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归旧地(1 / 1)
梅长苏拉开马车帷帐,静静凝望金陵王城。
一别十二载,重归旧地,昔人已没。
这座王城仿佛一只盘踞原地的巨大凶兽,冷冷盯着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自己,进入城门的一瞬间,梅长苏忽然有种被凶兽张开獠牙巨嘴吞食入腹的错觉。只是很快,他便噙着一抹淡笑定了心神。
十二年算计筹谋,即便前途艰险难测,但只要能为景禹翻案、为赤焰军洗清冤屈,这途中的艰苦又算得了什么?便是当年拔除火寒毒时半身冰冷蚀骨、半身炽热滚烫的酷刑,不也依旧熬过来了。
他暗暗做了个呼吸,然而下一刻梅长苏透过帷帐缝隙却望见了风尘仆仆的霓凰。
彼时青梅竹马的她眉眼褪去青涩,一身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可谓令人瞩目,只是梅长苏耳边似乎仍能听见旧时霓凰的声声呼唤,她在笑着向自己喊“林殊哥哥”。
而在她的身后,戎装劲甲的景禹也在静静望着自己,嘴边似乎还带着往日的微笑。
梅长苏忽然捂住心口,拔除火寒毒的后遗之症忽然涌上全身,仿佛一时间血肉骨骼系数被冰封冻结。
景禹……
马车外的霓凰郡主同景睿豫津寒暄过后,眼梢带了一下帷帐紧遮的马车,“景睿,这是……”
萧景睿解释道:“霓凰姐姐,这是我的一位江湖朋友,此次是我邀他前来金陵小住养病。”
霓凰点了点头,几句言语后她便领着云南王府的将士们率先离开。
梅长苏听那马蹄声渐渐远去,这才觉得浑身寒意散了一些。
此番前来京城,他名义上是随友入京的江湖散士苏哲,但只要有心人查证一番便能猜出他江左梅郎的身份。
十余年前,江湖上最为神秘莫测的琅琊阁评论南北奇人异士,并按不同榜单依次进行排名,而江湖第一大帮江左盟宗主梅长苏初次登上公子榜便将榜首之位夺入囊中,自此之后的十二年其他名榜来去变动,只有他仍高居榜首。
巨鲸帮帮主好奇之下,将拜帖送入江左盟,初初相见便惊为天人,而后更是吟出“辨识英雄天下路”四句诗来称赞霁月清风的江左梅郎。江湖上素来不缺成名之辈,但如此声名远播却依旧风雅不受尘染之人可谓寥寥无几,有心无意地催动之下,江左盟被各路江湖高手明里暗里试探,但江左梅郎却拂袖轻挥妙计横出,以无双智计与江湖势力彰显江左盟实力。自此,江湖第一大帮之位,便由江左盟牢牢占据。
宁国侯府大公子萧景睿每每思及友人身份,都不禁庆幸自己彼时竟机缘巧合之下与其结识,若非如此,又怎能有今日的金陵小住之邀。到达宁国侯府之后,豫津向几位告辞随即骑马离去,梅长苏则细细打量由当今陛下亲自题写的“护国柱石”。萧景睿笑着走上前,道:“父亲戎马半生,军功累累,故而才得了陛下这般恩赐。”
梅长苏心中闪过十二年前梅岭恶战时谢玉向自己斩来的那一剑,心中冷笑连连,可他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地开口道:“是啊,谢侯爷的军功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梅岭之战屠杀赤焰军,回京之后反诬景禹谋逆,如此累累军功桩桩件件沾着血迹,又怎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
宁国侯谢玉刚刚听完爱婿卓青遥的汇报,目送他离开心中开始思及庆国公事件的前因后果。
庆国公本为誉王手下重臣,掌理滨州,然而近日却有滨州一对老夫妇状告其私吞家产为害平民。谢玉速命有姻亲之故的天泉山庄一脉人士赶去保护人证,途中卓青遥历经艰险,最终逃进江左地界才算将此事敲定。江左盟拦了庆国公一脉的追兵,卓青遥断去后顾之忧这才能一路高枕无忧地护送老夫妇进金陵王城状告庆国公。
他记起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江左梅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之事,心中忍不住暗暗道了一声“江左盟”。萧景睿向梅长苏引见过二弟谢弼之后,又带着他前来拜见父亲谢玉,谢玉训他“流连在外”之语说到一半,忽然目光落在了场中那位俊雅的陌生人身上,“有客人?”
