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明察秋毫(1 / 1)
柳长洲是被一道亮光晃醒的,睁开眼的时候都已经日上三竿了,这放在平常简直是一种比凤毛麟角还稀有的情况。身上一些难以言表的酸痛与难受,叫他囧囧有神的回想起了昨晚的事,他简直想抄起鞋底在自己脸上狠狠抽几下。
这种生米成熟饭的即视感太强烈,别说窗户纸已经破了,恐怕连窗都他娘的早被暴力摧毁了。
他扭头对着同床共枕的人翻了几个白眼,却被那人一张玉琢似的脸给打败。陆含章整整昏迷了半个月,他那时候心焦气燥,根本没有闲工夫看看闭着眼的陆含章到底什么模样,到这会儿才有了些许心情仔细打量他。他看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他和初见时一个模样。
这个结论叫他心里诡异得升起一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念头,他们人现在华容,恰是一种物非人是。他被这想法一下子给刺激到了,但越是死死抿着嘴角越是往上翘得厉害。
生平第一次,要为一个人逆着兔死狗烹的大势活下来的想法如此强烈。
本以为还没有醒的人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准确无误的盖在了他的眼睛上,那人眼睛连睁都没睁,话音里带着十足的鼻音,囔囔道:“别看了,柳大人还有一个大破烂摊子要处理,大清早上就视奸合适么?”
柳长洲:“……”
陆含章又接着道:“衙门后院里那一大铁罐子盐水至多煮出来一个蛐蛐罐子那么多的盐,就算是天价盐,一百两也肯定买下来了。哪有蠢货会为了区区一百两铤而走险?你最近要多留意城内别的进出口有没有类似的情况,这一罐子很可能是一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掩人耳目的手段。”
柳长洲顿了一下——这本来是一种最基本的定势思维,可他竟大意到完全忽略,是谁造成的就可想而知了。
他伸长胳膊取过一旁被揉的乱七八糟的单衣,披衣下床,又回身给他掖了掖被角,嘴上却十分冷淡的道:“摸摸你那良心问问你自己这都怪谁?少扯淡了,还是好好操心你自己吧,最好别叫我再碰到你出什么意外,否则我剁了你喂鱼。”
话音刚落,陆含章没骨头似的从被子里撑起了上半身——他那姿势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先是用手撑在自己腰后面把上半身撑成一个弓形,脑门儿顶还贴在枕头上舍不得离开,修长的脖颈被拉成一条弧线,衬得下巴极为瘦削,锁骨也更为清晰了。不过他期间起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而后才一鼓作气的靠坐了起来,但眼睛还是没睁开。
他中衣微微两边豁开,露出一小片胸膛,但这也够说明现状了,那上面全是某种幽晦难明的痕迹,颈侧那个洁白的羽毛附近也有深深浅浅的红痕。只听他迷迷糊糊的道:“那日真的纯属意外。唔,你等会儿我,我陪你一起去找胡瘸子吧,那人是个……奇葩里的奇葩。”
柳长洲一手扶额,仿佛格外见不得他这个样子,转身去桌子上倒水,十分无语的道:“你简直太稀罕了。”普天之下,起床也能起的如此山路十八弯的,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第二个。
待两人收拾停当,柳长洲刚打开门,就看见院子里立了一大帮人。
院子里那些人脸上表情花花绿绿的,可谓精彩纷呈了。方秉笔迅速给他递了个眼神,微妙得传达了一种“我压根儿拦不住”的意思来,随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得板着面孔,幸灾乐祸、围观看热闹的神态却如此明显。
杜蘅若有所思得拄着下巴,老神哉哉的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双修吧。”
谢卿云神情古怪,却十分有节操的捂着谢一桐的眼睛,然而挡不住那淘气包的声音:“什么是双修啊二哥?”
这下好了,谈个恋爱上个床搞的近乎人尽皆知。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挡不住二人脸皮的厚度。
柳长洲若无其事的挥了挥手,示意有事儿没事儿的全都滚蛋,别跟这儿瞎凑热闹,十分无所谓的道:“看什么看?大惊小怪,没见过洞房花烛?还是……诸位排着队等着跟我洞房花烛?”
陆含章追在他身后,边打呵欠边回答了谢一桐的问题:“双修就是你们学塾里的老夫子给你一连放了两天假,你想那该有多爽?”
太掉节操了!
