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九十七 此身若梦(1 / 1)
落地的过程无限漫长,他的思维仍然清晰,想着刚才看到的那张沾着鲜血的脸,想起那年洪水泛滥的青州,想起了贺千垂后屋里那三座牌位,想起漫天黄水中的江心岛上,林仪苍白发青如同死去的脸。
他摔落在地,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觉似乎都被肩上的箭伤吸引,其他的感官反而迟钝起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伤痛却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根本使不上力。罗小二发现他坠马,连忙回过头来,下马扶起他:“大人!大人!你没事吧?!”
顾承念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罗小二焦急地看向四处:“来人啊!救命啊!”
“小二……!”顾承念伸手,按住他的胳膊,他已经适应了疼痛,勉强能睁开眼,看着罗小二:“我问你……你刚才,叫那个人林大哥……你认识他?他叫什么名字?”
“大人,他叫林仪,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我们根本不可能从高车人的手中逃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开始杀我们的人了,那个时候,林大哥为了救我们和高车人都打了起来,还被抽了那么多鞭子,差点死掉啊!”罗小二说完,忽然反应过来,急道:“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大人,你伤得很重啊!”
顾承念低头看着自己左臂已经被彻底染红的衣袖,仍然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他叫林仪?是他自己说的吗?”
“当然是他说的,这我还能胡编排骗大人你的吗?”
顾承念呆呆地摇了摇头,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般瘫软下去。
林先生……我从未想过要毁了你,为何如今的你,却成了这般模样?
“什么?!他受伤了?!”
等到刘深得到消息时,厮杀已经结束,双方都已收兵。刘深现在的身份是刘济的侍卫,只能一直守在刘济身边,开战时也在与顾承念正好最远的右翼,但是他原本以为,顾承念呆在后方是安全的!他瞪着刘济,连声问:“怎么受伤的?!严不严重?!有没有危险?!”
刘济静静看着他,道:“他被高车人用箭暗算了。所幸箭镞并没有淬毒,军医已经为他取出了箭镞,包扎了伤口,没有大碍了。”
刘深紧抿着嘴,转过身去。刘济看着刘深在军帐内焦虑地来回踱步,又在军帐门口朝顾承念军帐所在的方向张望了好几次,终于开口道:“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刘深立即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睛里的光迅速亮起来又暗下去。
“……不行。要是让他发现我来了,一定会赶我回去的。”
“我们可以不让他发现。”刘济看着刘深眼中的光重又亮起来,心中居然为此有些欣喜。“处理伤口时,军医给他喝了麻药,他现在已经睡了。麻药的份量很足,想必你去看看他,他是不会察觉的。”
是的,他已经,不像以前追求得那么多了。现在,只要能让这个人快乐,至于那快乐是为了谁,他根本无所谓。
刘济支开了守在军帐外的士兵,让刘深一人进去后,他也悄悄离开。帐中一片黑暗。为了让顾承念好好休息,帐内所有的灯都已经被熄灭,刘深揭开帘子走进军帐,凭借着对军帐布局的印象,一点点从帐外透进来的光线,以及耳边那微弱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摸到床边。顾承念果然还没有醒来,刘深凑近一些,便能看见他因为疼痛而苍白的脸,以及缠着层层白布的左肩。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心仍然紧紧蹙着,显然还在被疼痛困扰。刘深顿了顿,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握住顾承念没有受伤的右手。
顾承念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实实在在握着这个人的手,刘深才终于觉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为了那个林仪,你究竟还准备让自己受多少罪?”
顾承念似乎有所知觉,轻轻晃了晃头。刘深吃了一惊,连忙停止动作,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醒来,这才放松下来。他不敢再说话,便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顾承念的手指。
然而他的嘴唇刚刚离开顾承念微凉的皮肤,那细长的手指忽然紧了紧,捏住了他的手。
抬起头,便看见顾承念已经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
“……”
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暴露了,刘深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一动不动地僵着,而顾承念看着他,忽然眯了眯眼,牵着两人还交握着的手,放到胸前。
“……别走。”
“……?”
“别走……再留一会儿好吗?一会儿就好……”
“……”
顾承念静静凝视着他,轻声道:“不是什么大伤,别这么担心。”
他这是在说什么?刘深呆愣地看着顾承念,却见他苍白的脸上忽然浮出了淡淡的笑意,松开了他的手,伸手抚上了他的脸。
“别一副这种表情,倒叫我担心你。”
随着他不断开口,刘深闻到了酒味。是了,军中的麻药是用酒调的,顾承念酒量不佳,想必那麻药喝下去,他已经醉了。
所以他现在,是在说醉话?
“再说,我这么做,从来也不只是为了他。”
仔细一听,他说话确实像梦呓一般,带着气声。他是把我认成了谁,才会这么温柔的说话,还露出我求而不得的笑容的?林仪?……只能是林仪了!不甘和妒意在心中蔓延,可是这一年来,顾承念对他一直疏远而生分,这样的亲近可是许久没有过的事了,就算是成了替代品,他也舍不得放手……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逡巡,刘深用力抿了抿嘴唇,终于抵抗不住近在咫尺的温柔,刚要伸出手去,触碰顾承念的脸颊,帐外忽然有人焦急地喊道:“老顾!老顾!”
