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死得其所(1 / 1)
江北大营驻扎大庆真正的极北,翻过有莱山一直往北去,千里马日夜不休奔波一天一夜,到一处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远远望见大庆军旗在寒风里翻卷,再往近前走,一堵拔地而起的高墙就弹进视野里。
不过这对于来执行暗杀任务的柳长洲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夜色正浓,塞北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候,整个营寨里阒无人声,只有九队哨兵来回巡视,军靴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都已经完全混进背景音里,丝毫不会引人注意。
柳长洲轻巧的越上城楼,躲在楼角阴影里查看整个营寨内部的结构。那营寨建制清晰明了,大帅的营帐位于整个营寨的最中央,外围是几个稍小些的营帐,一共九个,恰是大帅手下九大分营的主帅的帐篷,这样一圈一圈往外扩散,成同心圆结构一直扩散到最外围。除此之外,这些直径由小到大的同心圆结构还被几条从圆心放散出来的道路切分成九部分,彼此泾渭分明。
在营帐间来往穿梭着九队哨兵队,这些哨兵队分别绕着九部分进行巡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柳长洲发现这九队哨兵的时间点安排得十分巧——上一队哨兵方巧绕过大帅的营帐,离开后不到一刻时辰,第二队紧接着就会从另一个方向再次绕过将军帐。整个将军帐几乎时刻处于哨兵的眼皮底下。
柳长洲活动了活动有些冰凉的脚,纵身一跃翻滚在地,等一队哨兵穿过他所藏身的墙角时,猛地从后面捂住那人口鼻,打晕后轻手轻脚的拖到了墙角,三两下扒了自己的夜行衣,换上铠甲,滥竽充数跟在了还未远去的哨兵队尾。
待到这一队哨兵靠近将军帐时,柳长洲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到时候了?”黑暗里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炸开在耳边,随后一盏昏暗的油灯亮了起来,桌案前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苍颜白发的老将军。
这老将军一头花白的头发极为利索得扎成一束,衬得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此时是深夜,他却穿戴极为整齐,身前的桌案上放着自己的头盔,似乎在等待某个注定要到来的仪式。
柳长洲卸下了一身的戒备,拿出了一个后辈对长辈最为端正的态度,毕恭毕敬道:“樗里老将军,久仰大名,无名小卒柳长洲深夜特来拜会,还望见谅。”
樗里昊一伸手,话家常一样亲切道:“恭候多时,坐。你爹是不是叫柳江?”
柳长洲:“回将军话,正是。”
樗里昊接着道:“本帅在外这一戍边,算到如今,一晃就是十年光景。先帝派出来戍边的老东西,我最大,到现在都还能喘气儿,廖选排第二,辅之最小,却死得最早。我在塞北,廖选镇西,辅之平南疆,到如今死的只剩下了我一个。活到我这把年纪,还看不懂小皇帝这么折腾一番的用意么?你爹机灵,当年你爹说什么都不出马,把先帝气够呛,知道为什么大庆水师这么扶不起来么?因为东海之上无柳江,都是一帮狗皮倒灶、没有真才实学的二流子。”
柳长洲直挺挺的戳在原地,不自觉站得更直。
樗里昊双手端起放在身前的头盔,深吸了口气,缓缓戴在了自己头上,又取过自己的佩刀,从书案前立了起来。他叹了口气,道:“小子,你知道我们这些在外戍边的人求得是什么么?”
他不等柳长洲回答,就自问自答道:“我们求得很简单,我们求一个死得其所。廖选死得最光明,堂堂正正的死在疆场上;辅之虽是被先帝一刀一刀刮死,可天底下又有谁不清楚‘兔死狗烹’这一套戏码?那你看我,我算怎么回事?死前还不得不背一个‘造反’的头衔。柳江那小子当年非要跑去学什么毒,也不知眼下如何光景了。”
柳长洲道:“家父方从南疆回来,人现在华容。”
樗里昊一愣,短促地笑了一下,说:“那混小子还真去了南疆。”
他从书案上抓起将军印,“咚”一声放在了书案正中央,沧桑道:“我想想我会这么走进史册里,偶尔会有不甘心。可是比起写进史册里,我的血汗早先一步揉进了我脚下的土地,大庆存在一日,我就能够顶天立地一日。”
而后他声音极为洪亮的喊了一声:“来人!把那几个跳蚤带上来!”