众人的下巴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纺锤巷子是个口小肚子大特别能装的胡同,陆含章熟门熟路的带着柳长洲左拐右拐,在一个足足有三丈宽的大铁门前停下了脚步。他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挡拉了拉柳长洲的手,低声道:“你进去别四处瞎看,这附近几乎都是耳目,我们一进来就被盯上了。”
柳长洲在他手心画了个圈,点了三下。不用陆含章提醒他都注意到了,巷子里来往的人不多,但几乎每个人看到他俩进来都会盯着看好长一会儿。附近有一股淡淡的木炭燃烧的草木灰的味道,白墙上也细细密密的落了一层黑炭,内里乾坤可想而知。
他们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什么举动都没有,而那大铁门后像是得到感应似的出现了脚步声,一个贼眉鼠眼的人探出头来,看见陆含章直接就放行了。
柳长洲还在想所谓“奇葩里的奇葩”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看见铁门后的大院子里一个十分精致的凉亭下有个人直径奔了过来。
那人一身花红柳绿,脸上也擦脂抹粉,看上去十分像前朝画像里那个远近闻名的仕女。他一看见陆含章,顿时两眼放光,小碎步迈得极为殷勤,但明显能看出来他的一条腿确实是瘸的,似乎长短不一般齐,走路有些一边倒。
胡瘸子奔走过来的架势十足,却在距离两人两步远的时候突兀得停住了,仿佛两人周围有一层透明的结界,挡着他使他无法靠近。他两只手攥在一起举在胸前,自以为妖娆的一边跺脚一边扭腰,以一种正常人都发不出来的假嗓子嗔道:“含章怎么亲自来了?我派人送去的东西已经用完了吗?”
柳长洲心里冒出一股十分诡异的感觉,一时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陆含章被死变态包养、这人真是投错性别了吧,这些念头在心里天雷滚滚的走过一遭,叫他憋不住得十分想笑,被陆含章十分隐晦的一掐给掐了回去。
陆含章淡淡道:“胡老板客气。”他把柳长洲往前一推,“不知胡老板手底下还有没有空子给我这个小兄弟谋个差事?书念得多了,念得不知道人间疾苦,我有意借胡老板的光给他好好上一课。还望胡老板不用惯着他,最脏最累的活全都交给他罢。”
柳长洲一边扮着面瘫脸,一边觉得陆含章这一招实在很高——黑盐作坊里一定也是分工明确的,出汗捞钱的、负责打探市场行情的、统筹规划一切的,毫不夸张的讲,他们可能都有一套专门用来应付官府检查的掩饰工程,甚至都可能有一支强大到足以抗衡官兵的武装力量。
而毫无疑问的是,最脏最累的一定是负责煮盐的下层劳工。
胡瘸子连一瞥都舍不得给柳长洲,跟条哈巴狗盯着肉骨头一样盯着陆含章,就差流口水了。他十分随意的一挥手,示意手下人带着那小兄弟下去,依旧叫人起鸡皮疙瘩的道:“含章说的什么话,这不是举手之劳么?”他随后又十分善解人意的道:“现在的人成天都不知道想些什么,这一块铜板、一锭银子岂是从书里长出来的?可怜这些读书人,写个文章做个诗扬名立万又值多少钱?一辈子到头不还是穷死的么?”
陆含章一边在心里骂“你知道个屁”,一边毫无破绽的点点头:“胡老板说的极是。”
他又一伸手将柳长洲扯了回来,表面上哥俩好的揽住他后背,宽慰似的拍了拍,侧过头轻声道:“两天?”
