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五十三 囹圄之器(1 / 1)
陈习瞪大了眼睛,噙着一大口鹅肉看着叶希夷,好半天才使劲咽下去,吸了口气急忙问道:“你是说真的?”
“……真的。”
“他来做什么?”
“我没问。”
“你该问一问来的……”陈习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那他现在人在哪儿?”
“在一个叫林仪的文官家里,看样子像是管家之类的。”
“林仪?那是什么人?”
“一个六品小官。今年秋天,他因为治水有功,从一介平民之身被授予了官职,现在是神英军录事参军。”
“神英军,那不是冯元英的地盘吗?你是怎么找到那里去的?”
说起这个,叶希夷又有些不高兴。“那谁……皇上让我去调查这个林仪的底细,结果我就在那里碰到了他。”
“这样啊……”陈习点点头,道:“皇上肯定也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让你去查……那这林仪到底是个什么人?”
“是个江湖人士,”叶希夷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是个厉害角色。”
“是吗,有多厉害?”
“……反正我打不过。”
陈习这下是真的惊讶了,张开嘴看着叶希夷:“居然有你打不过的人?他到底是什么来路,顾大人到底准备做什么,你探听清楚了吗?”
“我不知道。我去他们的住所查探的时候,被那个林仪发现了,所以什么都没查出来。听说那个林仪第一次入宫朝见,就在朝堂上怒斥江淮王,不过转身就又住进了江淮王送他的房子。再加上那个顾承念也和他在一起,我觉得不好说。”
陈习低头沉吟半晌,又问:“皇上呢?知道了以后怎么看?”
叶希夷卡壳了一下,才别扭的道:“……我还没告诉他。”
“什么?!”陈习吃惊地瞪着他,“为什么?不是皇上让你去查的吗?你想什么呢?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告诉皇上呢?”
叶希夷扭过头。“我不想说。”
“你——”陈习想说什么,却被叶希夷黑着脸打断:“我就是很不痛快!自从你被下狱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去,居然还是为了姓顾的!你就有没有想过,对他来说,我们这些卖命的人到底算是什么?!”
陈习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开始低头啃手里的烧鹅。叶希夷看着他蓬乱的头发,瘦削的肩膀,忽然就有些激动,他一把抓住陈习的胳膊,沉声道:“我说……别等了!他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我救你出去,我带着你和月娘小眠,我们干脆逃走算了!再这么下去,我真怕……我怕我下次再来,你就真的疯了!”
陈习仍然不说话,又啃了两口,叶希夷有些着急,便使劲摇他的胳膊:“你说话啊!”
陈习被摇得脑袋前后直晃,却仍然不说话,好半天,才伸出手使劲拍打叶希夷拽着他的胳膊,憋出来句:“噎住了,噎住了……”
“啊?!”
黑暗的牢房里,叶希夷根本没发现陈习的脸已经被一大口卡在食道里的鹅肉憋得通红。叶希夷慌忙从腰间摸出他随身带着的酒囊,打开来,递到陈习嘴边。陈习抓住酒囊,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这才将那口要命的鹅肉咽了下去,然后打了个嗝,有些埋怨的看着叶希夷:“我吃东西的时候你能不能别乱晃?噎死我了……”
叶希夷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酒囊,问:“还喝不喝?”
“不了,喝多了被人闻出味儿来就糟了。”
“得了吧,就这臭哄哄的地方,谁能闻得出来?”
“哈哈……”陈习笑了笑,有些自嘲的看着叶希夷,问的问题很可笑,眼神却是认真的:“我现在是不是很像猪圈里的猪啊?”
