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往昔痛(三)(1 / 1)
顾伟的家在四川东部达州一个叫石桥镇的地方。
他们先坐火车到重庆,江湾在G省的西南部,交通不够便利,飞机航线少,火车也只有一列直达重庆。到了重庆,再转火车到达州。到达州时,他们已经在路上奔波了将近三十个小时。
石桥镇离达州市区有60公里。由于到达州时已是晚上,他们只好先在市区住宿。第二天清晨,下起雨来,他们坐客车前往石桥。出了市区,汽车进入山区行驶。下雨天里,山间被雾气笼罩,植被绿油发亮,劳作的人们披一件蓑衣,唱一曲小调。窗外风景虽好,车轮下的路却异常难行,路面还是沙石铺成,时而颠簸,时而惊险。近期才开始修整铺沥青,遇到施工路段,还得停车让行。60公里的路,花了三个小时才到。
石桥是个古镇,有一条年代久远的石板街,街道两旁是木制两层小楼,非常具有当地建筑特色。一条小溪绕着老街,溪上架有石拱桥,溪边栽有柳树。溪水叮咚,柳条婀娜。老街外面,高楼耸立,车水马龙,而这条石板街则极为清净,鲜见人影。如果是出来旅行散心,这是个非常合适的地方。而他们无心赏景。
白露的鞋根走在石板上叩叩作响。穿过石拱桥,一直走到街尾,才到顾伟的家。
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被雨水打湿的墙根生出绿苔藓,门窗已朽了大半,煤渣铺成的地板早已坑坑洼洼,老式笨重的桌子和长凳子摆在一旁,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称得上是“家徒四壁”。走进去,一股浓浓的霉味扑鼻而入。顾妈妈躺在后面的房间里,屋里只亮了一盏白织灯。
昏暗的灯光下,白露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顾妈妈,一阵心酸。她面色蜡黄,瘦得只剩一层皮,腹部鼓起,下肢浮肿。胡杨向陪着他们一起进来的邻居问话:“怎么这么瘦了?”
“肝硬化腹水,晚期了,吃不下东西。”
“没办法了吗?”
邻居摇摇头:“没办法了,医生建议放弃治疗,回家休养。”
“还有其他人照顾她吗?”
“平常都是她娘家的侄儿,今天赶场去了。”
“哦,那你先忙去吧,我们在这儿看着她。谢谢你了。”
邻居走后,白露在外屋搬来长凳子,俩人坐在床边。胡杨心乱如麻,看着顾妈妈这凄凉的晚景,一股悔恨之意涌上心头。如果当初把她接到自己身边,接受更好一点的治疗,她也不用遭这么大的罪。可是,哪里能有“如果”?谁又知道,她在江湾,看着满大街穿白色或者海洋迷彩的军人,会不会更加想念自己早逝的儿子?
他的双手插在头发里,紧紧揪着。有好几次从死亡线上挣扎起来,他以为自己对生死早已淡然,而坐在顾妈妈身边,心里除了痛,还有怕。他不怕自己遭遇不测,却害怕与亲人分别。
已是中午,谁也没有心情吃饭。
下午两点,顾妈妈睁开眼睛。她看到眼前的这个平头男子,很像自己的儿子,抬起外侧的手,想去摸他的脸:“幺儿,我的幺儿回来了?”
胡杨和白露对视了一眼,心里暗叫:不好,顾妈妈已经神志不清了。
胡杨握着她的手,急切地说:“妈,是我,我回来了。”他以前跟顾伟在一起,学了几句四川话。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幺儿啊,我的幺儿,妈妈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呀。”她脸上带着笑容,撑起身子要坐起来。胡杨赶忙扶起她,在她的背后垫上一个靠枕。
她现在精神似乎很好,整个人身上有一种异常的光彩。白露明白,这是回光返照,离别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妈,我带媳妇儿回来了,你看看,漂不漂亮,要得不?”胡杨让白露靠到她眼前儿。
她眯起眼睛,将她打量一番:“要得,要得,漂亮得很。”
“妈,你饿不饿,让你儿媳妇给你煮粥吃。好不好嘛?”
白露退出房间找到厨房,洗干净锅下米煮粥。他娘家的侄儿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买了肉和菜。她将猪肉剁得细细的,把粥熬得稀烂润滑。煮好后,装到碗里,再放冷水里晾凉。
胡杨怕粥还烫,舀在调羹里又细细吹,觉得温度正好了才送到顾妈妈嘴里。她小口小口慢慢咽,竟然也吃下了小半碗。胡杨替她擦嘴,又轻柔地问:“妈,这稀饭好不好吃?”
