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四十五 千垂百练(1 / 1)
仿佛置身熔岩地狱。炙热,滚烫,烧灼得全身疼痛起来,他张开嘴,火苗似乎就能从喉咙深处喷出来。他不禁流出了眼泪,可泪水也同汗水一样,似乎瞬间就被蒸干了。生不如死,要犯下多深的罪孽,才该承受这样的惩罚?……
不知在地狱中挣扎了多久,也不知是自己习惯了,还是温度真的降下来了,周围似乎没那么热了,变成了适宜身体的温暖,熨帖着五脏六腑,他轻轻叹息一声,翻了个身,看到了紧贴着自己后背,侧躺着的那个人,目光似乎也带着温度,照得自己的脸微微发烫。
“醒了?”
嘴唇贴了上来。
“还难受吗?”
手指在自己身上游移。
“我还想要你。”
然后停在了不得了的地方。
“真的要停下来吗?”
他感受到了被贯穿的疼痛。整个世界都在一耸一耸的摇晃,唯一能看清的,是离得极近的那张脸,听得清的,是他与自己同样紊乱的呼吸。
“明明那么想要的,为什么不老实说呢?”
……
他终于还是诚实的遵从了自己的欲望,明明知道不应该,可身体被填满的同时,胸腔里似乎也被某种感情填满,这种充实的感觉让他留恋,他舍不得放开覆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跟随着他的节奏缓缓的摇动着,喘息着,他抬起头,看着那张微微汗湿的脸,以及眼中无限的爱意。
那是一双会让人看上瘾的眼睛。他痴迷地看着,却忽然愣住了。
那双眼睛中的温度骤然消失了。那已经变成了另一双眼睛,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腹中是仿佛要烧穿他的刺痛,眼前是老师苍老的面孔,眼中的恨意,看得他浑身冰凉。过了这么些时间,平时根本想都不敢想起,偏偏这个时候,梦境就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痛得要死,却又割不掉。
“佞幸,畜生,我瞎了眼看错了你!你魅惑圣上,死有余辜!”
不,不……老师,我不想这样的,皇上,皇上他……
寒意由内而外的侵蚀,又从外到内的煎熬着身体,他不受控制的发抖,似乎有一阵冷风拂过脸,他终于被硬生生冷醒。
抬眼看见一把破旧的伞,阻隔了他能看见的世界。有雨水打到伞上的声音,他很冷,但是身上似乎是干燥的。他想说话,可是上下颚抖动着,牙齿磕得“咯咯”直响,根本没有说出话来的力气,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说话,更像是喘息。可还是有人听见了,身下的床板晃动着,林仪将伞揭起一点,露出他身后阴云密布的天空,“醒了?”看到他的脸色,林仪的表情沉了下来,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道:“又开始发冷了。坚持住,我们很快就到了。”
他拿掉挡在顾思义身上的两把伞,扔到水里,将顾思义抱起来。顾思义这才发现,他们二人居然漂浮在水上。身下是一个简易的木筏,四周系着充了气的猪膀胱,勉勉强强浮在水上,放眼一望,四周除了漂浮在水上的一些杂物外,没有一点地面的痕迹。他身上裹着厚厚的衣物和棉被,连同手脚一起被裹得紧紧的,如同一个大粽子。
“水漫了以后,我有点找不到路了,这才用木筏慢慢的划。现在总算看出东南西北了,你再忍忍,我们马上就能找到人,给你治病了。”
林仪将他打横抱起来,站在摇摇欲坠的木筏上,道:“顾思义,关于之前你说的话……”
昏迷之前自己好像求他帮忙来着,结果没能说完就失去了知觉。又或者已经说了,自己忘了?他不太确定……思维有些混乱……他抬头,从斜下方看着林仪的脸,林仪直视着前方,慢慢道:“不管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答应的。”
顾思义仍然簌簌发抖,根本没法说出话来。
“要做什么,等你好好活下来,我陪你去做。如果你就这么放弃了死了的话,我是什么都不会去管的。”
林仪说完,将他搂得更紧,脚下用力,腾空而起。因为身体寒冷的关系,顾思义甚至没有感觉到失重的恐惧,只觉得仰面朝天看到的云朵快速的飘过,晃得他眼晕,没等他适应了,身体忽然一顿,林仪的脚已经踩到了坚实的地面上。
“师伯!”二人落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院门紧闭,房门也紧闭,林仪老实不客气的撞开门,抱着顾思义,四处张望着,大声道:“师伯你在哪儿!”