随后营帐被人掀开,五个手脚被缚的人被推了进来,脸上花花绿绿的十分狼狈。樗里昊回过头来,指指自己,说:“小子,看好了,这是我对大庆最后的贡献。”话音刚落,老将军以一种与年纪不符的身手猛地拔出佩刀,抡圆了胳膊挥出了大开大合的气势,从跪在地上那五个人的脖颈上依次滑过,干脆利索地收刀回鞘,而后垂下了眼皮。
那五人脖颈处喷出来的血有丈高,血雾一直溅到帐篷顶上,浸渍了一大片土地,顺带也濡湿了柳长洲半身的铠甲。
樗里昊一挥手,那些满目横陈的尸体便被人拖了下去。他走回书案端起酒杯,一仰脖灌了个光,倒地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一朝天子,一朝臣……臣。”
柳长洲原地僵立了片刻,端端正正地行了个武夫礼,为樗里昊到死前最后一刻都在捍卫一个将军的尊严——长刀所向处,必为魑魅魍魉。
他想了想,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个字做为自己的挽联:
重于泰山。
营地的号角骤然吹响,天亮了。
边塞一派惨淡,华容的衙门里却迎来了一个天大的喜事——钦差方秉笔与柳长玔要大婚了。婚礼极为简陋,出席人员也很少,除了婚礼当事人,就还有柳江、朱点衣、杜蘅、金斗、小红。陆含章不算,陆含章眼下算半个死人,昏迷在榻上还没醒来。
本来方秉笔坚持要等到柳长洲回来的,结果他那准老丈人不同意。柳江不知抽哪门子疯,非要小两口现在就结。他甚至着急到亲自去成衣店为两人订做了大红服,搞的就好像大婚的是他自己似的,这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行径只获得了一个人的支持——寡妇朱点衣。
朱点衣仗着自己嫁过一次人,经验十足,煞有介事地拉着柳长玔坐在镜子前,又是描眉又是画唇的忙活了一早上,忙的不亦乐乎。
杜蘅表示没法理解,不过他乐见其成。这娘炮非但不搭把手,还和金斗一起躲去了厨房,一人一狗这里拈一片肉那里挑块糖,偷吃偷得不亦乐乎。
柳江行事颇奇怪,方秉笔要给他行个翁婿大礼都被他一手挥开了,新娘子柳长玔毫不客气得伸出手,一边一只掐上了她老子的脸,愤愤道:“你赶着去投胎是不是啊?我回家跟我娘告你状啊老头子。”
柳江一把拍开她涂着血红指甲的手,装模作样道:“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这都为人妇了,还‘我娘’‘我娘’的,像什么样子?”他自顾自低下头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琥珀珠,那珠子就和小红那么大,里面镶嵌了一个如同祥云一样的丝状物,血红血红的,分外耀眼。
他不理会一直在做鬼脸的长玔,脸色异常端庄的将那颗珠子握进了她手心,又轻轻在她头顶拍了几下,什么都没说,随后在她背后推了一下,大白天的,硬是把这小两口送进了洞房。
大家:“……”
待到众人散去后,柳江和朱点衣去了后院陆含章昏迷的房间。
方才柳江脸上那些神色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左手抄起一把刀子划破了自己原先手腕上那条伤痕。朱点衣拦住了他,说:“你还有别的话要给谁?谁知道你待会儿还会不会醒过来,这种东西毕竟比较危险。”
柳江顿了顿,歪着头想了半天,毫不在乎的一笑,说:“跟我老婆子说一声,就说地下没有黄桃,只有我。”
朱点衣点点头,接过刀子在陆含章的手腕上划了相同的一刀。柳江把自己腕上那道伤口与陆含章严丝合缝的叠在了一起,点点头,口唇微掀,轻声道:“十年。”之后便闭上了眼睛,侧躺在陆含章的身侧,没了别的动静。
他手杖上的那条青蛇十分乖巧的盘绕上来,将两人的手紧紧缠绕在一起,并且有越缠越紧的趋势。
人世间总存在一些没办法解释的现象,比如眼下。
自两人手腕弥合处缓缓生发出一阵微弱的红光,那红光逐渐增强,到最后竟刺眼到令人无法直视。侧耳细听,耳边有一种液体急速流动的声音。
处于昏迷状态的陆含章突然眉头紧皱,嘴角也无意识的死死咬紧,似乎全身陷入了某种极度的痛苦里。外来的血液里承载的药与他经脉里的毒碰撞产生的水汽不断生发出来,将他全身都笼罩在一重白色光晕里,豆大的汗连续不断得从他额头上淌下来,洇湿了洁白的领口。
柳江则面色安详,头发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变成了雪色,同时他原本仅有微微皱褶的面皮就像缩水一样,眨眼间飞快地生发出许多沟壑纵横的皱纹来,身上那些微微苦涩的药味儿也渐渐减弱,到最后几乎完全消失不见。
两人手上缠绕的那条青蛇似乎是两人之间血液的中转,就看见那蛇原本苍青色的表皮逐渐加深,一点一点变成了黑色,凑近了看,几乎能看到蛇皮下快速膨胀流动的气血。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青蛇的颜色才开始逐渐恢复,那股诡异的红光也渐渐变淡,而后整个屋子重新回归平静。
窗外北风裹着雪花肆虐,猛地扑开了房门,院子里有一声十分轻盈的落地声音。朱点衣一回头,左手拎着一个布包的柳长洲出现在后院里,衣角擦着北风的弧度,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以往总是不经意上挑的嘴角不自觉抿平,眼尾的弧度也消失不见,颀长劲瘦的身姿一时有些形销骨立,裹在风雪里竟有些旁人难以亲近、高冷出尘的意味了。
