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祁王旧人(1 / 1)
列战英将庭生送回梅长苏营帐,言语间无意中透漏了一条消息。
梅长苏将他方才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然后道:“列将军是说,纪王爷向你问了庭生的事情?”
列战英点头道:“是,不过纪王爷只是问了庭生在靖王府中的情况,别的倒没说些什么。”他回完话,见梅长苏俊雅脸上露出似有所悟的神情,便起身告辞道,“属下还要去帮戚将军布置陷阱,就先行告退了。”
梅长苏目送他离开,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疑虑:纪王爷素日不理朝政只爱风花雪月,怎么好端端地忽然问起来庭生的事情?
一旁的飞流与庭生玩了起来,飞流将靖王殿下特意为他准备的糕点推到庭生面前,还笑着捏起一块太师糕喂向庭生,“你吃。”
庭生咬了一口,朝他爽朗笑了起来。
两个半大孩子说起悄悄话来,梅长苏虽陷入沉思,但仍有一两句没有压低声音的话语飘到他耳中。大抵是庭生跟在列将军与戚将军身后布置陷阱,准备去抓一个野人,据说年前那只野人便出现在京城附近的孤山,力大无穷,伤及人畜,还浑身长毛。周围百姓报官之后,京兆尹府降不住,便求到了靖王府,靖王殿下特命戚猛将其捕捉,好让附近百姓重回安宁。
梅长苏听到“浑身长毛”四字,不由得心中一动,“你是说那个野人从孤山赶到了猎场?”
庭生连忙点头,说是方才列将军戚将军以及十来位军中好手合力围捉,但最终还是让野人给跑了,也不知那个野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千里迢迢从金陵城赶到猎场……
梅长苏不禁联想到了火寒之毒的病症,嗜血、长毛,难道是当年梅岭之战还有如自己这般中了火寒毒从而侥幸逃生的赤焰之人吗?
还未来得及深思,列将军去而复归,说是奉静妃娘娘旨意请他去营帐一叙。
梅长苏怔了怔,然后缓缓点头。
静妃娘娘请靖王殿下与梅长苏前来一见,素来聪慧镇定的她见到容貌与昔日并无半分相似之处的梅长苏,心中顿时连连颤抖,不自觉地便露出了疼惜照料之意。靖王皱着眉看母妃大费周章地将闵州新茶换成祛寒的紫姜茶,然后一反常态地主动敬茶,偏巧母妃如同手抖一般打落茶杯,溅了苏先生衣袖。
静妃娘娘趁机挽起衣袖,然后却并未辨认出梅长苏手臂上的旧日之痕。
靖王原以为母妃劳累,想要劝她早些休息,却不想母妃又以切脉为由一探苏先生病体。
诊断过后,静妃神情动荡,双目含泪,她强忍着将靖王驱开,随后便忍不住痛痛快快哭了出来。梅长苏心知瞒她不过,便勉强笑着劝道:“静姨,您别哭了,我好着呢……”
静妃颤抖着手抚摸他的脸庞,“火寒之毒乃是天下奇毒之首,就算你挫骨削皮拔出了毒,寿命亦会大减!身体孱弱畏寒怕冷,但凡一点儿伤风着凉便会引出余毒,胜似危在旦夕!小殊……你、你以前长得那么像你的父亲,可是他们如果看到你现在这样子,心都要疼死啊!”
林殊神色一痛,低声道:“就算容貌更换,也无法改变我是林家的儿子,我筹谋多年重回金陵城,为的就是洗清当年赤焰军的冤屈,替父亲母亲还有景禹讨还一个公道!”
静妃深深呼吸,然后抓紧他的手臂,急声道:“不,不!京城里的事情交给我来办,静姨答应你,一定会让赤焰军沉冤昭雪!小殊,你不要再操心这些事了,安心养病,安心养病!”
最后那两个“安心养病”她说得又急又快,声音也带着恳求,眼中泪光轻盈坠下砸在梅长苏的手上。
梅长苏盯着静姨的眼泪,缓缓摇头“不!静姨!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能后退,也无法后退!我一定要亲手还赤焰军一个公道,我也要亲手洗清父亲母亲和景禹的冤屈!静姨,您不能拦着我!”
静妃脸上满是纠葛挣扎,梅长苏握紧她的手,哀求道:“静姨,您会答应我的,对吗?”
