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七十八 反目成雠(1 / 1)
风声,只有风声。
不知道为什么,周围明明那么喧嚣,林仪却只能听见风声。他一个人站在斗场中央,听着呼啸的风声,闭上了眼睛。
三个人一起扑了上来,正前方一,左一,侧后方一。林仪仍然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直到后方的拳头近在咫尺时,他倏地睁开眼睛,没有回头,直接抓住身后那人的手腕,向前跨一步,一低头一使力,将那人翻过头顶,直接砸到前方的人身上,那二人顿时摔作一团。林仪刚要上前补上两掌,却被脖颈上的项圈一扯,脚步忽然一滞。原来左面的人拽住了链在他脖颈上的铁链,林仪被他拽得差点摔倒,他向后弯曲身体,又凌空翻了个跟斗才稳住身形,伸手抓住锁链,运力一抖,抓着锁链的人被锁链狠狠弹了一下,摔了出去。
林仪走过去,在这三个人的后颈上都敲了一下,把三个人都弄晕。他看向周围,围观的人群挥舞着双臂、帽子或者别的什么大声叫好,而他只是瞟了一眼坐在最高处的那个人,然后走到斗场中央。那里有一根柱子,拴住他的铁链就锁在柱子上,他走到柱子旁边,坐下,背靠着柱子,闭上了眼睛。
耳边,还是呼啸着不会停止的,草原的风声。
而狄兰坐在最高处的王座中,在周围人群山一般的欢呼声中,弯起了嘴角。
左右贤王的军队撤离胜州城后,为免魏国军队追击,所有部队连夜向北行军。天快亮时,他们才终于扎营。
“大乌依准备怎么处置左右贤王?”王帐中只有他二人时,金朗台问道。
“这件事,同时处罚他二人,影响太大。算了吧。反正死的,也都是些汉人而已。”狄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箭镞,道:“而且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前几天去查看了之前关押师天锡的牢笼,发现牢笼完好无损。他竟然,是打开锁子逃出去的。”
金朗台一愣。狄兰转头看着金朗台,才十八岁的少年,那样的眼神,居然看得他这个老人心里发寒。
“这次你给他钥匙放他出去,下次,你还准备怎么办呢,金朗台?”
金朗台从小看着狄兰长大,狄兰向来也敬重他,这样声疾色厉的时候少之又少,金朗台想要说话“大乌依……”却被狄兰打断:“你听好了,关于师天锡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手。不然下次就算是你,我也不会轻饶。到时候,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金朗台颤抖着嘴唇定了半天,才低下头去:“我……知道了。”
“更何况,”狄兰仰着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开心的事情,心情甚好的样子,“就算现在他还能回去,大魏也只会视他为叛徒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金朗台看着狄兰墨绿色的眼睛,没有再说话。
狄兰又想起了那天,自己因为在意师兄最后被押下去时死灰一般的表情,便决定去看看他。
林仪已经被重新关进了囚笼。狄兰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踞坐在囚笼里,两手抵在膝盖上,支着额头。狄兰以为他哭了,不由笑了两声,林仪听到了声音,抬起了头,一见是他,眼神立即变得冰冷起来。
林仪的脖子上有一个黑色的项圈,那是狄兰命属下给他套的铁项圈。为了防止他再次逃跑,铁项圈用焊药焊死了,然后穿上铁链子,锁在笼子下方林仪够不着的地方。钥匙狄兰自己拿着,谁也打不开,这样就算林仪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济于事。
狄兰走到牢笼边上,颇有些玩味地说:“我还以为你哭了呢,师兄。”
林仪冷冷看着他,没有说话。狄兰忽然觉得有些不一样,重逢后,师兄还从来没用这种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看过自己。有时候,他还似乎能从师兄脸上读出一些内疚,可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他心里不舒服,说话口气也强硬起来:“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要搞得好像是我的错一样!”
林仪没有说话,坐在笼子里一动不动。停了一会儿,他伸手到怀里,不知在翻找什么。狄兰看着他将手从怀里拿出来,伸开手指展示出手里的东西,不由眯起了眼睛。
师兄手中,竟然是那日他丢入河中的那枚青玉牌。
他抬头看向林仪,林仪却没有看他。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玉牌,低声道:“这玉牌,原本我是想有合适的时候,再重新给你的。现在,我后悔了。”
他有些自嘲地嗤笑了一声,道:“这玉牌,最开始我就不该买给你这样的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狄兰的心忽然紧缩了一下,没等他说什么,林仪合上了手掌,用力一握,再张开手掌时,那青玉牌已经支离破碎,林仪看着狄兰,伸手到牢笼外,将碎片缓缓撒在撒在地上。
十三年前的七月十五,是一年一度的中元节。这一天,百练山下的芹河镇会举行每年最大的庙会,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会过来凑热闹。阿爹很懒,师兄向来对热闹没有兴趣,这一年,却抵不住三个小孩左缠右缠,只得带他们下山去玩。百练山山势虽不险峻,但距离最近的芹河镇仍有将近二十里路,对于小孩子来说,真的是太远,所以他们每年下山的次数,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狄兰,也就是师云清楚地记得,下山的路上他又开始犯懒,撒娇让阿爹背,结果被师兄一顿臭骂,哭闹了一阵,最后还是师兄背着他走完了剩下的路。
那时他才六岁,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千奇百怪看起来很好玩的东西,兴奋得大喊大叫。他与同样兴奋的哥哥姐姐一起东瞅瞅,西看看,在人群的缝隙中钻来钻去,师兄无奈地追着他们,满条街上都是他们的欢声笑语和师兄的呼唤声。
不知跑了多远,师云的注意力忽然被旁边的一个货摊吸引了。他停下了脚步,哥哥姐姐跑出一段距离发现他没有跟上,又跑回来,问:“弟弟你看什么呢?”
