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番外 恍若故人归（1 / 1）
华杨第一次见到林瑜，是在两年前的华山深渊之上。
那日他如往常一般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练剑，却在一个转身间回眸，不经意瞥见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向山亭走来，风姿卓约，如松如竹。
这一瞥，这身影就入了他的心。
片刻后，走来的那人站到亭台上，在亭中拱手而立安静地看着华杨练剑，而华杨也得以看清了他的全貌。
然后，他就再也移不开目光，眼里，心里，满满的只剩下那个人的模样。
彼时天空下起了小雪，片片雪花如柳絮般纷扬而落，落在那人的肩头，发顶。恰有一片落在他的眼睫上，就连那温雅清致的眉眼，也染上了那片无暇的纯白。
而他整个人宛如美玉雕琢而成，眉目端华，风流天成。越下越密的雪花为他披上一件洁白轻纱，更为他增添一身如冰如雪的卓然气质。他只是静默不动的站在那里，就融入了这一方白色天地，成为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在看到那人满身绝代风华的那一刻，华杨的脑中突然冒出了这句出自《白石郎曲》的诗。
不过他真心实意的承认，除了这句诗，再也不能用任何词句来描述那人的天人之姿。
华杨看了那人好一会儿，才从惊艳中慢慢回神，沉下思绪，继续练剑，眼角余光却时不时瞥向亭中。
似乎注意到华杨偷看他的举动，那人在他眼神对上时，扬起一抹清润绝美的笑，潋滟的凤眼里含着无尽温柔的水光，淡化了他周身清冷的气质，却显得更加的夺人心神，勾魂摄魄。
华杨的心猛地一颤，一股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随即他不敢再看那人，只专注练剑。
可是他的心情却平静不下来。心既不宁，剑意便有所凝滞。华杨无法，只好闭上双目练剑，努力不去关注那人，也不去回想刚才的笑貌。可一闭上眼，他的脑中就自动浮现出那人的影像。那一抹身影像是牢牢粘在他心房，抹不去，擦不掉。
待他练剑完毕，睁开双眼之时，亭中空无一人。那人早就离开了。
华杨心下满怀惆怅：他还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呢。不过那人一身万花谷高级弟子的服饰，应该是万花谷的弘道弟子没跑了。
想到这，华杨决定待会儿就去找某个见多识广的师兄，问问他知不知道万花弘道弟子里哪一个是最好看的。
华杨私心里认为那人一定是万花谷里最好看的一位……
*
华杨第二次见到林瑜，是在平康坊最有名的窑子里。
当时他被自家那个不着调的师兄硬拉着去逛窑子，师兄美名其曰要带他去见点世面，但华杨实在不能理解见世面和逛窑子这两者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不过最后他还是去了，只因为师兄对他说了一句话：
“你上次不是问我万花谷弘道弟子里最好看的人是谁吗？这次正是那个最好看的人邀请师兄我去吃花酒咧！你当真不去？”
闻言华杨沉默良久，心中几番挣扎，最终还是想再次见到那人的欲望压过了淡淡的羞耻感，他点头道：“师兄，我要去！”
只是去看看而已，又不是真的去找窑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在某方面很单纯的小道长如是想到。
于是，他坚定的跟着师兄去了。
然后，他很快就为他那天真至极的想法付出了代价。
在此先说明，华杨小道长的颜色是生得极好的，剑眉星目，琼鼻玉挺，面若皎月，唇如涂朱。泼墨似的长发垂在身后，头顶黑色铁制恨天高，一身蓝白相间的纯阳道袍完全衬出他挺拔修长的好身材，面上无甚表情，整个人就是一个显得禁欲干（dai）净（meng）的超级大帅哥。
因此他甫一走进平康坊，就有一大堆站在门口招客的衣着暴露的娘子双眼冒光的凑上来。这人一看就是个纯情雏儿，估计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又长得这么好，若能与他春风一度那可就快活了。
于是那堆娘子上来把华杨团团围住，对他抛了好几个媚眼就不说了，手中的香帕子都扔来盖满了他一身，嘴里说着挑逗玩笑的话。有几个大胆的更是直接对他动手动脚，挽下胳膊搂个腰，其中一个甚至整个人贴在他身后，露出的大半个胸部在他背脊处蹭啊蹭，蹭得华杨整个身子僵得不敢动作。
华杨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故而嘴巴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等到这帮女人似乎想更进一步骚扰他时，他才急急憋出一句话：“诸位娘子，贫道只是来找人的，你们……”
