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九十五 离歌别鹤(1 / 1)
出征那日,百官随皇上在玄武门相送,大军出城时,冯长辰抬头看看城门上那个身着华服的人影,再看看他身边手执缰绳目视前方的顾承念,忍不住又多嘴:“老顾,皇上……”
接下来的话,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他看见顾承念瞬间揪紧了缰绳,用力之大,连手指关节都开始泛白。冯长辰抿了抿嘴,转过头去,也同他一般,目视前方。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刘济默不作声地盯着顾承念的背影,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大军出城后,人群渐渐散去,前来送行的百官在皇上起驾回宫后,也纷纷回到各自的官署。皇城之中,勤政殿内寂静无声,越王刘濯坐在龙椅下的台阶上,正望着勤政殿的大门发呆。石崇第四次在门口张望后,终于走到刘濯身边,也蹲下来,一脸担心地问:“王爷,我们这样,真的好吗?”
刘濯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情绪:“当然不好。”
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回答,石崇愣了愣:“那……”
“但是皇兄开了口,我怎能不应允呢。”
“王爷大可将此事禀报太后,让太后劝劝皇上啊。”
“哼,”刘濯轻笑了一声,“上次将那个顾承念的事情告诉了太后,结果如何,你我都是知道的。顾承念被他老师毒杀,侥幸捡回一条命,却被所有人唾弃,而刘弦也因此钻了皇兄的漏子……这都跟我当时向太后告密有直接关系。”
石崇皱眉看着他,低声道:“王爷别这么说,王爷那时也是为了皇上好……”
“那又有什么用?结局才是最重要的。而结局就是,皇兄把顾承念看得那么重,也明明知道一切都因我而起,却从来都没有怪过我。如今他要随那顾承念去草原,三哥要驻守武威国防止高车人偷袭,五弟还小,如果我再推脱……”刘濯说道这里,缓缓地摇头,“实在说不过去了。”
“可是……”石崇还是很担心,“万一事情暴露,王爷你……”
“暴露以后的事,就等暴露了再说吧。”刘濯抬眼看了看窗外,“外面现在是谁?”
“属下刚才看了一眼,已经是陈习在外面了。”
“那好,叫他进来。为了能够撑得久一点儿,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
从京城出发后,神英军与神武军在京城北面的北鹿大营整编为一,出发后经雕阴向北行进,在胜州与胜州驻军以及武威王的军队汇合,之后,将会向草原开进。
“末将见过神武大将军,见过顾大人,见过监军大人!”
张方白单膝跪地,向上首的三人行礼。冯长辰笑着上前,一把将他拉起来,道:“好小子,我猜三殿下就会派你来!”
张方白抓着冯长辰的手站起来,抬头,也笑嘻嘻的:“大人不知道,皇上特意下了旨,不许我们殿下亲自来,可把我们殿下急坏了,我走的时候,还冲着我咬牙切齿的呢!”
“殿下那是嫉妒。”冯长辰搂着张方白的脖子,笑得十分之贱:“你看这,王爷连个想打的仗都打不上,所以人家才说,高处不胜寒,是不是?”
高处不胜寒是这么用的吗?……顾承念无语,为了不让冯长辰把话越扯越远,他开口转移话题,问张方白:“找到可靠的向导了吗?”
张方白转向顾承念:“找到了一个,顾大人。但是这个人……”他挠了挠脖子,“比较那个啥……”
冯长辰插话:“哪个啥?”
“嗐,我不太会说,我把他叫来,给几位大人见见。”
张方白说罢便出了军帐,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很快,侦骑营统领将军赖鸣进来道:“大人,人我已经带来了。”
“让他进来。”
赖鸣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个干瘦的人在门口觑了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站在赖鸣身边。这人穿着一身军服,个子倒是不矮,但是因为太瘦,显得十分招风,仿佛一阵风刮来,这家伙就能飞上天了。虽然皮肤黝黑,但看年纪,估摸着倒是与冯长辰等相仿。他看了赖鸣一眼,赖鸣对他使个眼色,他便连忙对着上面的一众人等跪下去,磕了个十分响亮的头:“小的给大爷们磕头了!”