刘深吓了一跳,几乎跳了起来。此种个人风格明显的叫法,就连刘深也知道,是冯长辰来了!然而没等他考虑要如何躲藏这个问题,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已经摆在眼前——一连串呼唤声中,顾承念愣愣地看着他,迷蒙的眼神立即清晰起来,很快,迷茫变成了震惊,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瞪着刘深。
顾承念梦见了那个人。这样的梦并不少见,而且随着他与那个人的误会越来越深,他出现在梦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顾承念是个极度自律的人,就算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也总会坚持自己的原则,可是后来,他越来越不愿意在梦中拒绝那个人。现实中的疏远让他心痛,于是他也堕落起来,在梦中放纵自己的感情,放肆地与那个人亲近。
包扎好伤口后,军医嘱咐他休息,但是他却一直没有睡实。脑中混乱地飘过过往的许多事,让原本就晕眩的意识更加疲劳。
“为了那个林仪,你究竟还准备让自己受多少罪?”
熟悉的声音,将他从半睡半醒间拉了回来,然后,他一转眼,忽然就看见那个人持着自己的手指,将吻印在了上面。
所有的疼痛、犹疑、忧虑,在那一吻中消失殆尽,顾承念不放过一丝凝视那个人的机会,然而梦却像是要醒了,因为那个人的表情和动作都停滞了,仿佛下一刻,就要隐入身后的黑暗中,消失不见一般。受伤后脆弱的感情让他想也不想就拉住了那个人的手,牵到自己胸前。
“……别走。”
梦中朦胧的人影没有回应他,顾承念的心揪紧了,现在,只有这一刻,他十分希望这个人能陪在自己身边,就算是梦境也好,幻影也罢,从离开京城那日起就日渐攀升的思念之苦,以及今日忽然发现林仪叛变的苦恼,让他现在格外的脆弱。他抓紧那个人的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生怕自己眨个眼,梦境就会破碎,就会消失。
“别走……再留一会儿好吗?一会儿就好……”
梦渐渐变得清晰,看来不会消失了,顾承念放下心来,他看得见那个人脸上的忧虑,便轻声道:“不是什么大伤,别这么担心。”
是的,那个人,每次自己稍微遇到一点事情,他总是露出这么紧张的表情……苦涩的甜蜜在心中晕开,顾承念露出一个笑容,喃喃道:“别一副这种表情,倒叫我担心你。”
别总是让我担心你,担心你的现状,担心你的未来,担心你的一举一动,好不好?如今,你已占据了我心中大部分的位置,你做出的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事,都叫我心痛。为了你,我甚至想过要将此身抹杀,可是现今,面对着你伸出的手,我却满是期待,希望它来碰触我的脸。我该怎么办?我又怎么能纵容自己,拉着你走上不归路?
……忽然,暧昧与温存在一声大喊中被惊醒。
“老顾!老顾!”
是庚寅的声音!出什么事了?他的意识立即清醒,然而睁大眼睛的同时,他忽然发现,梦境仍然没有消失,那人的面孔仍然停驻在黑暗的边缘,此时正一脸紧张地注视着他。
顾承念惊呆了。
这居然,不是梦!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剧烈的头晕立即让他险些栽倒,刘深连忙扶住他:“没事儿吧?”
与此同时,冯长辰举着一盏灯走了进来:“老顾,老顾醒了没?本来你受了伤我实在不该打扰你,但是这件事——呃?!”
灯盏应声落地,军帐内再度陷入一片黑暗。冯长辰呆在原地,半天,才用颤悠悠地声音道:“老顾,刚才、是我眼花了吗?我怎么好像看见皇上了?”
刘深没有说话,他感觉到手掌中,顾承念手臂上的肌肉渐渐绷紧,然后猛地甩开了他的手,挣扎着下了床,走到门边,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拉着冯长辰艰难地下跪,沉声道:“臣等叩见皇上!”
——又来了,那种拒他千里之外的的语气,那种疏离而责备的眼神,果然刚才,自己只是借光享受了他施与别人的温柔啊。刘深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缓缓地从床边站起来,负手而立,一言不发。顾承念低声对冯长辰道:“再去拿一盏灯来。”
冯长辰连忙出去了。两个人一站一跪,谁也没有出声,很快,冯长辰带着一盏灯回来,还点燃了原本就放在军帐中的灯,然后赶紧又走到顾承念身边跪下。
“行了,”刘深瞥了他二人一眼,就将视线转向别处,“别跪了。”
冯长辰刚要说“谢皇上”,然而“谢”字还没说完整,顾承念推了他一把,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继续跪着,对刘深道:“皇上为何在此?前线刀枪无眼,皇上怎可微服潜入军中?!”
刘深冷冷道:“朕喜欢在哪儿就在哪儿。”
见刘深不肯回答,顾承念抬头看了眼他身上的铠甲:“这是监军侍卫的军服……是刘济带皇上来的?”
“……”刘深不说话,顾承念眉头拧得更紧:“这个刘济,做事简直毫无分寸!这么大的事——”
“顾大人,”刘深冷冷地打断他:“主意是朕出的,事儿也是朕做的,顾大人这么说刘济,意思是朕也有错了?”
顾承念连忙俯下身:“臣不敢!皇上……恕罪。”
刘深冷哼一声,转身就往外走,顾承念见他要走,连忙出声道:“皇上!”
刘深站住脚:“你还有何事?”
顾承念再次以额贴地。
“既来之,则安之,皇上既然已经来了,臣以为,接下来,应该以皇上的安全为主,首先……”
“顾大人,”刘深走了回来,走到顾承念近前,脚几乎就在他的手指边,“你要是敢把朕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一个人,朕就下令诛杀林仪。”
“……”
刘深微微弯下腰,轻声道:“你刚才晕晕乎乎的,把朕当作谁了啊?”
“……”
“不会是林仪吧?”
“……”
“哼,朕猜就是他。”
刘深直起身,走出军帐。
“你自己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