叶希夷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其实真的很像。这样的地方,不知道时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去向何方,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是死是活都没人会知道,存在的意义都已经被彻底抹杀了。叶希夷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自从江淮王掌控大权以来,大理寺地牢里关押的人中,被折磨疯的不在少数。
陈习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看不见的天空。
“不管你怎么想,我都相信皇上。我相信他不会就这么丢下我不管。皇上一定也是一样的想法,他相信我,相信我不会被这种小折磨弄疯。”
他转头看着叶希夷,道:“我和你不一样,你是自由的侠客,而我是皇上的兵器,我清楚我在皇上心中的价值,皇上也很清楚我的极限。虽然一直被人们认为是卑贱的奴才,可我也有我自己的坚持,是,我相信你可以带我走脱,但那不是皇上想要的我,也不是我想成为的我。我不愿意就这么放弃。”
然后他低头将烧鹅骨架上的肉细细的啃掉,一边啃,一边含糊的说道:“况且,我的观点也跟你不太相同。你总觉得是皇上放弃了我,但是我不这么认为。作为一个重犯,都半年了,没受到任何拷打,你觉得这正常吗?皇上肯定是想了什么办法保护了我。至于顾大人……”
陈习停止啃骨头,认真的回忆着。“最后见到顾大人的时候,你也在的,他那个绝望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人被逼到那份儿上,也已经很可怜了。你懂我的意思不?”
“不懂。”
知道叶希夷是在闹别扭,陈习也不以为意,叹气道:“你啊……你永远不会理解对于顾大人来说,他失去的是什么。”
“哼,说得好像你很理解一样。”
“我呢,只能理解一点点。我其实看得出来,顾大人当时,是很想能有一个他身边的人,只要有一个人原谅他,他或许就还能撑得下去。只可惜啊,陆大人竟是一点都不肯通融。我后来想过几次,最后的时候,顾大人见的要是冯小三爷就好了。”
叶希夷斜眼瞟着他脏兮兮的脸,道:“我说,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啊,你怎么能在自己被困一筹莫展的时候,说出这么体贴别人的话来?”
“有点事情想,日子总还好过一些嘛。”
陈习一边说着,一边将烧鹅的每一根骨头都吸吮干净,又舔了舔手指,这才将骨头残骸用刚才的纸包起来,递给叶希夷。每次都是这样,叶希夷带来的食物他都会当即吃完,怕放在这里会被人看到。陈习包得很细心,最外层的纸上一点油腻都没露出来,叶希夷低头看了看,沉默地将纸包揣进怀里。陈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行了,谢谢款待,赶紧走吧。”
“真受不了你……”叶希夷也站起来,看着陈习,对方看着他,又笑了笑,然后严肃的探身拍拍他的胳膊:“赶紧去告诉皇上吧。你明知道顾大人对皇上来说意味着什么,告诉他顾大人回来了,兴许他就振作起来了呢。啊,还有,抽空也关照一下顾大人,现在京城这局势,他现在这么回来也很危险的。”
“他怎么会危险。”叶希夷不满的嘟囔:“你以为那个林仪是吃素的?”
“哈哈,好吧……”陈习满是脏污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衬着他鸟窝一般的头发,杂乱的胡须,一身褴褛的衣裳,显得那么不真实。
“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会出来的。相信我。”
冯元英刚跨入江淮王府的仪门,就碰见了刘济。刘济像是要出去的样子,见到他后停下了脚步,微微躬身道:“姐夫。”
于是冯元英也停下来点了点头。“世子殿下。”
刘济审视着冯元英的脸,道:“姐夫脸色不太好,怎么了吗?”
冯元英苦笑着叹气,摇了摇头,没说话,刘济明明已经知道了原因,却仍然执意问道:“听说冯老将军病重,姐夫可去探望过了?”
“他又怎么会肯见我。只是听去看望过的人跟我讲,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言下之意,不用多说。所有人都知道,虽然还有一干耿直的文臣坚持忠于刘深,但冯况一倒,刘深最坚强的支柱也就倒了,他就会陷入真正孤立无援的境地。两人对视一会儿,刘济道:“姐夫为我家牺牲颇多,来日定当厚报。”
“这倒是无所谓。”冯元英又露出苦笑来,道:“世子殿下,你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什么吗?我最怕的,是怕被人瞧不起。只可惜到最后,恐怕我的父亲也不会瞧得起我。”
“……”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无话可说,于是刘济又问道:“那个林仪……现在可还算安分?”
冯元英也从刚才的忧伤中走了出来,表情又回复了平静,答道:“好像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中规中矩的。世子殿下最近似乎很在意这个人?”
