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六十二 青玉不语,空心寂寥(1 / 1)
“我不走,师兄!我要年年有鱼,我要,我就要!”
当年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可如今,年年有余的青玉牌却被他亲手扔进了河水中。狄兰低头看着林仪,而林仪看着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的河水,没了言语。狄兰看着林仪黯淡的神色,却仍然笑得出来,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这个东西,也不知怎的,一直就忘了扔掉。谢谢师兄提醒我。”
林仪从河面收回视线,看了看狄兰,而狄兰毫不在意的撇嘴一笑,转身准备离开,林仪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叫了一声:“狄兰……”
听到这个名字,狄兰又攥紧了拳头,也没转过头来,只嘿嘿笑了两声,道:“师兄,你说过的,等我能杀了你,尽管让我杀是吧。好的,你等着吧,我会想办法的。我一定会让你后悔,你当年的所作所为的。”
说完,他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再没有回头看一眼。而身后那个人,也没有再出言挽留他。
狄兰在月光下沿着路往回走,很快,远处灯火通明的京城已经映入眼帘,可越接近城门,他的心中却越挫败。
……就算不愿承认,可他此刻,真的是在等师兄追上来。
可师兄最终也没有追上来。也是,他没有追上来的理由。如果今天他会追过来,那十年前的他,也就不会抛弃自己了。
狄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自嘲一般笑笑,继续低头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前方的光线越来越亮,等他抬起头,看到眼前的场景,却忽然愣住了。
大魏都城南门外的护城河,是与运河相连的水路,通过渭河,一路可以通到黄河里,所以都是活水。这天是中元节,依照习俗,子时时分,人们会在护城河里放河灯,以寄托对死去的亲人的哀思。狄兰站在河边,呆呆看着河面上从上游漂流而下的成百上千河灯,各式各样的河灯中间都插着小小的蜡烛,照得他仿佛身处梦境。
曾几何时,他坐在师兄的肩膀上,也看过同样的景色。
狄兰不由得咬住嘴唇,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明明师兄当年狠心抛弃了自己,可如今回忆起来,他记得的,永远都是在一起时那些温馨快乐的场景。
同样,明明知道自己对于师兄,只不过是一个早就丢弃掉的孩子,可那天站在使节团的人群中,看到那个身影时,他的心跳加速,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思念。
他不由得咬紧牙关。没错,这是软弱的象征,就像那块青玉牌一样,是早该丢弃的东西。
“林先生,我还是觉得,高车使节团的来访还有别的意图。”
夜里,二人一起在正屋外的窗下纳凉时,顾思义忽然说道。他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而林仪正躺在藤椅上拿着茶壶,对着壶嘴喝凉茶,听见他这么说,连忙抬起头来,问:“为什么?”
顾思义看着他,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只是感觉时间点太过巧合了。据我推测,江淮王想要发动政变,最迟不过就在八月。如今已是七月下旬……林先生,使节团何时离京,有旨意下达吗?”
“听说,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因为前几日,太史局都上奏说是不宜出行,这才延误了几天。”
“这样吗……”顾思义沉吟道:“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林仪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可能:“整个高车使节团,连上他们自己的卫队,一共也才一百多人,就算他们想搞什么动作,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话是如此。我相信,如果只是这一个使节团,单是林先生一个人就可以搞定。可是高车的威胁不仅仅在于此。林先生可知道武威王?”
“知道。当今皇上的三弟,武威王刘溯吧?”
“没错。武威王是先帝与宫女所生,因为母亲身份卑微,他作为庶出,封王时规格便比四王爷越王刘濯、五王爷梁王刘潇都低了一等。但因西北与西域诸国及北方草原比邻,连年战事不断,加上皇上对他的信任,所以实际上诸王之中,武威王手中所握兵权最大。武威王刘溯的性格最是急躁,稍微有一点不顺心,立即叫嚷得满朝都知道了,可在皇上与江淮王这将近两年的对峙中,他却始终不发一言,而越王刘濯似乎也成日游山玩水,不理政务。我猜想,他们二人这是在保持一种默契,他们是在保存实力。”
“哦。所以之前你才让我去打听,前年元夕二位王爷有没有进京吗?”