梅长苏缓缓上前,行礼道:“在下苏哲,见过侯爷。”
飞雪残卷赤焰,梅岭火光冲天,自己坠崖染毒,景禹毒酒自尽……一切的一切,都与眼前这位宁国侯脱不了干系。
谢玉微不可查地紧了紧眼瞳,眼前的年轻人面上温文从容,可却让他忽然有一种被毒针刺中指尖的感受。然而很快,这种无形却诡异的气机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位名叫苏哲的年轻人,心中缓缓生出阴霾。
抵达金陵之前,萧景睿便提前吩咐侯府中的下人将雪庐整顿起来,梅长苏见过谢侯爷之后便被他一路送进雪庐之中。一路上无影无踪的护卫飞流猛地现了身,倒是将萧景睿吓了一跳,他忍不住笑着说道:“苏兄,飞流的武功当真极高,单单这份轻功的造诣便不低于我青遥兄长。”
梅长苏抬手除下飞流鬓角发梢的碎花瓣,笑意温和道:“飞流心智不全,除了吃玩便是习武,自然要比旁人强得多。”
萧景睿记起豫津总是自己欺负的身手功夫,忍不住笑了一笑。
梅长苏又道:“来时途中,我见迎凤楼处人来人往,那是何故?”
萧景睿便耐心地向他解释那是当今陛下亲自为霓凰郡主选夫,特意在迎凤楼前搭了一处比武高台,各路英杰竞相出手来一争郡主夫婿之位。梅长苏记起城门前帷帐半遮的那惊鸿一瞥,心中百味杂陈,他定了定神,亲自为景睿与飞流泡了茶,然后道:“郡主择婿倒也不是小事,景睿,你自幼由天泉山庄的卓青遥教学武艺,想必拼一拼也能闯进郡主择婿排名的前十吧……”
萧景睿哭笑不得:“苏兄这是哪里话,霓凰姐姐择婿,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们怎能上台搅局?”
梅长苏笑了笑,目光不知怎么就落在了雪庐院内的那株梅树上。秋风萧瑟之际依旧枝叶苍劲,也不知寒冬雪日会开出怎样傲然凌寒的梅花……他眼光悄然闪烁,似是想起了那个最喜欢身着黑狐裘赏白雪红梅的人……
飞流忽然道:“满了!”
梅长苏匆匆回神,却见面前的白瓷茶杯已经被自己倒满了茶水,还有一些溢了出来。他连忙道了一声失礼,景睿替他收拾妥当之后,忍不住问道:“我看苏兄今日神态有些不佳,可是舟车劳顿之故?若是如此,苏兄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梅长苏也觉得有些乏累,萧景睿便识趣地告辞离去,他离开之后,飞流才看了一眼梅长苏,说:“想人。”
梅长苏望着他。
飞流怕他不懂自己的意思,又补充道:“苏哥哥。”
梅长苏淡淡笑着点了头,“是啊,苏哥哥在想人,而且……很想他。”
翌日风清云朗,梅长苏坐在石桌前静观书卷,飞流上上下下飞腾了一会儿便落在他的身边,说:“出去玩。”
梅长苏头也不抬道:“去吧。”
飞流没动,还是看着他。
梅长苏这才意识到飞流的意思,他笑着揉了揉飞流的头发,说:“苏哥哥就不去了,你去玩吧,记得小心一些。”飞流刚答应梅长苏要小心,结果言豫津与萧景睿前来讨一杯清茶的功夫,他便与前来侯府的禁军统领蒙挚交了手。
谢侯爷越看越觉得景睿的这位苏兄身份非同一般,蒙挚身为禁军统领武艺堪称顶尖,放眼天下也只有琅琊高手榜排名第一的大渝玄布才能胜他一筹。没想到这位年轻苏兄身边的小护卫竟能与他交手多时而未露败迹,这如何不让他暗自心惊。敲打一番后,梅长苏表示自此定当约束护卫出行,谢侯爷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引着蒙大统领前去商议正事。
谢弼匆匆赶来时无意中听见梅长苏与兄长豫津交谈时自报身份,他眉头一跳记起誉王殿下礼贤下士想要将麒麟才子夺入囊中的举动,于是他便急匆匆地转身离开,准备前去报信。
梅长苏收回眼角余光,一点弧度飞快绽在嘴角,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到了晚间,白日里还装作初次相遇素不相识的蒙挚便偷偷绕进了雪庐,梅长苏似乎早有预料,甚至还为他泡了一杯热茶。蒙挚牛嚼牡丹一般吃了茶,看见梅长苏有些心痛的眼神,忍不住爽朗一笑:“小殊,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好好的将门虎子偏偏跑去黎崇老先生那里学什么六经五韬之类的东西,要不然也不会养出这副见不得别人糟蹋风雅之物的毛病。”
梅长苏懒得纠正他言语里失误,只道:“今日情形如何?”