“……”
“……”
“……”
顾承念、冯长辰、刘济全都呆住了。
半天,还是刘济先笑了一声:“你说什么?”
赖鸣有些窘迫地行了个礼:“大人恕罪!”然后低下头低声斥道:“怎么就教不会你呢?不是说了要喊‘大人’吗?”
那人迷茫地抬头看了赖鸣一眼,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闯祸了,顿时脸色大变,俯下身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哎,别介,别怕,你先别动!”张方白似乎已经习惯了此人的惊慌,制止了他捣蒜一般的磕头,转身对已经惊呆了的三人道:“大人,此人名叫罗小二,是边境一带有名的采药人。去年冬天,他曾经带着十几个人,从高车人的囚牢里逃了出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以前,从来没有人被高车人抓走后还能活着逃回来!只是,你们也看到了,此人实在是胆小的紧,招他进军中也有一个多月了,仍然是这个样子,慌得跟拔毛鸡一样。”
刘济没说话,冯长辰倒是觉得很好玩,他上前蹲到这罗小二面前,戳戳他的脑袋:“喂,罗小二?”
他一戳,罗小二就吓得抖一抖,他便“哈”地笑一声,再戳;不一会儿,罗小二已经被吓得连手脚都抖起来,眼看都要跪不住,瘫到地上去。
“庚寅,”顾承念走过去,略带责备地唤了一声,冯长辰这才笑着站了起来,对着罗小二道:“你起来说话。”
罗小二不动弹,冯长辰看顾承念一眼,又重复了一遍:“嘿,我叫你起来啊。”
实则罗小二这会儿吓得魂不守舍,哪里还能听得见他的话——就算听得见,恐怕他也不敢站起来。顾承念与冯长辰对视一眼,弯下腰,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罗小二哆哆嗦嗦地看了顾承念一眼,顾承念便温声道:“你莫要怕,这个人,”他指了指冯长辰,“他爱玩,吓着你了,你不要恼。我们听说你十分有本事,罗小二——你恨高车人吗?”
罗小二沉默地看着顾承念,点点头。
“现在,朝廷下令,我们要攻打高车了,但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等打下了高车,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来边境骚扰你们了,你说好么?”
罗小二看着顾承念,许是觉得这人面相和善些,他终于没方才那么紧张了,片刻后,用力点了点头。
大军在第二天开拔,开始向高车草原腹地推进。行军紧张而枯燥,为了缓解罗小二的紧张,顾承念一直将他带在身边,走在队伍前缘。罗小二骑马的姿势十分奇特,两腿夹着马前腿后侧的位置,也不踩马镫,在马背上晃来晃去,若不是他人本身就瘦,只怕马一跳起来直接就能甩出去。顾承念犹豫了几次,终究还是觉得他这姿势太危险,忍不住提醒他:“你可以把脚踩在马镫里,这样你骑着也能轻松一些。”
“啊?”罗小二迷茫地看他,又低头看自己的马,“马镫?什么?哪里?”
“这里。”顾承念将自己的脚从马镫里抽出来,向罗小二示意,罗小二立即恍然大悟:“哦!这样啊!”
他将脚塞进马镫里,这才向顾承念笑笑:“让顾大……呃,人看笑话了。”
顾承念摇摇头,忽略了“顾大人”的这种新念法。“不会。只是,你怎么会是这么骑马的?学骑马的时候,就没踩着马镫吗?”
“嗐,我哪里学过骑马,去年进草原的时候,我还不会骑马呢,后来被高车人抓了,逃出来的时候,抢了他们的马。那些马身上哪里有这马镫还是什么的,我是夹着马肚子一路跑出来的!后来,也就一直这么骑马了。”
“原来如此,”顾承念点点头,“你那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身处绝境之中,自身能力被最大限度激发了。”
罗小二哪里能听懂这些,等顾承念说完,他便笑着看他,道:“说我呢,顾大人你也很厉害啊。我看你文文静静的,和冯大人他们不一样,你像个文人,像个书生!”