“嗯。越王刘濯向来性子沉稳,暂且不论,可对于连续两年元夕,皇上都下旨命他们不用进京这件事,武威王刘溯居然完全没有怨言,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一反常态这么听话,肯定是受了皇上暗地里的嘱托。”
林仪听了,顺口道:“听你的话,对这两位王爷倒是很了解,好像见过他们一样。”
顾思义低下头:“……惭愧。确实有过数面之缘。”
林仪一愣,这才想起,以这人与皇上的关系,见过皇上的弟弟们确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林仪莫名有些尴尬,连忙找话来赶紧跳过这个话题:“……可这和高车使节团有什么关系?”
顾思义却也不怎么受影响,仍然平静的回答:“林先生,我说过,诸王之中,武威王手中的兵权最大。你知道我大魏的兵力分布是怎样的吗?现今我大魏的军队,曾经的神武军与现今的神英军,加上京城左右戍卫部队和城防部队,占了有四分之一;除去武威王的诸王加起来,所有的兵力大约有四分之一,而剩下的一半,都分布在边境上。我估计,各边关戍卫如今也是冷眼旁观朝中局势,随时准备随风倒,而皇上能直接控制的羽林卫,不过几千之数,叶将军麾下神天军的实际人数更是十分之少。江淮国与越国毗邻,越王刘濯想要带兵越过江淮王的领地进京,恐怕不容易。所以一旦与江淮王正面交锋,皇上唯一能指望的,便是武威王的军队通过河西走廊,迅速进京驰援。而到时候,只要高车的新乌依狄兰下令攻打武威国边境,武威王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不进京,皇上的处境堪忧;进京,高车骑兵的纵深能力十分之强,一旦其他边关守卫坐山观虎斗,武威王很可能会被高车骑兵军团切断粮草供给,自身难保,更罔论协助皇上了。”
听到乌依狄兰的名字,林仪心中一紧,半晌,才道:“那高车使节团到底是为了什么进京的?”
“我猜想,应该是为了跟江淮王谈条件。不然,一贯不拘无束的高车人,怎么会想到派出使节团这么文绉绉的做法?据我所知,高车人生性豪爽,向来最不喜欢的,就是我们汉人的礼数了。”
林仪当然无法告诉顾思义,如今的高车乌依,曾经也做了七年的汉人。小的时候师父对云儿也算是精心教养,礼数什么的,云儿总不会完全忘掉了吧?
他正胡思乱想着,顾思义继续道:“如果江淮王真的勾结异族,形势就相当不妙了。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件事,可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保险的对策。”他叹了口气,道:“如今,也只能指望着,江淮王没有糊涂到会让高车人帮他夺取皇位的地步。常言道与虎谋皮,让高车人出力帮这一次,江淮王是准备开出什么样的条件给他们?出让多少大魏的利益?真是无法想象。”
林仪没有说话,他也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狄兰不是回来和江淮王联手的。如果真是如此,等于他间接要与狄兰兵戎相见,他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
两人静默片刻,顾思义忽然道:“林先生?”
林仪如梦中初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出声发呆发了好久,手中的茶壶歪了,茶水都洒到了身上。他连忙坐起来,抖落身上的茶水,顾思义看着他,道:“林先生,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啊。”林仪背对着顾思义,掩饰道:“非要说有,就是有点担心接下来朝廷里的事。虽然之前答应过你,不论发生什么,都会保证皇上性命无虑。可是现在看来,形势太过复杂,到时候,我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一定能护得他周全。”
“林先生无须给自己压力。出手相助,原本就不是林先生份内事,万一真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也只能认为,此乃天意了。”
没想到顾思义居然如此想得开,林仪回头看着他,问:“顾思义……如果这次皇上不能制住江淮王,你会怎么办?”
