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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冷箭难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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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营经过一年的筹备已经初具雏形,全营共有八千人,战船十六艘,分为四个营,在东海一带开阔的海面上排列成一个斜形放置的正方形。起初确实是安排了一万人的配备,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一万人开拔来到东海,一上船先晕下来几千人,日日训练、淘汰、挑选,才鸡蛋里挑骨头似的留下了八千人。

柳长洲站在临海岸最近的一艘战船的船头上四下眺望,看着排场不小的整个船阵,也许是有了底气,觉得起初海天一线处那些蕴藏在未知领域的威胁散去了一半。

他将东海营唯一的印信郑重其事地交给韩晓,说:“樗里将军泉下有知,也许该瞑目了吧。”

他举起手来前后回了一下,站在高处的通信兵立刻挥动旗帜,十六艘船上的八千士卒迅速集结成列,在甲板上排列成了几个方阵。

由于东海营要时刻掩人耳目,它诞生的第一天并没有任何的号角长鸣。矗立在甲板上的八千子弟兵肃穆而立,动作一划的往波浪翻滚的海水里扔了枚身份标识牌,用这种默默无言的举动表达了一个意思——

捐躯赴国难,视死当如归。

柳长洲长长地舒了口气,先前那种“满目山河空念远”的苍凉无力感都灰飞烟灭。

他刚打算走回船舱,忽听得背后一声及其轻微的异响。那声响极其短促,很快就被浪花翻滚的声音给掩盖了过去,四周的士兵都满目悲壮,似乎没有人留意到这个细节。也许是出于武者的直觉,他下意识的侧过了身体,同时往声源处飞了一枚弯月刀。结果他这一侧身,一种前所未见的细钩裹着风的弧度扎进了他的右臂,恰好是与心脏齐高的位置。

船上一片哗然——东海营成立的第一天,主将遇刺。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柳长洲周围的一干老帅似乎是没反应过来,一个个都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抬起了一只手,营造了一个同手同脚齐步走的造型。柳长洲视线四下扫了一圈,轻飘飘地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慌什么慌?”

不一会儿,几个士兵反扭着一个人的胳膊给推了出来。那人是个叫人一转身就会忘掉的小人物,被人在膝窝处踹了一脚,窝窝囊囊地滚在了柳长洲的脚底下。他抬起头看过来的表情却十分悠哉,带着一种完成使命的轻松,死到临头还颇为得意,看着柳长洲的眼神里都是不屑。

柳长洲胳臂上挂着个奇丑无比的弯钩,颇有闲情逸致的蹲下来,反手抽出了一个士兵的佩刀,用刀柄托着那人下巴,淡淡道:“哪个王八蛋派你来的?”但他手下的动作却与这一问极其南辕北辙,仿佛就没指望能从这人嘴里听到什么干货似的,一把扼住了那人咽喉开始发力。

那人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带着一种奇怪的笑,似乎胸有成竹似的,非但没有半分痛苦神色,唇角笑容的弧度都不曾变过丝毫,还在柳长洲手掌的桎梏下用口型说了几个字:“我北狄要……卷土……重来了。”

没一会儿那人就断了气儿。但还没等到柳长洲直起身来,那人还没发冷变凉的尸体居然开始一点一点溶化,先头颅后四肢,最后到躯干。溶化留下来的痕迹竟然是黑色的,仿佛之前这人就不是肉做的,“毁尸灭迹”的即视感十分强。

然后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从那人破了洞的胃囊里突然间飞出来一群黑黢黢的虫子,极小无比,甫一见到光,一个个扇动翅膀往西北的方向而去,速度极快,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甲板上只留下了一滩无法辨别的黑色液体,似乎是被人刚抛洒过一层化尸粉。

所有的答案似乎都集中在了柳长洲胳臂上那个奇形怪状的弯钩上。他面无表情的拔下那个丑八怪,翻来覆去的企图找到只言片语得到某些信息,然而那枚钩子上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方秉笔训练有素地给他包扎,眉心微皱,口唇微掀,低声道:“是京城里那人下的手,还是另有其人?”

柳长洲在他手上画了个叉,掀起眼皮看向西北方向,漫不经心道:“不是宗仪,江北营里我已经把所有的棋子都调开了,而且宗仪会找人监视我,也绝不会这么稀里糊涂地背后放冷箭。方才那人的目的明显不是为了弄死我,你没见他的口型么?所以……”

方秉笔:“所以什么?”

