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倾慕之人(1 / 1)
长亭相认过后,梅长苏受了风寒以至催出当年拔毒之后时时复发的寒毒,晏大夫把脉问诊苦思多时,最终决定闭门谢客安心养病。霓凰郡主闻讯后,连忙亲自上门看望,却被黎刚众人拦在门外,她驻足多时,最终留下数番叮嘱与无数这才面带不舍地离去。
靖王得知消息也趁天黑时候前来探望,只是也没能见到养病的苏先生,他叹息之后起身告辞,晚间回到靖王府书房时,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靖王望着旧友的硬弓,目光之中流出连他自己都未能觉察的浓郁温柔,仿佛间眼前闪出一个戎装英姿的少年,百步穿杨之后向自己扬眉而笑的那个眼神,如同寒雪纷飞凛然傲放的一株劲梅,清香飘逸,摄人魂魄。
萧景琰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似是想要抚摸少年的脸庞,他口中轻轻唤着“小殊”,目光痴迷中带着一丝隐秘的缠绵。只是片刻后,他触碰到硬弓冰凉的弓弦,那一点寒意骤然从指尖散进四肢,激得他打了个激灵。
他匆匆回神,呼吸也乱了方寸,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三声叩响,列战英的声音安稳传来:“殿下,户部的沈追沈大人传信。”
萧景琰定了定神,“进来。”
列战英推门而入,态度恭敬地禀报了沈追大人的信。
他离开之前,似有意若无意地瞥了眼壁上硬弓,眼底滑过的黯然谁也未曾发觉。
户部前任尚书楼之敬因兰园藏尸案而倒台,新任便是不与太子誉王交好的原户部侍郎沈追,出人意料的是,靖王萧景琰自回京之后便在无意中结识了沈追,二人私下交情颇深,以至于此次沈追查到原户部尚书楼之敬与太子私设的私炮房之时,第一时间便前来通知靖王。
同样发现私炮房的并不只有沈追,还有妙音坊的十三先生一干人等。码头的江左盟手下将跟丢官船内夹带黑火消息报给十三先生之后,妙音坊众人便开始四处查探,最终在童路的细心搜查下顺藤摸瓜牵出了私炮房。
宫羽最为担心梅长苏安危,收到消息便恳求十三先生让她伪装之后前往苏府送信,十三先生心中苦叹一声痴儿,硬起心肠否决了宫羽的提议,派遣童路以送菜之名前去报信。
梅长苏此时已熬过寒毒复发,虽然身体仍虚弱了些,但已能下床走动。他听完童路之言,便安排他一旦查到有关私炮房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放给秦般若,但要注意消息传递的方式,莫要让秦般若顺着线索反查到身份。
童路领命离开后,梅长苏身披狐裘,安然静观窗前纷飞白雪。院内松竹青翠,绿意被皑皑白雪逼得翠色横流,宛若剔透美玉,而另一旁寒梅吐蕊,清香怡人。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多时不见的萧景睿与言豫津赶在过年之前结伴而来,豫津一路跟景睿拌嘴逗趣,见到梅长苏之后眉眼带笑地行了礼,然后将上门礼送了过来。他带来的是从岭南直运过来的鲜橘,虽是送给梅长苏做礼,但入座之后双手似乎闲不住地剥皮吃瓤,不多时手边便堆出一座小山。
景睿怕他吃多了身体不好,扣住他手腕,道:“少吃一些,当心晚上闹肚子。”
豫津眨着眼看他,“我闹肚子,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景睿一时被他堵得不知如何作答,梅长苏笑看二人斗嘴,也不插话打圆场,只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身旁飞流。令他不解的是,素来喜爱瓜果甜食的飞流不仅半点都没动言豫津送来的鲜橘,反而还拒绝了梅长苏的亲手投喂。
梅长苏放下橘肉,关切问道:“飞流,你怎么啦?”
飞流皱着眉看向橘子,“不好!”
言豫津一头雾水,“什么不好?”
飞流眉头皱的愈发紧了,“就是不好!”
他说完话,直接就起身飞向院外,梅长苏自他背影上收回视线,随即慢慢望向手边的橘肉。另一边的言豫津仍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飞流他这是怎么了?”