“还好吧……关于那个林仪,姐夫有什么看法?”
“到目前为止,我也看不出什么来。他虽然话说得带刺儿,但是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还算安分。”
“是吗……”谈话就这样结束,两人互相行了礼,冯元英便朝里走去,刘济继续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低头沉吟。直到现在,那晚上刘深的表现仍让他耿耿于怀,他总觉得这林仪肯定哪里不对,可他找不出那不对。林仪吹奏的那首曲子的曲调他也记得一些,找了很多人去问,可是都没人听过。越是没人听过,越是让他更在意,那到底是哪里来的曲子,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让他更觉得不对劲的是,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刘深的对他的态度忽然变了。变得太明显。以前总是冷冰冰的,有时候甚至让刘济觉得,他是在恨自己,可那不明显的恨意现在消失殆尽了,虽然刘深还是会时不时的出言讥讽,但刘济听得出来,那也只是他在打趣自己罢了。
为什么?刘济虽然有些开心,却有更多的不安。越是不安,他就决定花越多的时间在刘深身边,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走到了仪门外,下人们早就已经备好了马,林仪上前,踩着脚凳上马。
“进宫。”
冯况的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本来还算稳定,在和冯长辰又大吵一架,一顿板子将冯长辰的背打了个稀巴烂后,终于自己也支撑不住,一病不起。这父子俩真是倔到了头,气病了父亲之后,冯长辰坚持不肯治疗自己背部的伤,寒冬腊月的天气,在父亲屋外的大雪地里跪了两天,最后终于高烧晕了过去。醒来之后,看见母亲两眼含泪的坐在自己床前。冯长辰终于慌了神:“娘……”
母亲抹去了眼泪,道:“你醒了?你父亲说了,你一醒来,就要你去见他。快去吧。”
刚醒的时候,看见母亲落泪,冯长辰还以为父亲已经过世了,当真是吓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承认,他确实有些任性,原本只是想用苦肉计来打动父亲,没想到自己还没事,父亲反倒先倒下了。意识到一贯强硬的父亲终于也是老了,这让他所有的倔强都顿时消散,满心只剩下愧疚和挫败。身体还在发热,他走路有些发虚,在管家的搀扶下才来到了父亲病榻前。原本想跪下,然而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他只好坐在脚踏上。管家上前,在冯况的耳边低声道:“老爷,三爷来了。”
冯况如同意识不清一般发出一声悠长的“嗯……”然后睁开了浑浊的眼睛,转过头,看了看他的小儿子,叹息道:“臭小子……你快把我给气死了……”
管家搀着冯况让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两个软枕,然后退了出去。
“爹……”冯长辰只唤了一声,眼眶就红了,他低下头忍了忍眼泪,道:“都是我不好,我不孝顺,我惹您生气……您消消气吧,我已经想通了,爹我不让我娶红玉,我就不娶了,我……”
“嗐……”冯况发出的声音又像咳嗽又像叹气,“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说不娶了,就是谁都不娶了,再也不成亲了,是不是?准备一辈子和老子较劲,对不对?”
没想到又被父亲猜中了,冯长辰低下了头,“我……”
“我冯况活了大半辈子,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你们兄弟仨,哼……一个赶一个的能折腾。你二哥到如今也算半个省事的了,你和你大哥……呵,都是讨债鬼。”
除了对不起,冯长辰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冯况叹了口气,道:“我是撑不了太久了,算了,你想娶谁,就娶谁吧,我不管了。要是一直和你怄气,怄到我死了,你就得服丧三年,那时候再成亲,你都多大了?我认怂了,打了大半辈子硬仗,最后是败在自己儿子手上了。要怨,就怨我当初不该听你的,由着你去什么羽林卫,不然,也不会认识这么些人。”
冯况说了一大段话,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歇了歇,又道:“反正现在的那些士族也靠不住。放眼望去,朝廷成了这个样子,敢站出来说话的就没几个,既然如此,我也没那个必要一直揪着门户之见不放,也许这一次,你娶个平民家的女子,反倒,能开启一个新局面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