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瘗玉埋香叹缘悭(下)(1 / 1)
“每次你闻到夕蕊飒黄香,或者发怒后,食心蛊就会更加活跃。最终,它会沿血脉钻入你的脑髓心脏……”卢翎平静道,“你说我棋差一招,可我并不是最后的输家。”
“卑贱的恶仆!枉我宠信你多年,你居然敢毒害我?”席紫凰颤抖着将匕首重新贴在他的胸口,却始终无法推进。
难道,自己还是不忍心出手吗?
“呃!”他突然前倾身子撞向席紫凰的右手,她的匕首竟来不及抽回,倏而没入他的胸膛。
“你——!”席紫凰惊怒不已。
刺骨剜肉的疼痛倒令卢翎清醒了一些,他紧锁眉头,低头盯向齐着刀柄扎进胸口的匕首,仍讥讽道:“事实上,心灵空虚的你连一个宠侍的爱也不配得到,哈哈哈……”
“住口!”席紫凰气愤之下,猛然拔出匕首,卢翎的伤处热血如泉涌,也溅红了她的衣衫。
他修长的身子很快委顿下去。
席紫凰望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脉部位疼痛起来。
卢翎道:“因为食心蛊,我们二人的性命已互相牵制。”
她在盛怒中拉起他的衣襟,逼他直面自己,咬牙切齿道:“卢郎,你好狠的心!你为了复仇,竟枉顾主仆恩情,一心与我同归于尽吗?!”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却努力睁大了眼睛:“你害死了我的家人,迫使我撕毁尊严以身侍仇,还让我无奈逼死了心爱之人。所以,我也要毁掉你以及你所珍爱的人。”
席紫凰倏然醒悟过来,妒恨道:“你,你竟然喜欢婷丫头,是不是?!”
卢翎摇摇头,觉得全身虚弱无力,对面前近乎崩溃的妇人无力道:“这样了却……你我的孽缘……咳咳,亦是个,是个不错的收稍……”
此时,卢翎耳旁嗡嗡作响,身体发凉,心口的剧痛似乎渐渐麻木了。他的眼前恍惚浮现一个清丽的身影,她手执风筝在开满如雪茉莉的山坡上奔跑着,回首喊着:“卢翎,过来啊!”
可惜,心中的那朵茉莉花,终究还是凋谢了……
犹记那一天,他在此地刑室赐死了被囚禁的公主。
“咣——当!”
那一刻,酒杯在她手中陡然摔落,“骨碌碌”滚到角落。
卢翎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在刹那间饮干了杯中毒酒,自己竟来不及阻止!
他根本没想到一向孤高淡漠的鬘华公主,被揭穿计谋后,竟然会这样决然寻死!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他闪至她身旁,掌击她的后背逼她吐出了一部分毒液,失声道:“你快坐下,我替你逼毒!”
“没有用了。”席嫣然右手并指推开他,做了个“止步”的手势,“这药是乌头加孔雀胆汁,魇城中无药可解。”
“你为何不拒绝反抗?即使你易容成二公主,你也可以不必死!”他急切道。
席嫣然不明白卢翎为何说出这样奇怪的话,她也无心去猜,只是倦倦靠上墙壁,喃喃:“爹被娘杀死,娘提防我又利用我,还逼迫发现家族秘密的小妹自尽。席家人的冷漠狠心我已看透,况且我一直服药隐瞒越来越严重的心疾。所以,像我这种随时会死去的人,并不惧怕死亡。”
他脸色顿变,又听她说:“何况只要‘二公主’死了,婷儿将会远离阴谋并得到幸福快乐,我也就无憾了。”
“当真无憾?”卢翎望着面前清瘦的少女,心痛如绞,“可是这样一来,真的席嫣然就会永远失去幸福快乐!”
听到他第一次对自己真呼其名,少女一抬头,对上了卢翎一双闪泪的瞳仁,她那双秀丽的眼眸也泛起疑惑。
一向妖冶虚伪的他,到底怎么了?
她苦笑道:“我一死,你很快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应该高兴才是。”
他猛然伸出双手扣住她的双肩,摇头哑声道:“嫣然,你知不知道,你贸然寻死,我有多伤心难过吗?!”
这个人,他怎会如此亲昵地称呼她的名字?!
看着他目光里呈现的悲愤和痛惜,她蓦然瞪大了眼睛。
卢翎凝视着面色渐渐暗淡的女子,一字一句道:“有个身份卑贱的男子,一直在默默心恋着一个顶着灿烂光环的女子,却从来不敢奢望对方知道,在幻想中遥遥等待一个无缘的结局,你说他是不是很傻?”