顾思义看看天上缺了一个口的月亮。
“我相信,皇上乃真命天子,必有上天庇佑。”
林仪看着顾思义被月光映得发亮的瞳孔,心中忽然一凛。他看出来了,如果皇上真有不测,顾思义恐怕,也不会再活下去了。
使节团离京的前一日,林仪的心中又有一些松动,虽然狄兰对他满是恨意,可他却又有些想去见狄兰,毕竟他这一走,再见又是无期。但是想了很久,还是没去。照之前的情形看,再见,只怕也是更多不快,何必自寻烦恼?更何况,他发现狄兰,也就是他的云儿,脾气比小的时候更加不好了。虽然小的时候,这家伙就是出了名的人小脾气大,可是现在,简直有些喜怒无常的感觉。就像那天晚上,在泼自己酒之前,狄兰的脸上还一直挂着笑,根本没有翻脸的预兆,所以饶是林仪,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结果被他浇了满头满身的酒。明明是恨自己的,嘴上却仍然会说“我想见师兄啊”这样的话,这样的狄兰,早就不是十年前那个成天嘟着嘴撒娇耍赖的小家伙了,再见,也只会更加幻灭吧。
可即使他不想见,有的人却会自己寻上门来。升任参政知事后,林仪归为枢密院官吏,因为高车使节团即将离京,衙门中公事增加,林仪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后才能回家,刚走到家门口,街对面小巷里的视线让他想无视都做不到。
他叹了一口气,只能穿过大街,走进小巷里。视线的主人坐在黑暗中,一手提着酒囊,一手拿着一块腊牛肉吃得正香,见林仪进来,他指指面前摊着的纸包里的一大块肉,问林仪:“吃不吃?”
林仪摇摇头,狄兰便呲着牙嗤笑道:“你以为我真想给你吃?开玩笑,给你吃,还不如喂狗。”
林仪没有说话,狄兰便朝着旁边一只黑色的小野狗招招手,那野狗应该是早就在旁边盯了半天了,见狄兰拿着腊牛肉冲它招手,它便犹豫着靠了过来,狄兰将手中的腊牛肉扔给它,它便欢快的“汪”了一声,然后摇着尾巴低头吃了起来。
狄兰拿起同腊牛肉一起搁在纸上的尖刀,又割了一块肉下来,扔进自己嘴里,然后喝了一口酒,再切一块,扔给那野狗。一人一狗吃得喷香,像是林仪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一般,林仪只能自己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狄兰边吃边道:“也没什么,只是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在魏国的朝廷里折腾,就去你家偷偷看了看。”林仪心中一惊,只听得狄兰问道:“那个人是谁?怎么长得那么像我阿爹?长得太像了,我看着有些生气呢。”
林仪转身便要回家去,狄兰在他身后继续道:“你放心,我没把他怎么样。我可不像你,有那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更何况我来京城的事情没人知道,我可不想为那个奇怪的家伙暴露了自己。”
林仪重新转回身来,道:“你的意思是,现在大魏除了我,没人知道高车的乌依就在大魏的京城?”
“嗯。”狄兰点点头,道:“虽然这也让我有些不高兴,但是确实是这样。”
林仪盯着他,道:“江淮王也不知道吗?”
狄兰似乎有些惊讶,他咬着手中尖刀的刀尖,眯起眼睛看着林仪,墨绿色的眼睛在小巷子的黑暗中隐隐发光。。
“没想到啊,师兄,你知道的挺多的嘛?”
大约是因为走的时候还小的缘故,狄兰的汉话说起来,总有一种孩子气的感觉,可听在林仪耳朵里,却只觉得心惊。“这么说来,江淮王果然在和高车互通有无,同谋造反?”
“说不上同谋,只是一个交易,各取所需罢了。我们已经和他商定,一旦他发动政变,我就立即率军攻打武威国边境,给武威王刘溯制造压力,迫使他无法进京援助魏国皇帝。而他,在事成之后,将会帮我杀掉那个皇帝,还有他的所有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