“天锡?”一个老者从通向旁边房间的门里走过来,在看到顾思义的脸的时候吃了一惊。
“这……”
林仪本名师天锡,师从中原名侠师百练,据说是师百练从小收养的孤儿,名字也是师父起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之前,顾思义还在悠悠的想,以林先生的这位师伯的反应来看,自己应该,便是像极了他的那个师父吧。
贺千垂,师百练,同是云游道人张寻的徒弟。张寻终年四处云游,踪迹难寻,江湖上少有人见过,连他现在是死是活也说不清。贺千垂医术高超,但隐居山林,只遇到寻上门的人来,或许还治一治,平日里只是避世修炼。至于师百练,十年前,倒是中原的名人。他医术一般,身手也一般,偏偏有一双毒辣的眼睛,任凭你多厉害的功夫,多高明的身手,在他面前演一套拳,走一趟剑法,他立即能看出破绽来。这本来就犯了许多人的忌讳,此人却不知道收敛,专爱到处挑刺儿,再加上嘴贱爱贫,说话不留情面,江湖上多少人看他不顺眼,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师百练自己拳脚一般,却收了个徒弟,天生便是武学奇才,不到十五岁,中原已少有人能在他手中撑过五十回合,加上师百练那双讨人厌的眼睛,师徒二人多年来竟然也平安无事。
直到十年前,忽然有传言,说师百练暴毙山中。此后他的徒弟也没了踪迹,直到顾思义通过偶然的机会,遇到了已经改名换姓,隐居鹅湖山的林仪。
再次醒来时,一睁眼便对上了一张苍老的脸,以及一只布满了皱纹的枯瘦的手,那手里食指和拇指之间,还夹着一根细细的银色的针。顾思义盯着那针看,几乎盯成了对眼,只听老者道:“别怕。”然后按住他的头,将针扎在了他的眉心。
“别乱动。”
脑袋不能动,他便转着眼珠,又看了看那老者,然后环视他身后的环境。看这房间格局,应该就是他们那天到的那个地方。老者看他审视身后,以为他在找林仪,便先道:“他在那边睡觉。”老者叹了口气,道:“三天两夜时间来往于泰山和平州,寻找药草,现在外面又到处是洪水,也难为他了。你觉得好多了吧?”
确实,顾思义这才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没觉得冷也没觉得热,除了身体有些发软,感觉疲劳得厉害,其他瘴气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了。他轻轻咳了一声,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便低声道:“好多了……多谢老前辈。”
“不用谢我。”贺千垂又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进退两难啊……不救,怎么说也是放在眼前的一条人命;救了,我却只怕早晚有一天,你要害死天锡的。”
“……”
这话倒是直白,顾思义反倒不知该如何辩驳了。贺千垂又在他胳膊上的几个穴位上扎了针,道:“昏迷的时候,你曾经吐过血。你的脾胃似乎受过重创?”