柳长洲偏过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冷笑道:“江北营出鞘的时候到了。”

一行人倍道兼程返回江北大营没过几天,又一个消息仿佛插上了翅膀似的飞遍了大江南北——北狄的圣女不日便将远嫁东瀛。

与此同时,柳长洲等来了他接手江北大营以来的第一封诏书和真正属于他的印信,抚剑将军,柳长洲。朝廷在这时候终于记起来了还有江北大营的存在,完全靠自给自足的江北营也再次得到了户部的供给。

这一系列变动全都印证了他的猜测——沉淀了有十来年之久的北狄终于按耐不住了,远嫁什么狗屁圣女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北狄要联手东瀛,同时来犯。或许有些耸人听闻,但这种关乎国门的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柳长洲当下做了部署,整个江北营顿时进入随时待命的状态。那间谍既然敢明目张胆的留下这么明确的消息给他,也就充分证明了一点——北狄有备而来,对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都不屑。

月底,方秉笔照例去辕门处取了家书送去将军帐,一掀开门帘,十分见鬼地发现柳长洲居然板正地端坐在书桌后,十分认真地写写画画,手边竟然还有一本唧唧歪歪的古籍。这个发现叫方秉笔惊了一跳,他以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语气,老怀甚慰道:“哎,有生之年可算等到你把屁股上的刺都磨完的一天了。”

柳长洲反常地没有调戏回去,也没有急着看信,只是捏着信放在了一侧,牛头不对马嘴地道:“北狄和东瀛联姻……换做你是宗仪,你会怎么想?”

方秉笔看过来:“我会巡查我的海上力量。”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语气激动道:“你是说他要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东海营的存在?”

柳长洲沉默了半晌,用一种嘲笑白痴的表情盯着方秉笔看了一会儿,才恢复正经。他打个响指,点点头:“对。宗仪迟早会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或者……他现在已经知道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绕过桌子在方秉笔的肩上拍了拍,略含歉意地笑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过肯定不是这个节骨眼儿上,至少得等到两军交战后。哎……你,有功夫回家转一趟,替我看看长玔和我娘吧。”

方秉笔一瞬间知道了柳长洲为何催促他与长玔早日成婚的理由了——马革裹尸前,圆了洞房花烛的念想,也算不枉此生、不虚此行。

沙行火急火燎地掀开将军帐的帘子,唾沫星子伴着噼里啪啦的话一起糊在柳长洲的脸上:“小将军,之前完全没有任何预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柳长洲自顾自立在一旁推沙盘,没吱声儿。他将原来的沙盘重新做了一番变动,似乎帐篷外的一级戒备都与他无关似的。

方秉笔端着一杯热茶推给沙行,不紧不慢道:“前些日子我们去东海上巡查时抓到一个间谍,也就是说北狄已经知道东海营的存在了,他甚至知道东海营是由江北营分出来的。试想如果是你,你会放过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么?现在的东海营实际上只是削弱了江北营的力量。在他们看来,东海营百事待举,大庆必然会顾此失彼,倘若联手东瀛,似乎万无一失。倒是您老,听副官说您老痔病犯了?”

沙行叹口气,说:“不劳方副将费心,几十年的老毛病了。”

一直沉默的柳长洲终于离开沙盘,他取过书信,打开前简直都不用猜,不是一个金斗印就是一堆金斗印——自从他和陆含章往来通信之后,除了“我忙成狗”这个信息,陆含章寄给他的东西就没别的信息了。

但他还是少女心爆棚、贱兮兮地攒了满满一箱子的狗爪子,每次拆开前明明都知道肯定还是个破脚印,但他还是忍不住要满心欢喜,因为这样至少能证明那人在大庆的一个地方还安然无恙。

结果……

沙行前脚刚走,方秉笔正低着头在吹茶叶,就听见背后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一回头,作死地非要以“金鸡独立”式坐在桌子后的柳长洲终于遭到了来自桌椅的报应——那椅子被他折磨地生无可恋,终于决定视死如归地拆解了自己,把坐在它头上的柳长洲狠狠摔到了桌子下。