萧景睿笑着递给他一杯茶水,道:“可能是飞流今日甜食吃得多了,你也收收嘴,莫要贪吃了。”言豫津满不在乎道,“家里还有呢,父亲今年留在京城过年,还特意订了这般多的瓜果,若是不吃,岂不是对不起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意。”
“好好好……”萧景睿哭笑不得道,“你最有理,你最有理。”
他与豫津拌完嘴后,抬头看见梅长苏脸上似有若无的思索神情,便问道:“苏兄,怎么了?”
梅长苏淡淡笑道:“没什么,对了豫津,你方才说这些瓜果之物是言侯亲自订购,难道他往年没有如此过吗?”
言豫津还未回答,对其了如指掌的萧景睿便率先开口道:“言侯往年都是在京郊道观里祈福过年,少有父子相聚之时,故此这几年豫津他都是与我在一起的。”
言豫津小声嘀咕道:“这话我怎么听着怪怪的?”
萧景睿抬起手,扣起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他一下,“怎么,我有说错的地方吗?难道你这几年来除夕与元宵不是与我一起过的吗?”
言豫津被他敲了一记,顿时张牙舞爪地扑过去还击,两个年轻人打打闹闹了好一阵,彼此斗嘴不停再加之真真假假的过招打闹,自然没有注意到身旁面带微笑的梅长苏眼中那一抹愈发明亮的深意。
两个伙伴前脚刚离开,誉王后脚就到了府上。
他关切了梅长苏的病况,又好生安慰梅长苏静心养伤,刚说了没一会儿,忽然誉王府的奴才匆匆忙忙跑进来传信,说是后宫里众位嫔妾参拜皇后娘娘时,皇后娘娘突然病发,当场便昏倒了。
誉王顿时大惊失色,匆匆丢下一句先生保重便飞快离去。
梅长苏眯起眼睛暗暗琢磨,怎么言侯爷刚刚准备回京过年,他的亲妹妹言皇后便恰巧病倒了呢?
黎刚得了宗主吩咐,暗中调查皇后生病之事,甚至还手段通天地换出一两张太医院药方,以此来验证宗主猜测是否属实。当日晚间,靖王殿下从密室通道中走出,既行了探病之举,又带来了一个消息。
梅长苏微微挑眉,“殿下是说,皇后娘娘中了浣葛草之毒?”
靖王点头道:“当时我母妃正随众位娘娘参拜皇后,病发症状看得清楚,事后母妃也从皇后娘娘日常饮用的玉杯玉盏中辨出了浣葛草的气味。这种药草食用后并不能致命,但却会令人伤神昏沉,最多七八日便可安然无恙。”
梅长苏眼光微动,“皇后中毒,最大的嫌疑便是东宫,然而皇后与他们斗了这么多年,自然不会轻易放松警惕,怎会这一次粗心大意中了招?并且还是这种不痛不痒、偏偏只会让人卧床休养的浣葛草之毒?”
靖王微微张口,脸上带着几分惊讶,“先生的意思是,此事当与越贵妃无关?可……可如此说来,谁又能轻轻松松能将手掌伸到后宫之中,在一国之母身上做文章?”
梅长苏没来由地记起言豫津的连番话语,他深深望了眼被飞流嫌弃“不好”的鲜橘,声音带着几分莫名深意,道:“想来,应该是那位了。”
靖王深深看了一眼梅长苏,忽然觉得这位年轻的江左梅郎此时恍如一只长满獠牙巨口的蜘蛛,他结下的蛛丝网罗天下,无人能逃。他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开口道:“苏先生,你这般算计他人,就不怕他人算计到你身上吗?”
梅长苏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既然是算谋,自然有我当棋子别人来操纵的时候,只不过这种机会少之又少。”他向靖王示意院中的卖菜郎,“就拿那人来说吧,他名叫童路,是江左盟的手下,苏宅一应对外的消息传递都由他负责。我虽然信赖他,可却将他的父母家人置放在廊州。我对童路委以重任,这是我的诚心,而将他的家人交于江左盟照看则是我的手腕。”
靖王皱紧了眉,回过头盯了他一眼:“苏先生一定要将自己所做之事都说得如此狠绝吗?”
