居然连笑意也扯不上唇角。

乔东方醒了,可是已不再能发号施令,医生说得再明白没有,他的时间最多只剩一个月,在这期间,随时都有可能睡过去就再也不会醒过来。

阳光明媚,空气里有风游弋的痕迹,那些浮游在整座城市上空的柳絮于是全都跟着翩跹起舞,听听找到乔安时,他正独自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脚边放着行李,兀自燃了根烟,眼神飘飘地定格在虚空中某处;那个掩映在漫天飞絮里的男子,此刻发丝凌乱,笔挺的西服皱成一团,名贵的领带早不知何时被纠了下来,随手扔在了一旁。

听听放低脚步向他走近,然而轻微的响动竟还是惊动了他,乔安微微回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向他款款走来的女孩儿,彼时听听套一件素净的格子裙子,不见了昨晚的暴戾,眉目间一片安然沉静,唇迹隐约有暖煦的笑意,海藻样乌黑蓬松的长发流水样倾泻在雪白的脖颈上。

“你真在这过了一夜?”

乔安静静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放弃。听听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我下班了,不介意的话,跟我走吧,给你找个落脚的地方。”

乔安抬起头开始认真地看她,听听仿似明了一切似的满是智慧地笑,

“反正你是不肯回家住的,既然还会呆上一阵子,不租房子怎么行?走吧,我有地方可以介绍你,放心吧,不会坑你的。”

乔安愕然,但还是乖乖地提着行李跟上。面前这个女子就像一个谜,公车上初遇时的处变不惊,昨夜病房里的粗暴冷静,还有此刻不经意间流露的慧黠可爱,他忽然有些迷糊,不知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她。

四站路后他们下车,听听走在前面,乔安拖着行李不紧不慢地跟着。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古老的民居,很普通的平房,围着小小的院子。乔安惊讶,好歹也在隐州生活了十来年,这一片儿竟似乎从未来过。

听听回头,大声地叮嘱,“小心脚下。”

经她提醒,乔安这才留意脚下的青石板路面要比两边的房子高上许多,坑坑洼洼、滑滑溜溜的,一不留神,就有崴脚的危险;但是路边院子里的风景却可以轻易地尽收眼底,数不清的桃花,一家一家,一直连绵到尽头烟雾缭绕的山峦。

听听忽然停下,“到了。”

乔安收回定格在远方的视线,开始细细打量面前自己未来一个月里将要安身的地方:再寻常没有的宅子,和周围的建筑如出一辙。听听伸手在口袋里摸索几下,掏出一串儿钥匙,看也没看就拎出其中一把塞进了锁眼儿,乔安还没来得及惊讶,铁皮大门已经应声而开。

“进来吧。”

乔安有些迟疑地望望她,

“这里是……”

听听直视着他探寻的眸子,很坦然地说,

“我家啊。”

乔安脸上一热,强自镇定,

“你家?你是说……让我住你家?那,问过你父母没有?”

听听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不是住,是租!不用征求他们的意见了,我家就我一个人。”

没有别人?乔安彻底愣住了,他尴尬地望一眼听听,可是面前女子的眼睛里面明明一片澄澈,一望见底。他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听听已经跟他絮絮叨叨地计算上了,

“你就住东边那间,被褥、床铺都由我提供,此外还包水电费,每月租金200。院子里有井,你要洗衣服、洗脸什么的,可以用井水,要是煮饭的话,就到厨房,那边有自来水。对了,记得节约用水,不要浪费。

想买什么东西的话,就从这里出去,左拐第三家是超市,旁边还有菜市场。至于一日三餐嘛,随便你是跟我一样在医院解决,还是自己在家做都好。哦,你要想在家做的话,可能没油了吧,好像,盐也快没了吧?你要是实在想自己动手,可以到超市都添置全了。

还有,千万别忘了,早上起来一定要打扫屋子,还有院子也得扫干净了,这毕竟是家吗,总得干干净净的才说得过去嘛。哎,你别这么看我啊,我又没说都让你一个人干,你乐意我还信不过你呢!恩,这样吧,单周是你,双周是我,没问题吧?