话未说完就有一个娘子打断了他：“奴家晓得，道长你是想找个知心可人的姐妹来陪你吧，你看看奴家怎样？”说着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容。
其他娘子见了也纷纷嚷道“道长你看我”，行动也比之前开放了不少，有几个居然一把抱住小道长的腰，肌肤相贴间的热气隔着衣料传来，成功让小道长臊得脸都红透了。
而带路的师兄见自家师弟这样的情状，却是幸灾乐祸的站在一旁哈哈笑看师弟的窘样。
眼看这帮女人不肯放过他，旁边的师兄又毫不顾同门情谊的哈哈大笑没有丝毫解围的意思，华杨僵着一张熟透的脸狠狠一咬牙，一个九转归一瞬间让这帮女人退后一段距离，随即马上运起梯云纵飞得远远的，独留下某个无良师兄依旧在那大笑。
十息后，一道蓝白相间的人影复跑回来，一把抓起无良师兄再次远远飞走了。
……
待终于进入师兄说的那家窑子里时，华杨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身上散发着浓浓的脂粉香气。他走到这窑子门口的前一段距离可是有不少娘子扔帕子到他身上，走到门口时还正好有一块帕子扔到他头顶。
华杨表示他再也不要来平康坊了(╯‵□′)╯︵┻━┻ ！
许是见华杨脸色不好，里面周围的几个娘子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并没有上前勾搭，也没有扔帕子啥的。她们虽然心悦道长的美貌，但也不敢上前造次，毕竟她们这种身份是惹不起贵人的。
眼见这窑子里的这些娘子并未像外面的那样凑上来，华杨心里好受了些，也对这家窑子有了些许好感。他面上不显，可周身冰冷的气息稍稍软化。他身后的师兄见了不免好笑，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引着自家师弟往约好的厢房去了。
他们走上三楼，过了几个拐角就到了厢房门口。师兄先一步拉开那扇精致雕花的红木门进去了，华杨后面跟着进来，然后他便见到一个风姿无双的人向他们悠然笑着。此人容颜之盛实属罕见，生生压过了坐在他身旁的花魁的风采。
而见到那人的脸，华杨瞳孔瞬间张大，褐色的眼珠里清楚地倒映着那人的眉眼。
那人兀自不觉，只悠悠然冲他们笑道：“怎这时才到？”
师兄嬉笑回道：“师弟仪容俊美，路上被好些娘子围住了，耽搁了不少时候。”
那人笑道：“哦？那在下可要好好看看你这师弟究竟有多俊了。”
说罢视线转到华杨身上，眼神在他全身上下打量，看得华杨心下紧张不已，心脏砰砰直跳。
打量了会儿，那人收回视线，赞道：“果甚俊兮！”
师兄笑道：“比不得你的。”
转头向华扬介绍：“这是万花谷的弘道师兄，姓林名瑜，字伯瑾，乃医圣孙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你须得叫他一声师兄。”
接着对林瑜道，“我师弟姓华名杨，未及弱冠是以无字，你叫他华师弟好了。”
林瑜依言喊了声“华师弟”，眉眼弯弯盈满了笑意的注视他，唇边的弧度显得愈发温柔似水，撩得华杨心尖儿痒得不得了。
师兄跪坐在林瑜对面，正要叫华杨坐下，就看到自家师弟万年不变的面瘫脸上，慢慢挤出一个……略显花痴的笑容。
“林师兄……”
师兄：(= □ =)！！！
林瑜：(￣v￣)？
看着林瑜那张精致得不似真人的脸，华杨突然有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脑袋一热，保持花痴般的笑容继续说道：“你长得真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接着他还要命的补了一句，“你比你身旁的花魁要好看多了。”
此言一出，林瑜的笑脸僵住了，而旁边的师兄差点栽倒下去，转头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气氛一时间沉默得很尴尬。
看到这两人如此反应，华杨再迟钝也明白他刚刚好像说错话了，心中顿时忐忑不安，却也茫然无比：他有哪里说的不对吗？林师兄明明比花魁长得更好看呀。
再悄悄看林瑜和师兄两个人，得，他们的表情都不太好。华杨垂着头站着像个犯了错却不知道错在哪的孩子，又疑惑又害怕，看上去显得有些……可怜。
“噗嗤！”被忽视很久的花魁率先打破这尴尬局面，她吃吃笑了一声，嬉道，“这位小道长真是的，怎能拿林公子和女人比呢。虽说奴家自知容色是远远不及林公子的，但小道长这番话也说得忒明白了，让奴家好生伤心啊！”
说完，花魁还煞有介事地用帕子搽搽眼角，抹去那并不存在的眼泪。
华杨被花魁这一番娇嗔给弄得满脸通红，但也大概意识到：他刚才那些话，听着就像是在……调戏林师兄。
这么一想，华杨更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被花魁这么一嬉闹，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两人的表情也没有那么僵硬了，不过看向华杨的眼神依旧很古怪。林瑜是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很高冷的华师弟会做出这么破坏人设的举动来，而师兄是到现在都不能接受刚才那些疑似调戏的话是从他这个一向天真单纯的师弟嘴里吐出来的这个事实。