柳长洲避着人,从腰带上掏出自己的“棋行天下”,塞进了陆含章的衣带里,礼尚往来的搂了搂他的腰,轻笑了一下,丝毫不知天高地厚的道:“一炷香。”
陆含章:“保重。”而后他后退一步,挥了挥手。
大概是由于环境极为恶劣,周围有一帮人盯着他们看,导致这一变形的拥抱居然有了种偷情的味道,仔细咂摸一番,感觉居然还不赖。
柳长洲就被那胡瘸子的手下人带了下去。
他想胡瘸子绝没有表面那样花里胡哨,他能在大庆极北建起一条运盐、煮盐、销盐的产业链,眼界和手腕自然不小。并且这又是一种顶风作浪的犯律之举,那么他对手下人的挑选、监督与管理自然不会弱,他恐怕少不了一顿教训和修理。
果不其然,他被人带进了一件密不透风的黑屋子里,黑暗里有人三下五除二扒光了他的衣服,另一套手感极其差劲的粗布衣衫被人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随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卸了全身的力道,顺从的往后倒在了茅草堆上,几双脚不约而同的踢过来,毫无差别的落在身上,叫他好生回忆了一把当年挨揍时的场景。
眼下是这样一种情况,他在明,这个盐作坊却在暗。陆含章给他伪造了一个假象把他送了进来,他却对这个盐作坊的虚实一无所知,所以似乎除了混进去打探虚实以外别无他法。
不知道内/幕的人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揍,他的正常反应一定是反抗和叫喊。于是柳长洲一边装模作样的开始躲闪,一边嘴里开始飙脏话,数着辈分从那些人十八代祖宗往下骂,骂完了又颠过来再骂一遍,唾沫星子横飞的简直有种吃人的架势。
好在他还没到脏话词穷的时候,那些拳脚便停了下来,黑暗里有人十分阴险的笑了一声,他听见有罐子开合的声音,随后他身上被人没头没脑的洒了一些东西。
柳长洲瞬间就想把这些人全都踢下去送给阎王爷做下酒菜——那帮糙汉给他身上洒了一层盐。方才那些拳脚着实不算轻,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开始抽着疼,疼的他眉毛都不自主的往上挑,汗湿的头发糊在脸上难受的他简直想将这些人全都扒皮抽筋。
他动作幅度十分大的扭曲了一下,而后像被雷电劈了一样颤了一下,划过脑子里的最后一丝意识就是——昨天晚上貌似似乎仿佛好像有点过了。
然后他就果断的选择干脆利索的晕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耳边是一种十分嘈杂的铁铲磕在石头上的声音,还有类似于大火焚山一样“呼呼”的声音。他睁开眼,顿时觉得长见识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地方昏暗的似乎从未有过白天黑夜,头顶的光被遮的严严实实,在顶棚上还垂下来许多根特别粗的铁链条。
几步开外的空地上是个十分巨大的变异炉膛,之所以说它变异,是因为它被人设计成了一个中空砖块的模样,那里面塞得全是煤炭,在砖块样子的炉膛的两侧是通风口。而后在那炉膛之上是个十分轻薄的浅槽,最上方有一层透明的类似于羊脂材质的薄膜,那薄膜中间被一根横梁架起来,搭成了屋顶的结构。
从那炉膛之上的浅水槽里不断有雾气蒸腾上来,全都糊在那羊脂屋顶上,凝结成水往两侧滑落,跌进了炉膛四围预先设计好的走水沟里。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头顶那层羊脂屋顶实际上是两层,里面走走形着密密麻麻的细软管,里面有流动的液体。
柳长洲左右看了看,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一字排开了整整九座这样的煮盐槽,光着膀子来回换炉炭的人就有不下一百来个。在每个屋顶构架下都围着三四个大铁罐子,已经熬干了的盐水被人连浅槽一并端起来,随后有人往炉膛上架一个新的浅槽,铁罐子里的绿水便会被倒进去。
以盐水走私食盐的方法才出现,这里这些人居然都已经有这么娴熟的技巧,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早在余盐告罄和方秉笔下令严查之前就有人得到了通知。
柳长洲理解官商勾结,但他对于贪官和走私商这样一个组合就无法容忍了。如果能够比方秉笔的命令还要早,那就十分简单得指明了一个现象,华容官场里的人似乎并不是最终极的幕后黑手,因为知道方秉笔来严查走私的只有户部极少数位高权重的京官。