好了,就这样吧,要是你什么时候想起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随时找我面谈,去医院或者我的卧室,也就是西边这间。

对了,咱们先君子后小人,我得先跟你约法三章:第一,我不在家的时候,不许进我屋子。第二,我在家的时候,不敲门或者敲门未经允许,也不许进我屋子。第三,不管我在不在家,如果你做好了饭,有义务替我也准备一份。当然,以上三条,我也会一样参照执行的。好了,就这些,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乔安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起初的尴尬早被她这番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给彻底赶得无影无踪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你连油盐酱醋都考虑到了。我同意。”

听听眉开眼笑,熟练而快速地从钥匙串儿上卸下其中两把,然而送出的手却悬在了半空,

“那好,成交!一手交钱一手交房!”

乔安只好掏出钱包,一手把两张红色的钞票拍在她手心,终于忍无可忍地笑了出来,

“成交!”

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慢慢地乔安就和听听相熟了起来。听听,23岁,162cm,54kg,狮子座,无父无母,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三年前自本市卫校毕业后进入隐州疗养院,直到今天。

在乔安住进来之前,这个被桃花、蔷薇、凤仙、鸢尾、向日葵……包围着的小小院落除了听听自己,还有另外两个成员,一男一女,“旺财”和“来福”,别误会,“旺财”只是一只黑色的狗,很普通,农村里满田埂跑的那种,已经在这住了五六年,资格比乔安老了去了;至于“来福”,则是一只灰色的兔子,眼睛一只红、一只粉的,很漂亮,据听听说是一年多前在宠物市场捡的,那时她已奄奄一息了,被卖兔子的人随手扔在了垃圾箱边上,被听听拎了回来,喂了几片消炎药还有一些菜叶,居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从此也就在这安了家。

听听的日常生活简单、健康、一目了然,不上班的时候,就搬张摇椅躺桃树下看看书、晒晒太阳,或者侍弄侍弄院子里的花儿,偶尔还栽几根葱啊蒜啊大白菜西红柿什么的。不管她做什么,旺财和来福都会心无二致地跟在她脚前脚后,一副“秤不离砣”的样子。

起初乔安还会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简单、纯粹,无欲无求;日子一久,也就见怪不怪了,他渐渐习惯了她的生活,甚至连自己也已慢慢地融入其中也不自知。

听听上班的时候,他会一个人隔三差五就跑到菜市,做上一桌好吃的,然后滴水不漏地给她挂个电话,看她火急火燎地跑回来后又笑得满脸惊喜。

等到周日的轮休,他也会和她一样静静地坐在桃花树下,开着小小的音乐,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看完一整本书,从阳光明媚直到暮色四合。在他们脚边,永远都安顺地躺着旺财和来福。

偶尔听听也会扛不住,就着漫天细碎的阳光,不自觉间枕着身旁男子宽厚的肩膀,就放心地睡了过去,一脸的恬然。

那时如果有穿堂的风不经意间兴起,就会卷起无数绯红的花瓣儿,空气里有压抑不住的馥郁芳香,乔安回过头,就看见一树一树纷繁的桃花逆着光纷纷扬扬,只一会儿就已将肩头的女子密密匝匝地埋在了自己怀里。

整颗心忽然就这么安定下来,一瞬间感觉时空静止,海枯石烂,这一刻即是永远。

乔安天天去医院,炖好了汤让听听送过去,却再也不肯见乔东方一面。回忆里母亲鲜血淋漓躺在自己怀里的情景,胎记般烙印在了他的心底,在每一个午夜梦回时分惊心上演,一幕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对于那段惨烈的过去,他无法释怀,那是他心底的一个死结,除非尸骨成灰,否则永远都不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坦然去面对那张苍老的脸。他想乔东方一定也一样的心知肚明,他肯来看他,已是最大的宽恕,他不能要求他更多。

乔东方尚未到五十,正值壮年,却已从位子上退下来多年,十年前那件闹得满城风雨的杀人案,让乔东方的仕途也至此毁于一旦,他先是被调到了粮食局,得了个办公室主任的闲差,半年多后终于自动办了内退,从此赋闲在家。昔日的风光一旦一去不返,身边的莺莺燕燕也随之另觅高枝去了,他自此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独守着一个寥落的空屋子,身体也每况愈下,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于四年前搬进了疗养院。

一年后听听卫校毕业,却因为听力的问题,找工作时碰了不少壁,磕磕绊绊地最后终于进了疗养院成为一名普通的护士。也是因缘际会,正遇上院方分配照顾那时生活、事业都很潦落的乔东方的任务,听听自小就没有父母,而乔东方那时也正沉浸在以往的伤痛中难以自拔,两人于是相谈甚欢,几年相处下来,虽然不是父女,情分却比父女丝毫不差。