梅长苏斟了杯热茶,淡淡一笑,“我本来就是一个狠绝之人。”
他放下茶盏,抬起手向火盆靠近,如同在捕捉那一簇跳动的烈焰,“麒麟择主不会盲目,殿下若不信我,尽可以使出任何手段来考验我、试探我,我都无所谓。”
“因为我知道自己忠于的是什么……我从来,从来就没有想过背叛。”
梅长苏眼前的跳动火焰中,似乎闪出一个身影,风雅清俊,傲才不凡。
黑裘白雪、枝头红梅皆是陪衬,抵不过那人眉眼风华的万分之一。
梅长苏第二日瞒着晏大夫出了苏府,直接向言侯府邸行去,豫津景睿恰巧在打马球,双双出门时正巧迎上梅长苏。豫津一听苏兄是来找他父亲的,便笑容满满道:“苏兄来得真巧,父亲今日正巧要回府,劳烦苏兄稍作片刻,家父不久便回。”
未过半柱香,言侯爷终于现身。年逾不惑的他一身清雅之气,双目炯炯有神,身形挺拔如院中翠竹松柏。若说梅长苏儒雅风流,自有一股病弱书卷的才气,那言侯便是秋日寒菊傲骨挺拔,如松如柏风霜不侵。
言豫津向父亲引见了梅长苏,又贴心地退出门外,留父亲与苏兄畅谈。
这些日子以来,他虽然欢喜父亲今年能够回京过年,但每每见到父亲时他却敏锐地觉察到父亲似有什么事埋藏于心。那是一件不能与家人、与爱子分享的秘密。他屡次想要开口询问,可却找不到合适机会,如今苏兄亲生前来与父亲商谈密事,他虽同样不明白究竟是何要事,但却有一种无形而强烈的直觉告诉自己,苏兄便是能解决父亲秘密的人。
果然,这种直觉没有错。
梅长苏密谈离开之后,言侯在房中静默良久,随即长叹一声。
待他推开门走出来时,言豫津忽然发觉父亲眉宇间的淡淡哀愁竟不知何时一扫而空,就像忽然卸下了一个包袱,又如同讲出了压抑在心头许久的秘密一般。
他欢喜地跑到近前,唤了一声父亲。
言侯笑着应了,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少有的亲近之举,使得言豫津霎时间眼眶发烫,言侯拍拍他的肩膀,语调温煦地唤了一声“豫津”。言豫津连忙收敛神容,不好意思地向父亲笑了笑,他望了眼苏兄离去的方向,轻声道:“父亲与苏兄聊了这么久,也快到了午膳时候,孩儿已经叫人准备了饭菜,父亲……是留下用膳,还是继续回观里?”
言侯笑着点头,“今日我留府,咱们父子俩也许久未说过话了。”
言豫津顿时满心欢喜,他连连点头,高兴得手忙脚乱,“那我……那孩儿这就去吩咐下人。”
这一顿饭,让言豫津再一次感觉到成年之后少有的父子温情。
他与言侯碰杯敬酒,眼里全是实打实的笑意。言侯望了如今也已成年的儿子一眼,心中默默回想不久之前与那位江左梅郎唇齿交锋时的模样。利用运送瓜果的官船夹带黑火进京,又将太子私炮房推出来做幌子,私下却预谋在年终尾祭时以火药之物彻底了结那位害了乐瑶、害了景禹、害了林燮大哥、害了小殊一家的九五至尊……然而江左梅郎一番话却如醍醐灌顶般使他彻底清醒过来,若为一己之私谋害梁帝,大梁天下势必大乱,虎视眈眈的南楚、大俞必定伺机而动!
到那时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无数百姓妻离子散流连失所,而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他的一点复仇私心。
言侯心中回荡着梅长苏掷地有声的那句“侯爷为一己之私置天下于不顾,可曾想过豫津的下场”,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望向豫津的眼神也愈发温和起来。
言豫津到底敏感一些,觉察之后微微思忖,便小心地问道:“父亲今日似有些异样,可是身体不适?”
言侯摆摆手,笑道:“没什么,只是与你那位苏兄长谈过后,了结了一些心中之事。”他顿了顿,眼前似乎再次闪过江左梅郎义正言辞的模样,“我与你那位苏兄交谈时,总是觉得他似曾相识,就如同……就如同当年的小殊一样。”
言豫津听到那个名字,不由得放下筷子,“林殊哥哥?”