蒙挚正色起来,回道:“誉王选出来的世家子弟武艺一般,唯一称得上优秀的也只有一个廖亭杰,我记着你的吩咐随谢玉来宁国侯府,同飞流真真假假打了一场好让他猜出你的身份。”梅长苏点了点头,“谢弼那边也应该把消息传了过去,这样一来就看太子与誉王谁先伸出招揽之手了。”
蒙挚心思简单,眼看这位至交好友就要开始走上运筹帷幄的心机之路,忍不住道:“小殊,你……”
“蒙大哥……”梅长苏静静看着他,“我这十二年来日思夜想的便是为景禹、为赤焰军洗清冤屈,你若劝我停手,倒不如现在一剑杀了我!”
蒙挚毕竟是当年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他在心中过了几遍小殊与祁王殿下的瓜葛之后,忍不住叹息一声。
梅长苏见他有松动之意,忙换了温声道:“放心吧蒙大哥,我既然来了金陵城,自然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蒙挚沉默片刻,问道,“小殊,你准备怎么做?”
梅长苏眸光暗暗闪烁,道:“我要先为霓凰解决眼前的问题。”
自庆国公一案曝光之后,朝中三省六部便对其无比关注,为安抚民心,梁帝特派悬镜司掌镜使夏冬亲自前往滨州查案。夏冬领命之后孤身一骑出了城门,未过多久身后便传来霓凰的声音,“冬姐留步。”
她二人站在城外山坡上,遥遥眺望天地苍茫,彼此却沉默少言。霓凰心知夏冬因当年林燮谋逆一事而牵连至与林殊有婚约的自己身上,她更清楚只要自己一日未放弃与林殊哥哥的约定,夏冬便一日不能将自己视作知心要友。毕竟当年主帅林燮谋逆一事牵扯甚大,如日中天的祁王殿下饮下毒酒慷慨赴死,林殊一家死后还要蒙受叛逆之名,而冬姐的夫婿聂将军也死在叛乱的林燮手中。
最终,夏冬率先开口告别,她骑上马准备离开时,忽然远处一队人马飞驰赶来经过身旁。为首之人面容硬朗,正是行军多年风餐露宿却依旧没能磨去棱角的靖王萧景琰,夏冬侧过身不与他交谈,霓凰只得开口与之寒暄。
靖王殿下言谈几句后便率众离开,霓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叹息道:“这么多年,冬姐你还是不愿与他多言。”夏冬道,“林燮谋逆一事是由悬镜司奉旨查办,桩桩件件证据确凿,靖王殿下不信真相又对悬镜司有所诋毁,这样的人又何须与之交谈!”
说罢,她一甩马鞭绝尘而去。
霓凰停在山坡上,目送她身影远去。许是今日见了旧人心中倒生出不少慨叹,她望着天际流云,轻声唤道:“林殊……哥哥……”
宁国侯府。
萧景睿与梅长苏外出而归,谢弼顿时迎上前来,随即对梅长苏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哥与苏兄总算回来了,贵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萧景睿皱了皱眉拦住他的引领,两三句话便探出了口风,“皇后娘娘与霓凰郡主来府上赏花,母亲作陪闲聊说起苏兄?母亲连苏兄的面都没见过怎么会说起苏兄,谢弼,这莫不是你的功劳吧?”
谢弼脸色一变,又听得萧景睿道:“我邀苏兄来京,便要尽责护他不受打扰,你去回了贵人就说苏兄身有旧疾不宜见客。”
谢弼道:“大哥,那堂上坐着的可不是凡人,况且皇后娘娘只是想见一见苏兄,没别的意思。”
萧景睿半分不信,“若不是冲着苏兄江左梅郎的身份,皇后娘娘无缘无故会去见他?”随后,他便言辞犀利地驳了谢弼相邀的念头,态度强硬地领着梅长苏回了雪庐。入座后,萧景睿又代谢弼向梅长苏道歉,说是他身为侯府世子肩上扛有重担,还望他能见谅。
梅长苏淡淡一笑:“没什么,倒是景睿你这般维护朋友,倒让我倍感暖心。”
二人交谈一会儿,梅长苏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这么说谢弼如今是在为誉王做事?”
萧景睿点了头,然后说自己也颇为不解一向中立的父亲为什么对谢弼投身誉王之事不加管束。梅长苏想起由卓青遥护送的那一对指认誉王左膀右臂的重要老夫妇,心底不免多了一丝嘲笑。
萧景睿又道:“好在父亲能够持身中正,我也略感欣慰。”
梅长苏看了他一眼,眸光深处带着似有若无的嘲讽。
持身中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