师云指着货摊架子上挂着的青玉牌,问哥哥姐姐:“那是什么?”
“这个啊,这叫年年有鱼!”货摊的老板笑着探出头来,看着三个小孩,将那玉牌取下来,把上面的图案指给他们看,“看见了没有,上面是个孩子抱着一条大鱼,是最吉祥的图案!买了这个,可以保佑你们全家年年有余,吃得饱穿得暖!”
他们倒是从来没有挨过饿受过冻,哥哥姐姐看了看没了兴趣,便喊师云:“走吧,弟弟!”
他却没有应声,不知为何,他就是很喜欢那个玉牌,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老板手中的玉牌,老板却忽地手回了手:“哎哎小子,想要不?”
他连连点头。
“想要的话,就让你爹娘买给你,不然,我可不能让你随便摸的!”
他满脸渴望地看着老板的手,身后忽然传来了呼唤声:“云儿?”
是师兄的声音,他转过头,果然看见师兄赶了过来,看着他们三个,眉头拧个疙瘩:“你们三个,再跑这么快,我就把你们扔在大街上,我和阿爹两个人回去!听见了没?”
哥哥姐姐不情不愿地应声:“听见了……”而师云抬头看着师兄,伸手指向货摊老板手中的青玉牌:“师兄,我想要这个!”
“嗯?”师天锡转头看向一边的货摊,看了看老板手中的东西:“这个?”
“嗯!”
师天锡指了指那青玉牌,问老板:“这多少钱?”
货摊老板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头,师天锡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弯下腰,一把将师云抱起来,道:“先走吧,阿爹在那边等你们呢。雯儿、霖儿,走。”
哥哥姐姐乖乖地应声跟上,而他在师兄的怀里使劲挣扎起来:“我不走!我要那个,那个年年有鱼!”
“这东西太贵了,我不能买给你。走了!”
“我不走,师兄!我要年年有鱼,我要,我就要!”
师兄对他的喊叫置若罔闻,抱着他离开了货摊。
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和晚上,他便一直又哭又闹,不肯吃饭,也不要阿爹抱,谁碰他打谁。阿爹早就心软了,问了师兄事情的原委,道:“要不就买给他吧?那玉牌到底多少钱?”
师天锡黑着脸,道:“一吊钱。”
师百练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声音:“呃……”接下来又笑着去摸师云的头:“哎呀,我家云儿就是胃口大啊,什么都是要好的才行——”
“哼!”师云一把打开师百练的手。师天锡见他对阿爹都如此,终于生气了,吼:“你给我适可而止!闹了这么久了,还要怎么样!都跟你说了买不起买不起,难道要我砸锅卖铁去买一个不能吃不能穿的玉牌子吗?!”
师云本来就满心委屈,听师兄高声斥责自己,顿时哇哇大哭。师百练连忙上去搂住他:“哎哎,乖云儿,不哭,不哭啊~”又转头训师天锡:“臭小子,你吓他干什么?!不买就不买,横什么横?!”
师天锡也是一肚子火,立即把师百练也凶了进去:“你!你就这么惯着他吧!等惯上了天,我看你还能怎么办!”
说完,不顾身后师雯师霖一叠声地叫“师兄师兄”转身走了。
师兄一走,师云哭得更厉害了,师百练怎么劝也劝不住,最后只能坐在他身边,不住地叹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坐在河边的石阶上,一直哭一直哭,哭得眼睛都酸了,哭得累了,干脆就那样伏在膝盖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周围喧闹的声音吵了起来,抬起头,他不禁愣住了。
眼前一片灯火璀璨。河面上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莲花、梨花、葵花、金盏,还有许多动物样子的灯,浩浩荡荡,汇成一条灯火的河流,沿着河水顺流而下。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景象,忍不住自言自语:“这是什么啊?”
“这是河灯。”身边有人接话,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才发现师兄就坐在他的身边,而他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披上了师兄的衣裳。
“中元节,是纪念死去亲人的日子,所以这一日,家里有亲人过世的,都会在河里放河灯,寄托哀思。”
他看着师兄,没有说话。虽然之前和师兄赌气,可是看师兄生气走了,他又很害怕,怕师兄再也不会理自己。现在师兄坐在身边,他又忍不住想要耍小性子闹脾气,可又怕师兄会再生气,才六岁的人,哪里能经得住这样复杂的心思,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而师兄也没有再说话,而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向他招手道:“过来。”
他不明所以的靠过去,师兄让他背对着自己坐好,然后将那东西系在他脖子上。等师兄系好了,他摸了摸,立即跳了起来。
他低头看看脖子上的东西,又惊讶地看着师兄,而师天锡笑着看着他,道:“这下满意了?”
“师、师兄……”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不是说,你买不起吗?”
“是啊……”师天锡笑着叹气,“这么小个东西,这么贵,真是和抢钱差不多。”
“那、那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这你就别管了。只是云儿,”师天锡搂着师云的肩膀,道:“这么贵的东西,师兄也就只能买起这么一个了,你可千万不能让哥哥姐姐看见了,要是他俩也闹着要,师兄可是真的没办法了。这个玉牌子,只有咱们两个人知道,不许告诉第三个人啊。”
“嗯!嗯!”他用力地点头,“师兄,我绝对,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师天锡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他抱在怀里,站了起来。
“饿了吧?咱们去找阿爹和哥哥姐姐吃宵夜去。”
他靠在师兄的怀里,一手搂着师兄的脖子,一手捏着脖子上的青玉牌,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越过师兄的肩膀,仍旧能看到璀璨的河灯,像是一条光芒汇成的河流,缓缓地流向远方,在他的心里,凝成了永远不会流逝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