言侯点了点头,道:“是啊,小殊少年飞扬又极为聪慧,拜入黎崇老先生门下之后愈发能言善辩。若他还在世的话,想必定会与你那位苏兄结交。”他轻声叹了口气,又道,“说到小殊,当年他还未出世时便与我们言家订了指腹为婚之约,若你是个女娃,只怕早就嫁去林府做少夫人了……”
豫津原本想接一句“还好我是个男娃,也还好我没嫁去林府”,但记起如今林府满门不幸之事,还是将话语咽了下去。
言侯似是有些怔怔出神,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记得林燮大哥从前似乎也曾提起,他在江湖上偶然结交的知己好友也曾动过指腹为婚的念头。那时小殊还未出世,就已经成了众人预定的佳婿,倒也是件有趣之事。”
他目光愈发柔和起来,眼前也飞快闪过了一些画面。
“……小殊?”
林殊听到声音,停下匆匆脚步认真行礼问安,道:“言伯父。”
而立之年的言阙面容俊朗,一身如凌然松柏的气质令人难以忽视,他望着与乐瑶有些相似的少年眉眼,微微一笑道:“神色倦怠面有愁容,眼眶又红肿一片,怎么了?难道是林燮大哥又责罚你了?”
林殊勉强笑道:“言伯父多想了。”
言阙原本还准备回侯府料理一些事务,此时却忽然不着急离开,他抬手示意林殊到不远处的溪边旧亭一叙,随即率先行了过去。林殊不好推辞,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入座以后,言阙细细打量一番林殊受挫的神情,忽然目光一转,猜测道:“小殊,你莫不是与人吵架了?”林殊微微低下头,沉默不语,半晌之后就在言阙准备再度开口询问时,忽地听到面前少年清清朗朗地开口道:
“言伯父,林殊有一事想向伯父请教。”
言阙见他面带认真之色,不由得正襟危坐,认真回道:“说吧,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有一个朋友……”林殊低声说道,“他最近喜欢上一个人,恨不得将世间最美好的事物系数捧在爱人面前,只求换他一个笑容、一句言语。可是不久之前,明明对我那朋友心存爱意的那人却拒绝了他的示爱,还说自己马上就要成亲,让我那朋友断了念头。我朋友伤心之下,将从天南地北收集到的礼物系数砸了一通……言伯父,您说我那位朋友是该如倾慕之人所想断了心念,还是该继续向心爱之人表示情意呢?”
言阙早些年只身前往敌帐,一张利嘴游说各地戎族,凭借聪慧心性与过人胆识解了大梁被异族联军围困之危机,他是个极为聪慧的人,不过眨眼间便猜出了故事中的朋友与倾慕之人指代的是何人。
他长长叹息一声,起身望着亭边溪流,目光深思之中又带着几分黯然伤神,“情是占有,也是克制,想要彻底霸占倾慕之人的一切,但也想克制自己不要逾矩,好让她一切安宁。”
林殊不由得看了言阙一眼。
这个年仅而立的奇男子倚栏望流水,目光缱绻哀伤,“我也曾经钟情一人,恨不得将全天下的珍宝捧在她面前,只要她皱一皱眉头,只身穿营刀斧逼迫都不曾畏惧的我也尝到了提心吊胆的滋味。可是她最后还是嫁给了别人,我日日夜夜都在克制自己的不甘,告诉自己她过得很好,可是午夜梦醒时心底仍会感到怆然神伤。”
林殊站起身,担心地唤了一声“言伯父”。
言阙合上眼睛,深深做了一个呼吸,转过身时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他静静看着眉眼残存乐瑶之相的林殊,声音低沉又带着温柔,“情这个东西,是世间最难解的题,就算有无数人告诉你这道难题的解法,也总要你亲自尝试一遍才能体会到个中滋味。小殊,你那位朋友既然笃定倾慕之人心中有他,倒不如大胆赌一把,赢了心心相印,输了也无妨,大不了从今往后克制本心。”
言阙深深看着他,惋惜道:“当年我若是肯在她嫁人之前勇敢一次,或许今日就是不一样的结局了。”
林殊陷入冗长的沉默之中,他眼神颤抖飘乱,手掌也不由自主地握紧。终于,他如同下定决心般用力点头,“我懂了!谢谢言伯父的开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