柳长洲若有所思得打量了一会儿,开始思忖如果有人告密引来官府突然袭击的话,这些人要如何短时间内把这些东西掩饰起来?还有,如果不用于煮盐的话,这些东西还有什么别的存在价值?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能用上这些东西了,干脆毁了算了,正好借此打草惊蛇,看看能引出来哪条毒蛇。
“看什么看?!没死还不快起来干活?!养你们这帮人是专来吃胡老板的闲饭的?!”一个半张脸都被胡子遮起来的死胖子气急败坏得走来,扬起皮鞭作势欲抽。
但他还没靠近,身后有一个屋顶架构十分突兀的塌了下来,掉进了下面的浅槽里,有些露出来的部分碰到了浅槽外围一圈的炉膛上,一瞬间被烧着了一大片。那胖子顾不上揍柳长洲了,着急忙慌吆喝人去扑火。
柳长洲手里扣着一枚石子儿,如法炮制的毁掉了其余八个。场面顿时乱的一塌糊涂,劳工的铺盖卷儿就近放在他所在的这个茅草棚子下,有火星溅出来引燃了那些东西,炉膛里那些火苗顿时如虎添翼,轰轰烈烈得烧了个痛快。
他又捏着嗓子极其危言耸听的喊了一声:“快跑啊,官兵来了!”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人全都扔了手里的铁铲,上百号人汇成一股人流浩浩荡荡的往一个方向跑。有个别要钱不要命的还抓紧时间,趁着混乱从未被殃及的铺盖卷里扣搜出一些银钱揣进了怀里。
人生地不熟的柳长洲优哉游哉的混进人流里,跟着大伙一直往西去,越过了一个仅容一辆马车通行的门,进到了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大道上。
四周的场景顿时叫他头皮一炸——这一条道上一共有九扇类似的门,几乎每一百步就有一个。如果门后的布置都大致相同的话,这样一个黑作坊几乎有整整八十一个煮盐槽,劳工数目至少在一千号人。
这样的产盐量算得上十分惊人了。
他趁乱混进了最近的一个门里。
那个门后果不其然也是九个煮盐槽,不过所有的人似乎都井井有条,听到外面人群高喊“官兵来了”的声音也丝毫不惊慌。只见他们训练有素的把支撑羊脂的横梁拆掉,将那羊脂两边抻开固定在浅槽的两侧。
之前看到的从顶棚垂下来的粗链条,被人陆陆续续得挂在了地面上一个突起的铁环上。
而后所有人分成两部分,分别集中在长条形作坊的两长边,随后一个十分巨大的“轰隆隆”的声音响起,从作坊的屋顶上缓缓降下来一个面积可观的长条形盖面,与此同时,地上那些煮盐槽开始以相同的速度往地下凹了进去,一排煮盐槽动作一致,似乎是被嵌在一个可移动的载体上,没一会儿就看不到了。
地上出现了一个十分大的缺口,恰好和陷进去的煮盐槽、和头顶上落下来的盖面彼此相吻合。在“哐啷”一声响后,那个大盖面和地上的缺口天衣无缝的弥合了起来。
那个盖面上居然是一应俱全的铁器作坊。柳长洲方才扫了一眼后,趁着最后弥合的时机闪身跳进了那条缝里。
下面是一层巨大的地下密室,似乎一气儿连通了九个门后的空间,只看见陆陆续续的有类似的载体垂下来,柳长洲打眼一扫,果然,除了他毁掉的那个,一共掉下来了八个。
除非地震,否则休想一次性毁掉一个规模这么庞大的作坊。规模这么大,食盐的流向就绝不仅限于华容这一块儿地盘了。如果不局限于华容的话,向北也只剩下了一个地方——大庆北境的邻居,北狄。
柳长洲的脸色就十分好看了。
户部高层,走私两淮的盐,在华容中转,运往……北狄?他几乎可以确定刘统和这个幕后的户部高层是两条船上的人,似乎只是凑巧有了交集。这就更不对劲了,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指引他去找到这个作坊,去查明一些东西。
他一下子就通透了:宗仪到底想借他的手除掉户部的谁?朝廷新近要推出的大政策遇到了什么人的阻拦,需要抓住那人的把柄清扫道路了?
他看了看四周,十分大胆的猜测,既然地下全部打通的话……有可能使整个机构恢复原样的触发机关只有一个。然后他十分理所当然的想“要是陆含章在就好了”。
柳长洲:“……”完蛋了,离不开了。
一只手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来,五指牢牢嵌进了他的指缝间,有人笑道:“不赖,你来的比我想的要快。”
这种大白天诈尸一样的情景叫柳长洲条件反射的浑身僵了一瞬,而后他就突然明白了陆含章之所以这么放心得他把推出去的原因了——你自己去亲眼见证一番,我在最后的地方接你。
陆含章弯了弯眼睛,好心情的解释道:“胡瘸子有次非要拉着我喝酒,他自己……”他还没说完,柳长洲猝不及防的回过头来,不挑地方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没头没脑道:“我简直太爱你了。”
陆含章面色古怪了半天,随后给笑了,说:“所以?我终于比得过金斗了?”
柳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