乔家父子之间这么多年的积怨,旁人也许不明白,听听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没有谁会比她更了解这么些年乔东方内心所受的煎熬,对自己当年那个愤然离家的儿子,起初也许尚有怨恨,然而这许多年下来,更深更重的思念、愧疚、悔恨……早已压过了那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怨恨。听听明白,多少次了,他明明是鼓起了勇气想告诉他说,他想念他,希望他回来,想他原谅自己,希望他们父子可以有朝一日破镜重圆的,可是最终,他一句也不曾向那个和他有着相像容颜的男人宣之于口。他们太像了,一样的固执、倔强、强硬然而脆弱,所以只好狠狠地伤害对方,以为这样就可以安然地保全自己,可谁知最后的结局却是更深地伤了自己。他们的痛苦是彼此的镜子,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彼此怜悯,却无法伸手触及,从没有倾诉,所以只好争吵、隔膜、冷漠、执着,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维持。

谁说这样就不是爱了呢,他们的爱只是相隔两岸,只能观望,却不可靠近。

然而当事的双方却一直不肯明白。

实在不忍这样的折磨继续下去,听听最终瞒着乔东方寄出了那张病危通知,很快,她等来了乔东方心心念念着的儿子——乔安,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最终明白,父子间的心结是如此之深,又岂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轻易化解的?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整整十年的女人,足以让一切的努力烟消云散。没有妥协,终是谁也放不过谁的,至死方休,直到其中一方死去。

而现在,这样的结局正一点点逼近。

乔东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涣散的眼神固执地凝聚在一处。听听站在一旁,不忍心看他的眼睛,她知道他憋了最后一口气迟迟不肯离去就为了等他最后一面。

从昨天凌晨三点多医生终于宣布放弃对乔东方治疗的那刻,她就开始不停地播乔安手机,手机那头的他起初一句话也不说,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沉默过后,终于生硬地摁下了结束键;此后,他的手机就再也打不通。她疯了样的跑回家、跑到他经常呆的走廊,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一夜之间,乔安似乎就平白无故从这座小城人间蒸发了。

乔东方于第二天下午一点零三分过世,双眼一直不甘地圆睁着,他最终还是没能等到他的儿子,他不肯原谅他,至死都不能。

乔安出现在听听面前的时候两点刚过,他浑身酒气冲天,双眼充血似的通红,坚硬的下巴上新出的胡子泛着浅浅的青色。跌跌撞撞地冲进来的时候,他只问了两个字,

“他呢?”

听听沉默地领他到太平间,空荡荡的屋子中间,停着唯一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她抬手打开两边的开关,毫无表情地说,

“你自己看吧。”

灯火立时辉煌,然而乔安的眼里却只剩下那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白,再一次,他笔直地站到了他面前,然而中间却已横亘着茫茫的生死,将爱与不爱的两人生生隔断在了彼岸,再也无法靠近。目视着那张猝不及防间就比他手里的白布还要苍白的脸,乔安一下子摊在了冰冷的地板上,早已干涸多年的泪水,终于决堤了似的汹涌而出。

他双脚收拢,两手慢慢包住身子,头随之埋进了胳膊,直到把自己完全蜷成了小小的一团。再多的责备也无从出口,听听的心终于狠狠地疼起来,她只好走到他面前,轻轻把他搂进了怀,怀里的人全身冰冷,额头却烫得好像火炭,身子不停颤抖着,犹如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又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乔安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抱住怀里的女子,不肯再松手。他的双臂箍得她心口都疼,然而听听还是轻轻拍着他瘦削的脊背,柔声宽慰着,

“没事了,没事了。他一直不曾怪过你,唯一的希望只是你可以原谅他。既然你都已经原谅他了,相信他一定可以走的安心。”

“他走了未尝不是解脱,对他来说,终于可以和你母亲相聚了。他盼这天,盼了好多年。那些生前没来得及和你母亲说清楚的,到了那边再说也不迟。”

乔安没有吱声,只是把脸深深埋入听听温暖的颈子里,又湿又冷的液体随之重重砸落,听听满满的眼泪都只能往心里咽。

喝了大量的酒,加上又受了整夜的凉,乔安忽然发起了高烧,持续不退,昏迷了足足两天,情势一度危及性命。这期间,他就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死死拽着听听的手,不停在哭,断断续续地也将那些他压抑了整整十年从来都不肯说出来的心思,倾吐了干干净净。

妈,妈,你别走,我们离开他,我会养活你,以后我们一起过。你别扔下我一个人,妈!