她深深看着梅长苏的眼眸,仿佛透过那一片晶莹望见了多年前向自己伸出援助之手的梅石楠,静妃缓缓闭上眼,无力地叹了口气。
这一次春猎,注定了会有种种不太平。
梁帝离京,誉王趁机连同言皇后封锁金陵城,又伙同庆历军兵发猎场九安山。危急时刻,被秦般若美人计所困的童路拼死报讯,将消息传到梅长苏手中。一番筹谋布置之后,靖王领授虎符前去调兵,而蒙挚则率领禁军苦守猎宫三日,最终浴血奋战千钧一发之际,迎来了自卫陵千里赶来救驾的霓凰郡主,以及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调兵遣将的靖王。
誉王谋反被擒的同时,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靖王已呈如日中天之势,再无任何一位皇子能够与他比肩相较。不过在回返金陵的途中,这位如日中天的靖王殿下并没有外人想得那般开心,反而终日眉头紧皱。
庆历军兵发九安山,梅长苏危急时刻拔剑布谋,一度让靖王想到了当年的小殊。甚至,这位麒麟才子苏先生还知道只有他与小殊才知道的九安山间小路。而后梅石楠、白毛野人、母妃的欲言又止,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察到不对。
就好像有一层薄纱罩住了他想要知道的答案,明明呼之欲出,却始终隔了一层朦胧。
蒙挚领命回京收归兵权整顿金陵,梁帝则趁与纪王闲谈时无意中说出了自己要受封景琰为太子的计划,纪王心中提心吊胆,出了殿门之后不禁低声感慨:“原来这天下,最终是他的……”
梅长苏似乎早已料到纪王爷会被梁帝请去商议此事,他等候在长廊处,轻轻开口道:“纪王殿下有如此感慨,是想到了当年的皇长子吗?”
一向自在逍遥的纪王首次敛起神色,目光带着深意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然后似笑非笑道:“天下都是他的了,你这个可得天下的麒麟才子自然也是他的了。”
梅长苏淡淡一笑,也不接话,只淡淡问道:“王爷是要出去吗?”
纪王道:“是啊,该回去了,以后再也不来了。这九安山我是年年都过来,但今年这景色倒是格外的不同了……”
梅长苏道:“青山如故,只是人心变了。”
纪王笑着看他:“不日回京,诸事可定,先生也不用着急了。”
梅长苏却认认真真地向他行了一个大礼,道:“苏某还未谢过纪王殿下搭救庭生一事。”
纪王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深意道:“谁的骨肉不是骨肉?我不过是力所能及地伸一把手罢了。不过……若是景琰谢我,我倒是还受得起,先生这又是替何人来向我道谢呢?”
梅长苏像是怔了一下,随后眉眼中温柔之色涌现,他轻轻道:“替一位故人……一位与我有极深瓜葛的故人。”
回京之后,诸事已定。
誉王收押于天牢,言皇后被贬至冷宫,靖王受封东宫太子,除此之外天牢当中倒是逃出了原本已被关押的悬镜司首尊夏江。靖王令刑部与京兆尹府四处张贴榜文巡捕,但夏江却如同消失一般毫无踪迹。
梅长苏则亲身来到天牢,去见了曾经荣耀万丈如今却落魄至此的誉王。
天牢“寒”字号,专门关押皇族,梅长苏站在牢门之外,望着刚刚得知誉王妃身怀有孕但无力护她以至于失声痛哭的誉王,缓缓镇定的心底也渐渐泛起一层波澜。
誉王缓缓抬起头,盯着近在咫尺的梅长苏,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们总算相识一场,我来送送你。”
誉王脸上露出讥讽之笑容:“怕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梅长苏道:“你若能早日收手,当不会有今日之下场,对权力的追逐与痴迷已经渗入你的骨髓之中,时至今日,你可曾后悔?”
誉王冷笑道:“后悔?我当然后悔!我只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狠心除掉你,才会招来今日之患!”
“置你于死地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誉王只冷笑不说话,他盯着梅长苏探出手将牢门上挂着的那块写有姓名的牌子轻轻翻过去,然后道:“兵发九安山是我这辈子做得最痛快的一件事。成王败寇,如今我输了,结局当然是死……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不过是和当年的祁王一样。”
梅长苏原本离去的身影停在原地,他没有回身,只冷冷道:“除了也住在‘寒’字号以外,你还有什么资格和祁王相提并论?你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胸怀天下的景禹!”