他话里的“男子”、“女子”,是指他和自己吗?席嫣然的眼中泛着茫然与疑惑。
“无法相信、很难回答吗?你再看看这个。”卢翎从门旁取过携来的纸盒,放在她的面前迅速打开,她惊奇地发现里面卧着一只蝴蝶风筝。
席嫣然望着风筝熟悉的花纹,想起它是自己四年前亲手做的。那时的自己与侍女桃蹊坐在仓房一起劈竹篾、调颜料、裁剪画纸、绑丝线,忙得不亦乐乎,还划伤了手指。
要不是发生那次梦华湖放飞意外,她也不会弃掷它。
莫非自那天起,卢翎居然一直秘密保存着它?
他为何要悉心保存她遗弃的风筝?难道他对……
席嫣然的心头一回开始乱了。
不是这样!眼前这个美少年,不过是个妖冶奸诈、爱慕权势的宠侍,她以前从未正眼看过他,甚至拂过他的面子,他本应该记恨自己才对……
她怔怔地看着他:“你心恋之人,是我?”
卢翎颤声道:“对不起,以我的身份,始终没有勇气对清冷孤傲的你说出那些话来。”
席嫣然思绪纷乱,从墙壁上缓缓滑下:“我不懂,你究竟是如何看待我……你本应恨我才是。”
他将手插入衣襟内,取出一物,沉声道:“不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九年前的这个药瓶,你还记得吗?”
她瞥见他手中的葫芦形瓷瓶,怔忪道:“你,你是……训练营里那个受罚的生病少年?!”
卢翎欣喜道:“你还记得!刚到希望魇城的那一年,沙场训练营的我因为水土不服发烧,训练时动作无力而遭到严厉体罚,呕吐后昏倒在泥沙中。被一个女孩在夜晚巡视时发现,她和侍卫长立即带我回房敷药治病,还说了一番制止虐待奴仆的话语,并留下这瓶伤药叮嘱我按时服下。”
之后的九年里,他很是感谢席嫣然,却只能远远见她月下吹箫、在山崖平地练剑的孤寂身影。
席嫣然想起年少的自己说过:一旦入了希望魇城的人,都是受雪山女神庇佑的子民,不可虐待无家可归的奴仆。
他垂目道:“身为城主宠侍的我,从入夕照楼前,便一直暗暗喜欢着大公主呢。我的奢望,很可笑吧?”
人们往往是善忘的,但有人受了点滴恩情,会牢记一辈子。席嫣然摇摇头,凄然一笑:“不,这不可笑,听到你的话,我很欢喜……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卢翎轻轻道:“我本名蓝潇,是机械匠人之子,自幼亲人离世后,被卖到风沙郡,后来被城主带到魇城,直到现在。”
“原来,你也是身不由己。呃——!”席嫣然突然捂着心口跪坐在地上,表情痛苦。
原来毒酒已经沿着血脉,在她的体内如火燎般蔓延五脏六腑,药力令其疼痛难忍。
“一定很痛苦吧?”汗涔涔的她被对方一把拉过,紧紧揽于怀中。
她微带歉疚,大口地喘着气:“我以前那样待你,你一定很难过,还怨恨我吗?”卢翎闻言,心中悲喜交集,用力摇头:“不,我从未怨恨过你,从未……”不过,他却曾伤感自厌过。
席嫣然全身开始抽痛,吃力道:“母亲是多谋善变而轻情义的人,她既然能借你之手逼杀‘二公主’,那迟早也会对你动手,听说你上回被赐予了绿野丹的解药,还是尽快寻机离开魇城吧。”
卢翎紧拥着药力发作的她,双唇贴上她冰凉的右颊,凄然道:“你放心,我会很快去陪你。在那里,不会再有身份、立场的束缚。”
“不,你不必这样,不值得……”她感受着他唇上那一抹温如春水的热度,嗫嚅道。
“现在的我是蓝潇,不再是城主的鹰犬;能追随心中所爱而死,是蓝潇的心愿,自然值得。”他的眼神哀伤,但薄唇微扬,泛着一丝苦涩的喜悦。
“我很欢喜……”席乐婷凄然一笑,因毒酒侵入血液,她的身子剧烈颤抖,嘴角不断沁出紫罗兰色的血,“蓝潇,请你替我保守代死的秘密,保护乐婷,好吗?”
“好,我答应你。也请你……”
卢翎语未尽,面前这张惨白如梨花般的女子脸庞,于弹指间倏然歪向一侧。
他用力搂紧她,簌簌落下泪来,哽咽着继续着刚才未说完的话:“也请你答应我,在三途河岸的彼岸花旁多停留一些时间,务必等我赶到。”
明知那个白衣少女已如白莲凋谢,芳魂缥缈,这一切不过是自己虚妄的幻象与绮念,可他失血的苍白唇角却微微上扬,流露出罕有的纯净笑容。
席紫凰木然愣住,随即,那颗俊秀的年轻头颅歪倒在她的肩上。
“啊——啊!”席紫凰紧紧揽着恋人的尸身,扬首发出嚎啕之声,紧接着心口刺痛难忍,晕死了过去。
【注】瘗玉埋香:瘗:(yì )埋藏;指美丽的女子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