柳长洲被这么报应了一下,居然赖在地上不起来了,仔细看,他肩背处还在细细的抖动,也不知在哭还是在笑。

方秉笔狐疑地走过去,捡起飞到一侧的纸,他自己也笑喷了——

来信人呕心沥血地在纸上画了十个歇斯底里的大字:“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用的还是血红血红的朱砂。

看着这几个字,就能令人想象到那人是如何板着一张如玉的脸孔,一本正经地鬼画符的,也不知他有没有被自己逗乐。

柳长洲笑得气儿都喘不匀,他坐起来劈手夺过那张纸,开启“炫妻狂魔”模式,穷嘚瑟道:“看着没?我的人,隔着千里之外还有能耐这么撩我,哈哈我简直太爱他了。”

方秉笔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一脸冷漠地在柳长洲的腿上踹了一脚,小声嘀咕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他其实可心酸了,柳长洲和陆含章这两个神经病至少还能有往有来,他寄给长玔的信,基本就是石沉大海。

这种现实版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叫他有些郁闷,他十分心塞地在心里诅咒这俩没前途还没下限的死断袖:“他俩孩子将来没屁/眼儿……”

身在华容的陆含章莫名其妙打了几个喷嚏。

陆含章每次赋闲在家都有一个十分光明正大的理由——工伤。他算了算,上次一觉醒来太阳都落山这种舒服日子已经过去有大半年了,但他眼下还不能松懈下来。因为他才发挥了一个巨大的搅屎棍子的功用,借由低门槛高回收的赌市这条路,在一年之内支援了柳长洲足足九百万,代价就是华容整个风气的败坏,哦,还有自己扎在胸口的一刀。

他干脆把家当衙门,在病榻上一连下了三道新指令。

第一,恢复华容的商税。

整个赌市已经灰飞烟灭,那么另一半商税就要由各行各业自食其力了。在此之前,陆含章借用神秘人的身份成立了华容第一个商会,这个商会的门槛就比赌市高一点儿,它只有一个要求,“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等到华容近八成的商铺加入进来后,商税复原。

一众挤破了头迫不及待要加入商会的商户们这下傻眼了,因为彼此都成了一根线上的蚂蚱,总不能在退出来。不过有聪明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华容的商税只不过和别的地区一样罢了,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实质损失。市面上闹过一阵,衙门大门紧闭,由着这帮唯利是图的市侩商人起了一阵哄就平淡了。

第二,招揽八方术士。

江北多矿产,既然有莱山是个矿山,就意味着有可能随意捡一块土疙瘩都能炼出什么宝来。陆含章对此一清二楚,但他毕竟不是个术士,对如何冶炼以及究竟能冶炼出什么来纯属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对此一知半解,并不妨碍大庆有人热衷于此。

并且十分凑巧的是,胡瘸子那用来掩饰盐作坊的冶铁流水线就在纺锤巷子里摆着,稍微一改造,几乎就能派上用场了。

第三,将四海赌市腾出来的地皮全部改成医馆。

柳长洲来信时曾无意中抱怨了一句,说江北营里好些士兵手脚生冻疮,东海营里几乎全部的士兵晕海晕船,士气十分低迷。倘若有了官府名下的医馆,首先江北营的士兵们跌打伤、冻伤之类小病小灾所需的药酒就可以自给自足了。

还有另一方面的考量——他想陪着柳长洲,既然许下天长地久,他总要努力寻找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种未来对他的诱惑力大到不可估量。

眼下的华容正处于百废待兴的时候,这三道指令一下,他才稍微松懈了一些。朱点衣允许他下地活动的第一天,陆含章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奔去了衙门,仿佛早已病入膏肓的懒病一夕之间不治而愈了似的。

想当年,他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出门上个厕所也恨不能被人驮着去。那些弹琴赋诗的逍遥日子忽然变得离他十万八千里远,叫他一路前往衙门的路上简直要被自己感动死。

大概是最近忙成了惯性,遇到个什么、听到个什么,都会下意识的将听来的、看来的跟银子拴在一起,于是在路过鸿雁楼时,听到里面个歌妓唱“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待枯荷听雨声”的卖花声时,他又滋生了个新鲜的馊主意——

既然声色都可以用来交易,主意为什么不行?