在场几人都默契的遗忘方才的“调戏事件”。之后林瑜叫了几个舞娘和侍酒胡姬进来，一边吃酒一边欣赏西域舞蹈，显得很是快活，似乎对华杨调戏他这件事没有丝毫在意。
只是华杨明显地感觉到，有好几次，林瑜那视线在他身上扫过。偶尔对上他眼神，却是幽深如古井，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接下来的时间华杨只是跪坐在林瑜对面，低着头不敢看他，倒是林瑜眼神时不时扫过他，却没说什么话。
眼见夜色愈浓，师兄起身向林瑜告辞，表示自己和师弟不方便在这里过夜，想去找家客店住一宿。林瑜很客气的说你们快去吧，改天再请你们吃酒云云。
只是临出门时，林瑜叫住华杨：“华师弟。”他笑容温润，却突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你以后万不可如今天这般行事，免得叫人误会了去。”
对着他意味深长的眼神，华杨记住了这句话：“我知道了。”
然后，在林瑜的注视下，华杨转身出了厢房，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此时的华杨没有料到这是他和林瑜最后一次见面，以至于到后来，他都一直在遗憾那日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
林瑜不在这世上了。
并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整个人消失不见。
华杨听到师兄传来的消息时，一开始他是不相信的，哪会有人从战场上突然消失呢？
可是在那些幸存的从洛阳返回的师兄弟们的口耳相传中，说的却是林瑜师兄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狼牙军死的凄惨，自己又突然跑到狼牙军的阵营被狼牙军官给捅了好几刀，然后有天降白光把林瑜师兄带走这种完全不可令人置信的事。
华杨不愿相信，可是他不得不信，因为当时在洛阳抗战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样的神奇异象。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几日就传遍了整个大唐。因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故而一些有心人说是上天保佑大唐才送来了一个神仙来诛灭反贼，至于那神仙为何走了，则解释为还需要靠军队百姓自己的努力来消灭才行。
这番话鼓舞了比较迷信的老百姓的志气，也让其他地方被打败的军队士兵重新振作起来。无论原本的真实情况如何，至少如今看来，这件事对大唐的影响是积极向上的。
之后的几年来没有任何人找到林瑜，久了万花谷的一些人也渐渐认为林瑜不会再回来。等过了十几年，万花谷已经确信林瑜彻底不在了，便为他在谷内一处幽静的地方立了衣冠冢。
在衣冠冢落成的某个日子，一位故人来林瑜墓前上香。
故人正是华杨。
此时的华杨早已成了纯阳宫新一任长老，也收了几个资质好的徒弟，在纯阳宫里地位很高。
他的容貌没有大变化，只是显得成熟了。唯一奇异的是他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有一头如雪的华发。
容颜未改，却是青丝成雪。
华杨恭恭敬敬的为林瑜上了一炷香，然后只站在那里，沉默如雕塑。
当初他知道林瑜再也不会回来之后，心中翻腾的剧痛当场让他走火入魔，真气在经脉中逆向运转，差点让他经脉逆冲而亡。
师傅和师兄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捡回了他一条命，却无法挽回他废去的十几年修为。
所幸，他的经脉没有损伤，他还可以重头开始练功。
只是他那泼墨似的头发，变成了雪一样的白色。
他当时并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巨大的反应。
直到后来，他渐渐明白了。
可是，他明白的太晚了。
华杨闭上双目，脑中浮现的，是十多年前初见林瑜的模样。彼时雪花飘飞，那人就在那一片白色天地中，向他扬起一抹温润绝美的笑。
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从他眼角滑落，逐一滴在泥土上染出一片深色。
他睁开眼看着林瑜的墓碑，泪眼朦胧间，他仿佛看到十多年前的林瑜向他走来，面上是那初见的绝美笑容，只一眼，他就万劫不复。
一阵风吹过，吹得周围的紫竹林如蝶翼般飘逸，紫影翩然，风华惊心。
恍若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