柳长洲一只手去探榻上那两人交叠的手腕,不出预料的一冷一热。他把另一只手上的布包放在柳江的胸口上,三两下挑开了布包,露出一个人头。
他在自己眉毛上蹭了蹭,轻飘飘的笑了一声,道:“正好,这俩老东西九泉之下还是朋友。”
“你爹要我留给你一句话,他说‘十年’,陆含章的毒已经深入骨髓,他体内的药力只够消除陆含章经脉里的毒,没有办法渗透骨髓。”
朱点衣平平板板的说完这些话,也不知是觉得柳长洲这样的人不需要安慰,还是她觉得自己嘴笨不会安慰人,居然干脆利索的转身走了。
柳长洲无言静立,觉得胸腔里有部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逐渐崩坏瓦解,又有些从前曾有过犹豫怀疑的东西突然拔高了千丈,跟脚也牢牢扎进了心里,至此变得深信不疑——遇到的一些人,经历的一些事,教会他不再执着于生死。
一个人的成长似乎只需要一瞬间,这一瞬间之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得将喜怒哀乐表现出来,一瞬间之后,他就突然对喜怒不形于色无师自通。
焚化了柳江以后,柳长洲和柳长玔这一对兄妹不约而同的表现出了“我很好”的意思。不过这两人的“好”不在一个水准上,长玔那好叫做伪装,这傻姑娘到现在似乎都没有办法接受她才大婚完他爹就没了的事实,似乎是被震惊到了,并不是真的冷静了下来。
方秉笔耐性十足得陪在她身边,等着这姑娘反射弧超长的哭泣。
柳长洲是真的“好”,他一把展开刚刚到衙门的圣旨,挑着重点念了出来:“……抚剑将军柳长洲……”
分手的时候突然就近在眼前。
陆含章醒来已是十天之后,晨光熹微的黎明时分,睁开眼的一瞬间,他有种被造物主拆卸得七零八落、而后又照着先时重新拼接起来的轻松,那些如影随形的窒息感悄无声息得退避三舍,心口的位置传来的震动一时间叫他不知今夕何夕。他扶着床板坐起来,在自己的手腕上发现了一条红痕,和……一截青色的蛇皮。
他联系前因后果,竟也将过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而后院子里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柳长洲轻手轻脚的推开门,看见他正下榻穿鞋。他眼睫上下忽闪了几次,而后慢慢笑开:“醒了?来送我一程吧。”
陆含章原地沉默了半晌,对眼下这个情况一头雾水。从一场与寿数搏击之后的昏迷里醒来,突然听到眼前的人行将远离的消息,他难得有些慌张,平时总懒洋洋半闭的眼睛也睁得稍微大了些,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写满了困惑与迷离。
柳长洲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从袖口里抽出一卷明黄的东西,拿在手里毫无敬意的前后晃了晃,说:“将军的主场,在边关呐。”他又垂下头,似乎怕惊醒什么,声音放得很轻,“哎,你能等我回来吗?”
陆含章心里滑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将军难免阵前亡。
于是他说:“等。”
二人行至一处仿佛被雷电劈死的大树下,陆含章已经送他送到不得不止步,就对马上的柳长洲说:“行了,快滚吧。”
柳长洲俯下身来贴在马背上,十分幼稚的抱住了马脖子,朝陆含章勾了勾手指,说:“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我尽量满足你。”
陆含章想了想,靠了过去,说:“给我一个吻吧。”
柳长洲笑笑,突然捞着陆含章腋下将他拖上了马背,叫他侧着身子坐在自己身前,不给他留一点儿反应时间,就挑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唇上柔软的触感不再是原先那令人心生怜悯的冰凉,舌尖滑过的齿列与口腔有某种醉人的芬芳,每一次缠绵与辗转都叫人忍不住更深地沦陷沉迷。
陆含章在他舌尖上咬了一下,结束了这个似乎有些割舍不断的亲吻,扶着他的肩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搂定,低声道:“我似乎知道了你的愿望。”
柳长洲静静得贴在他有些硌人的胸膛上,呢喃似的轻声道:“说来听听?”
“马震。”
“……滚!”
这个意外的小玩笑冲淡了从方才就一直围绕着两人周围的淡淡的忧伤。柳长洲想了想,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毕竟华容距离江北大营也没有很远,想他的时候有书信,十分想的时候,快马加鞭一天就能见到他。并且这一次分手不同于上次,他知道陆含章就在那里,他在那里不言不语的一站,就能够给他无数的支撑与力量,这种天涯若比邻胜逾千言万语。
他听见头顶上那人迟疑道:“你爹……”
柳长洲顿了一下,看向远方,缓缓笑开,半真半假的胡说八道:“他叫我替他道声谢,说你的存在叫他可以死得瞑目。哎,跟你打个商量呗,能不能把你对你老丈人的感谢全都送给我?”
陆含章听懂了言外之意——即使身被千疮百孔,即使总被无情世道抛掷一隅,拼着粉身碎骨,也要保持最后一丝对至诚的执着。
于是他笑道:“好啊。”
恰在此时,一道光线穿透云层划破未央长夜,为身后的有莱山披上一层暖意,脚下已经打霜的白草上突兀得滴落一枚晶莹剔透的水珠——
天高地迥,岳立川流,君子行多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