“景禹……”誉王死死盯住他不放,“看来我果然没有猜错,你真的是祁王旧人……”
梅长苏不愿再与他浪费口舌,直接迈步前行,只是身后阴冷烛火照耀着的天牢狱房中传出誉王如鬼魅一般的幽然之声:“只是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萧景禹了,哪怕是现在如日中天的萧景琰,也只能稍稍遥望一下他当年的项背……”
梅长苏浑身颤抖,如同被一把利剑狠狠刺中。他捂住愈发冰冷的心口,一步一步远离了昔日景禹饮下毒酒自尽身亡的天牢。身后誉王的冷笑声不绝于耳,每一次回荡,都如同在他心上狠狠捅上一刀。
他踉跄走出天牢,接触到天色日光的瞬间忽然喉口一甜,殷红鲜血顿时飞出,就连眼前的视线也渐渐黑了下去……
太子入主东宫,王妃却迟迟没有选定,梁帝与静妃亲自操办,在朝堂之中细心挑选合适人选。静妃娘娘面带春风地翻着画像,她看了眼中书令柳澄的孙女,然后向靖王询问道:“景琰,你看这个如何?”靖王似是在想些什么,随口道,“母亲定吧。”
静妃心知他此时已经走到东宫太子之位,下一件事便是为蒙冤的赤焰军洗清冤屈,她心中叹了口气,劝靖王此时不易冲动,多与苏先生商议再挑选合适时机翻出这桩旧案。
靖王点了点头,忽然目光微闪,声音也变得困惑起来:“母亲,这些日子我总是在疑惑一件事。”
静妃心中一惊,瞬间猜到他所要讲的是何事。
靖王神情挣扎道:“我越来越觉得小殊还没有死,我觉得他就在我身边。”
静妃叹息道:“小殊已经走了,但他还会永远活在你的心底……”
“可我不想让他活在我心中!”靖王骤然吼了出来,随即声音低沉下去,“……我只想,我只想让他活在这世上。”
“我知道他和祁王哥哥的事,不仅是我,母亲、林伯父、霓凰……你们都知道。我明白你们只以为他们是青春年少时犯下了的一时糊涂,等到日后成家立业自然会分开。但谁能想到我那年前往东海剿匪时,小殊随林伯父前往北方血战大俞犯境逆军,祁王哥哥还在金陵城等他凯旋而归……忽然间赤焰军就成了叛逆,林伯父与小殊战死在梅岭,林府一夜之间消失,晋阳姑母自尽而亡……祁王哥哥也在听到小殊死讯后饮下毒酒与他同赴黄泉……”
他说完这些,脸上早已是滂沱一片:“我回到金陵后,祁王哥哥没了,小殊没了,林府的一切都没了。赤焰军被蒙上叛逆的屈辱之名,直到现在都还不能沉冤昭雪……我原以为这辈子都不能为他们讨回公道,可是十二年后……不,如今已是十三年后。十三年后麒麟才子入京,挑了无权无势的我一心辅佐,然后斗废太子、打压誉王,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东宫太子之位!”
靖王深深吸了一口气:“母亲,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看着苏先生,就会感觉小殊还活在这世上,他思考时的小动作、对调兵遣将的运用、知道我水牛的绰号、九安山围困时竟然还知道只有我、小殊和祁王哥哥才知道的隐秘小路。不仅如此,母亲也变得怪怪的,苏先生在九安山救下那个野人,母亲二话不说就赶去相助,还有您见到苏先生时的眼神……”
靖王忽然苦笑:“我有时真的觉得苏先生就是小殊……”
静妃心中揪紧一团,可她答应了要帮梅长苏保守秘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靖王这般痛苦。
靖王擦去眼角泪水,过了许久才勉强定住心神,他起身向静妃行了一礼,道:“儿臣今日失态,还望母亲莫怪。天色已晚,儿臣先行告退。”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静妃站在芷萝宫门前,目光隐隐带着哀愁,目送他离开。
回到靖王府时,列战英回报,说是言侯爷与纪王爷上门做客。靖王收敛神容,迈步前往正堂,途中列战英还不忘低声回禀,说是苏先生今日孤身前往天牢,但出天牢时不知何故吐血昏厥。
靖王脚步一顿,下意识朝苏宅方向望去。
列战英忙道:“殿下,末将亲自去探望过,晏大夫说苏先生只是带病操持一时劳累,殿下若是想去探望怎么也要等见过了言侯爷与纪王爷之后再另行打算啊……”
靖王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你说的对。”
列战英觑了眼靖王的脸色,担忧道:“殿下,您不舒服吗?可要末将去请大夫诊一诊脉?”
靖王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然后叹了口气道:“随我一同去见那两位贵客,然后再从密道前往苏宅探病吧。”
列战英恭恭敬敬应了声是,然后跟在他身后向前行去。此处距离正堂不过方寸之遥,然而列战英望着身前那道身影,却在恍惚之间觉得自己与殿下走了好久……好久……
久到仿佛这条路永远都没有尽头……
久到仿佛能一直默默跟随在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