顾妈妈微微笑,眼角有泪落下:“好吃,特别好吃。”
“妈,你儿媳妇好能干的,想吃什么,你就跟我说,叫她给你做。”
“好,好。真是个好娃儿。”听她说这话,白露都忍不住要哭了。
轻声细语聊一番,顾妈妈累了又睡下。他们三人才退到外头的屋檐下。两个男人抽起烟,白露站一旁,出神地盯着外面的雨。
“怎么这么严重了?”胡杨吐一口烟,向顾妈妈侄儿问道。
“唉,自从我表弟不在了以后,她的精神头垮了,身体也差起来。想儿子想得太厉害,有病也不肯治。她这些年啊,一个人太苦了。”
“经常见她抱着表弟的照片到姑父坟头上哭,怎么劝她也没有用。我们家人说接她回家,她不去。硬是要自己一个人守在这里,唉,好造孽哟。”
胡杨心里一紧,再也不说话。抽完一支烟,在屋檐下发呆,却听到屋里有响动。三人急忙跑到屋里,看到眼前的情况吃了一惊:顾妈妈摔在地上,磕到了床前的凳子。他们手忙脚乱地将她抬到床上。她撞到了胸口,引起剧烈咳嗽,咳出血来。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来,这时候已经气若游丝,她拉紧胡杨的手,用最后一点力气对他说:“胡杨,你是个好娃儿,谢谢你来看我。你跟你媳妇好好过,我要去找我的幺儿了。”话说到最后,基本上已经听不到她的声音,只有嘴唇微微翻动。
拉着胡杨的手慢慢松开,垂下。她的生命这在个盛夏的雨天,终止了。
三人放声痛哭。
胡杨和白露以儿子儿媳妇的身份披麻戴孝,按照当地的风俗替顾妈妈料理了后事。
离开石桥时,两人都异常疲惫,脸色青灰,白露甚至都说不出话来。
顾妈妈离世给了他们很大的刺激,以至于回到江湾后,俩人还是闷闷不乐。
“白露,我们以后不要孩子了。”吃过晚饭,胡杨向正在洗碗的白露说。
白露停下洗碗的动作。她想,也许是顾妈妈的遭遇刺激到他了,所以才有不要孩子的念头。她表示理解:“嗯,先不要吧。”
她又想到了婆婆曾经打来过的电话,于是接着说:“不过。。。。。。”
“不过什么?”
“你妈妈曾经打过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要是跟她说我们没有要孩子的计划,她会不会被气死了?”
胡杨也头疼这个问题:“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不再催促?”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白露偏头思考:“有一个办法可以一劳永逸,就是有点损。”
“什么办法?”
“就跟他说,你有问题。”
“为什么不能说是你的问题?”他没好气地说。不管哪个男人,都不肯承认自己有问题。
“如果说是我的问题,那么她会拉我去检查,甚至会怂恿你跟我离婚另娶。你不觉得这样子大家都不好过吗?”女人在婚姻里,总是吃亏。
“我是真的不想要孩子,我怕哪天万一我不在了,留下你和孩子,要吃很多的苦。”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如果生命里注定要有这样的一道坎,我认。不能因为飞机失事,这辈子都不坐,不能因为有人吃饭被噎死,于是大家都饿着。”
胡杨不置可否。
网店的生意实在是难为持下去,凝霜倒是换了一种面貌。白露从四川回来没多久,她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江湾的批发市场里卖婴儿服装,朝九晚六,单休。
没有凝霜在身边晃,网店也不需要打理,空出的时间多出来,白露突然就不知道怎么过,茫然得很。或许,也该考虑到工作的事情。关于工作,胡杨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原来听他的意思就是,想找就找,不想找就好好呆着。家属院里不上班的女人也很多,不用怕被歧视。其实她也知道,家属在本地找工作,语言有障碍,工资不高,好工作难找,一般工作大多数人又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的。受周围人影响,她也变得懒散起来。
百无聊赖地走在院里,白露在想怎么打发今天的时间。后边一个家属院推着婴儿推车跟上来,她认得这个家属叫杨秀,她男人在另一条艇上。刚生完孩子,前不久在附近的酒店摆了满月席,也邀请了白露。
白露先开口问:“杨秀,带孩子上哪儿?”
“带他去游泳。”
“这么小的孩子也能游泳?怎么游?”
“去专门的婴儿游泳馆呀。”
婴儿游泳馆?白露真是头一回听到,真是新鲜。没生过孩子的,她自然也没留意与婴幼儿有关的行业。
“白露,你上哪儿?”
“我无聊得很,还不知道要去干啥。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好哈,你可以帮我去收车。”杨秀也不推辞,多一个人搭把手,她自然是乐意得很。
俩人在院门口打车,二十分钟后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这个小区规模一般,靠近路边有一排商业店铺,还有一个小广场。
白露跟杨秀走进婴儿游泳馆。店里面积不大,有四个彩色的水缸,两个澡盆,一台柜式空调,一张铺着棉垫的四方桌,还有一张沙发供客人休息。婴儿们脖子上套着泳圈,在缸里踢水。三个工作人员忙得不可开交,四个缸里都有孩子,还有两个在洗澡。沙发上还坐着三个家长,在排队等候。她悄声问杨秀:“这样游一次要多少钱?游多久?”
“单次35块,办卡28块,游15分钟。上来帮洗个澡,做抚触。”杨秀贴着她的耳朵说。
“这么贵?”
杨秀看她一脸诧异,不以为然:“差不多都是这个价了,条件好点的地方更贵。”
她又是不可思议。怪不得有些人说生孩子养不起,原来现在社会,养孩子要花钱的地方可真是多,尿片奶粉,还有玩具衣服,还要游泳。
她又问杨秀:“你一个月来几次?”
“我打算一个星期来一次。这地方远,还得打车来。”杨秀一副“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的表情继续说:“人家附近的,天天来。”
“这游泳真有这么好么?”她看那些孩子套着脖圈在水里扑腾,都很享受的样子。
“呃,当然好啦,能促进宝宝发育,增强体质,提高身体协调能力。现在养孩子,都很注重这些啦,谁不想自己的孩子健康聪明。什么都要从娃娃抓起啦!”
白露不再问任何问题了,她想:杨秀一定觉得自己的问题真是傻不拉叽。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轮到杨秀的孩子。游泳馆的工作人员先将孩子放在抚触台上,给他做做操,然后带上脖圈,在水里才游了十分钟就捞起来,洗澡,按摩,穿衣服。整个过程也只是半个小时而已。
从游泳馆里出来,白露滴咕着:“孩子的钱真是太容易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