顾承念没说话,他继续道:“那会儿我林大哥还说呢,他见过的书生都会骑马。我那会儿还想呢,我就没见过会骑马的书生,今天算是见到了,哈哈哈!”
他话刚说完,一名传令官策马走近,对顾承念行了个礼,道:“报!大人,前面已经能看到苏木喇河了,张方白大人让下官来禀报各位大人。”
“知道了。”顾承念挥手示意那人可以走了,然后对罗小二道:“我们去前面看看。”
“哎,好。”
冯长辰已经在河边,见顾承念过来,连忙冲他招手:“这儿!这儿!”一点都不像个大将军。顾承念连忙过去,下马,道:“庚寅。”
冯长辰指指身后的河水,道:“今天日子不早了,我想着,要不我们就在这河边驻扎?”
见顾承念点头,他便笑着招呼罗小二:“哎,风筝小子,你看看这水有没有问题。”
这几天来,在顾承念的安抚之下,罗小二终于不再怕这几个“大爷”了,听见冯长辰叫他,他应了一声,便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放到嘴边,然而下一刻,他突然变了脸色,抬头看着顾承念。顾承念立即察觉了他的反应:“怎么了?”
“大、大人……”罗小二有些惊慌,“这河的上游……有人!应、应该是高车人……”
顾承念看了冯长辰一眼,后者也收起了不着调的样子,看着罗小二。
“你确定?”
“小的确定!这,这水里有味道,应该是上游有人在宰羊……燎皮,这是高车人的习惯!”
“就算不是高车人的习惯,如今这一带的其他部族早就被高车吞并了,一旦有人,必定是高车人!”冯长辰直起身来,蹙眉看着河流上游。顾承念也看着他:“庚寅。”
冯长辰听出了他话中问询的意思,点点头:“啊,这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都送到了眼前,少不得要会一会了!”
他转身,吩咐传令官:“告诉白烈、张方白,速来我帐中!”
军帐中,冯长辰伏在地形图上,道:“这河的上游都是这种小丘陵……小子!”他突然喊了一嗓子,罗小二好不容易习惯了与几位“大人”相处,听见这一嗓子又被吓了好大一跳:“大……大人?”
“你觉得这些高车人会驻扎在哪里?”
“回、回大人,秋天西风厉害,我猜,他们会驻扎在哪座山的东面,河的旁边。”
“你能察觉上游有人,那他们距离我们多远,你能估算出来吗?”
“这……小的猜,超不过三十里。”
“猜的?那好吧!张方白,白烈,你二人率大部队,从南侧靠近,我带着这个风筝小子绕远路从北侧包抄,一定要将这一股高车人一举拿下!”
“是!”
刘济回到自己帐中,刘深立即站了起来,一脸焦急之色。他穿着亲王近从侍卫的军服和铠甲,走到刘济面前,问:“怎么样?”
刘济看了他一眼,这才轻声道:“要开战了。我们即刻就要出发,分两路夹击高车人。”
“他……他去哪里?”
“他同冯长辰一起绕远路包抄。”刘济看着他的脸色,道:“我与张方白和白烈率大部队走另一边。”
刘深的焦虑根本难以掩盖:“那我去跟那一路人马!”
“不许去!”刘济厉声喝止,道,“你说过的,出来会听我的话。不许使性子!”
刘深看了刘济一眼,扭过头去。只看他的侧脸,刘济也知道,他此刻紧紧咬着牙。他顿了顿,又缓和道:“你放心,有冯长辰在,他不会有事的。”
“……”刘深不说话。刘济轻叹了一口气,道:“再说,就算你跟了出来,你也不可能永远把他拴在你身边。他终究需要历练的。”
这话似乎终于说动了刘深,刘济看着他胸口起伏着,许久,发出了无声的长叹,终于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