乔东方,乔东方,是你杀了我妈,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妈,你放心,我一定会过得很好,我要活给他看!

妈,我想你,真的很想你,你回来吧,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妈,你知道我有多难吗,妈!

爸?爸,对,你是我爸,可也是你杀了我妈,我不可能原谅你的,死也不可能!

妈,妈,我难受,他死了,他终于也死了,可我真的好难过啊,妈,他到死都不肯闭上眼睛,他是在等我啊,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等我,可我到他死都不肯原谅他!妈,我已经不想再恨他了,我没力气了,恨一个人真的好累啊。

妈,我恨我自己,过了整整十年才决定去见他,可是临到死,却还跟他说了那一句,看你杀了我妈报应!妈,我真的好后悔啊,我好后悔啊!我其实已经不很他了,真的不恨了,我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而已。我其实不想那么说他的,妈,妈你相信我!

妈?妈!妈!

听听一边听一边无声地落泪,这么多年,他背井离乡,独自一人背负着上一代那么深重的无奈、怨恨、心疼、悔恨、矛盾,到底有多艰难才能最终活过来,变成今天这样挺拔向上的男子?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整个都揪在了一起,疼得无以复加,这个眉目间一片压抑的孩子,她忽然间好想好好对他。

乔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两天后的后半夜,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已经感觉到了手心里的一片温软,稍一抬头,看见听听正安静地伏在床边,秀气的双眉微微拧在一起,眼睛周围湮着一圈儿淡淡的黑晕,上面泪痕未干,心口忽然就那么动了一下,眼前的她,分明是要多憔悴有多憔悴,然而他却在那瞬息间觉得她美丽得简直恍若天上的神女。

空闲的一只手鬼使神差般就落在了她聚敛的眉峰上,在那忧愁浓得仿佛化不开的眉头两端着了魔似的缱绻流连。听听蓦地惊醒,乔安修长的指节甚至来不及收回,只得呆呆停留在她眉间。两人就此僵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不动声色地蔓延开来。良久,乔安唇角牵出一抹迷人的笑意,专注地端详着眼前颜如桃花的女子,宛然开口,

“听听,我们结婚吧。”

乔安在母亲身边将乔东方安葬。这么些年,他一直不敢正视的母亲临死前的那个心愿,这一刻他终于帮她达成,其实他知道母亲从来都没有真正怨恨过父亲,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才最终没有舍得让父亲随自己同行。

这就是爱吧,人世间最温暖也最冰冷的东西。

这就是爱吧,恍如烟花,可以短暂亦可以恒久,只在于陪伴自己看烟花的那个人。

匆匆数载,瞬息间年华似水横流,青春辗转凋零,好在父亲终是选择了回归;而母亲,已独守着彼岸纷繁的青莲,等得太久太久。

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对母亲当年最后一句嘱托完全释怀——等将来你父亲过世,就把我们葬在一起……

终是不曾负了这一场相望。

一个月的假期很快过去。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台,年轻漂亮的列车员倚着车门,面有愠色,第三次问乔安,“你到底上不上?”乔安对她展现一个动人无比的微笑,迅速回头,根本无视众目睽睽,下定决心似的一把搂住听听,附着她的左耳,坚定地说,

“听听,等我回来,我们结婚。”

感觉怀里的听听身子明显一僵,随之飞快扬起了脸。乔安俯下身,捧起她红彤彤的脸,用力亲了一下,表情严肃然而柔和,

“等我回来,就嫁给我!好不好?”

额际、眉梢、眼角、鼻头、唇迹,听听一处不漏地仔细看他,面无表情,半晌一句话也没有,那一刻,乔安忽然从未有过的忐忑,生怕从那张殷红的小嘴猝不及防就会蹦出一个“不”字。心里正兀自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听已轻巧一点头,

“好!”

隐州的一月之行,彻底改变了乔安之后的人生。父亲的离世,让他豁然清醒,这么多年的苦苦追寻,他内心真正想要的并非那些足以令别人艳羡的金钱、权势、美人,那是属于别人的人生,并非他的。他最想拥有的,其实早已握在手心,那就是身边那张素净安然的脸,知冷暖、长相伴,守着一份俗世的幸福,安安静静的共度余生。

一星期后,乔安回到隐州,成了一名再普通没有的上班族。

一个月后,听听成为乔安的新娘。

同月,听听怀孕。

十个月后,听听在医院产下一名很漂亮的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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