陆含章:“……”

他娘的,魔障了,想钱想疯了。

但说实话,这个念头很新鲜。

等到一切整改措施都差不多走上轨道,他就真的在集市口摆了个八仙桌,旁边放着一面旗子,那上面十分把自己当盘儿菜地写着一行字:“点石成金”。旁边有两行小字,“分文不取”、“一切随缘”。意思是我看你长得顺眼我就给你支招,我要是不乐意,咱们就后会无期。

集市口人多口杂,有摆桌子算命的,有跳大神的,就是没有上赶着给人出馊主意的。所以陆大仙自摆上八仙桌开始,无人问津、门可罗雀、惨惨淡淡这类词可以给他的点石成金做一个恰如其分的注脚。

陆含章指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对粘着他坐在一侧的谢一桐说:“不识货的一群人。”哥俩儿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准备收拾收拾东西滚蛋,这时,打集市东口走过来一个……奇形怪状的人。

那人剃着个比阴阳头还刁钻的头,比秃驴要多那么几根毛,他那发型是个被一缕发从中间均分成两半的光头,那缕头发从前发际线一直梳到后脑勺,在后颈处扎成一个扫帚辫子,桀骜不驯地在空中扫来扫去,十分滑稽。

再看他那脸,简直就是一个过度增生、一波三折的倭瓜,都快把眼睛从脸上挤出去了。他的服饰也颇奇怪,东一片破布、西一块补丁的,也不知是不是想追时代潮流,结果一不小心跟追成丐帮帮众了。

陆含章一乐,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支通体碧绿的笛子,隐晦地朝那人远远点了三下,悠哉道:“你二哥要是在这里,估计做梦都能笑醒,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比他眼睛更给脸省地方的人了。”

谢一桐十分乖巧的去取篮子,说:“是呀。哎大哥,你看他的刀,好奇怪啊。”

陆含章闻言抬起头要去看,哪知从天而降一柄刀,“哐当”一声被人按在八仙桌上。他顺着一只粗壮的胳膊往上看,凝目打量半晌,恰到好处的一笑,道:“先生远道而来,有在下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么?”

那人把刀往桌子上一方,行动与他那一堆存在感十足的肥肉动作一致,晃晃悠悠的颤了一会儿,在凳子上坐定,一句话也没说,顺手取过了桌子上的茶杯。他将四只茶杯口朝下扣在桌子上,摆成了一个两两相对的四角造型,又取下壶盖放在了东侧。这还不算完,他又从自己头上那几根毛上薅下来两根头发,一南一北的摆在了茶杯的两侧。

就在陆含章以为这是个有什么深意的茶阵的时候……

那人发话了:“如果这个壶盖要避开这个结构到达对侧,还不能碰到边上的头发丝,先生有什么高招?”他的口音十分奇怪,说话稀奇古怪,舌头似乎没办法伸直,要么伸直了就没办法再卷起来,总之听起来极其别扭。

陆含章扫了眼那把刀,平静道:“不知阁下用什么条件来交换我的主意?”同时心里有了计较,这人是个东瀛人。

不久前,朱点衣刚才说过东瀛人的换髓之术,眼下就真的冒出来一个东瀛人……恐怕不是巧合,而且这人还是个东瀛武士。这个类似于茶阵的莫名其妙阵又不像是来踢馆的,所以,东瀛人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人在桌面上摊开手掌,淡淡的说了三个字:“随你开。”

倘若这人真的知道换髓之术,借由这个人去找东瀛的医者来为他疗毒似乎是个万无一失的办法,然而……他摇摇头,一手托着自己另一手的宽大袍袖,捏起杯盖狠狠往桌面上一磕,将那杯盖磕成两半,每一半都小于四个茶杯之间留出的空隙,才抬起眼,一字一顿道:“别无他法。”

那人盯着那壶盖看了会儿,缺心眼儿似的缓缓笑了,原来这人在人中那里果然是有胡子的,方才只不过是见到美人,十分娇羞地藏在肉里了。那人舌头照旧在嘴里翻腾成一锅粥,稀里糊涂地煮出来四个字:“多谢先生。”然后他用刀柄将摆在桌面上的杯子全都砸了个稀巴烂,不知所云地道:“既然……只此一途。”随后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

哥俩收摊回家的时候再次路过鸿雁楼,里面的卖花声已经换了个调调:“关山夭骨,霜木凋年……”

陆含章若有所思地顿了半晌,心里有个念头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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