“……”顾思义沉默了片刻才道:“不碍事的。”
“老夫可不这么想。不过老夫也无法让你痊愈,只能让你日后少受些疼痛罢了。”贺千垂收拾好工具,道:“他让我你醒了就告诉他,我现在就去和他说一声。”
贺千垂高明的医术,加上林仪千辛万苦,自泰山深处采来的珍稀药草,顾思义不仅不再发冷发热,不过短短几日,便可以下床行走。天气还是不见转好,时不时的降雨。这天又是阴云密布,不过只飘了点小雨,顾思义便逛出了院门。贺千垂的住所在山中,倒没被淹,只是附近的山溪都变成了洪流。听贺千垂说林仪去洗衣服了,却不知这样大的水,他要怎么洗?顾思义有些好奇的走到溪边,溪水水面不宽,只有两丈左右,水倒也不浑浊,只是水流速度极快,加上山的坡度,大水轰鸣着流向山下。溪边放着一只柳条筐,里面放着顾思义的几件衣服,但是却不见林仪的身影。顾思义张望了半天,忽然听到哗啦啦的声音,林仪如同一只河妖一般从水里跃出,落到岸边,上身赤|裸,下身的裤子挽到膝盖以上,手里还拎着两件湿淋淋的衣服。看到顾思义后他走了过来,把湿衣服扔到筐里面,问道:“你怎么来了?山里面风大,你可小心着点儿。”
“……”
“嗯?怎么了?”
“林先生这洗衣服的法子,真是……匪夷所思。”
“嗯?哦。”林仪又拿起两件衣服,道:“我刚开始还是准备在河边好好搓一搓的,但是水太大,原来搓衣服的石板都被冲走了,想了想干脆就站河里冲好了,其实还冲得挺干净的。”
顾思义看了看,道:“确实干净了。这种洗衣服的方法,只怕也只有林先生能做到了。旁人要是站在水里,早被冲走了。”
“可不是,难道你没看出,我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为你洗衣服么?”林仪笑笑的看着顾思义,自从病好后,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已经本性暴露了,顾思义已经不再给自己露出那种虚假的笑容了,现在这种严肃的表情,林仪看着反而觉得舒服一点。一年前的那个人又回来了。这么想着,心情也就好起来,林仪难得的开起了玩笑。“过几天就走了,总不能让你把我师伯的衣裳穿走吧。”
顾思义也僵硬的笑笑,然后低下头,道:“……林先生。”
“嗯?”
“这次的大水……就算我知道水坝有问题,以我一己之力,也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林仪默然,许久,道:“我知道。”
“我只是一介小小书吏,就算向上头建议,也不会有人听我的。甚至就算是我告诉林先生,只怕结果也不会好很多。这场灾难,迟早要发生,我只是顺便利用了它而已。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确实有违天道,这次得病,恐怕也是应了果报。但是林先生,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太恨我。”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林仪抖了抖怀中的衣裳,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当时其实真的只是有些生气而已,而生气的原因,大多也只不过是为什么顾思义什么都不肯告诉自己而已。他转开话题,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如果可以的话,衣裳干了以后就走吧。”
“好。”知道事情确实紧急,林仪也并没有建议他再多休息两天。洗完衣裳,他将衣裳全部搭在火炉边烘烤,然后去找师伯要剩下的药草,按量分好后用纸包一包一包包起来,以便离开后给顾思义熬药。贺千垂又开了张方子,递给林仪,道:“除了这些药,你到了林州,再去按这个方子开些药,分开煎,先喝这个,再喝现在的药。他的脾胃有问题,只吃治瘴气的药的话,过不了多久,胃病就要犯了。”
“我知道了,谢谢师伯。”
“和我还说什么谢。”贺千垂叹息一声,帮着他包药草,一边包一边叹气:“唉……想不到我们的天锡现在居然也要去博功名了。”
“师伯,”林仪手下不停,道:“你就别笑话我了。”
“我没笑话你。我知道你只是放不下。现在想来,去年你千里迢迢跑去找神仙醉的解药,也是为了这个人吧?”
“……嗯。”
“唉……”贺千垂又是一声长叹,摇摇头,道:“那天你带着他来的时候,我一看,也是吓了一跳……长得太像了。和十年前的你师父真是一模一样。十年了,我现在有时候想起来,也还是觉得难受,总是想,百练要是活着该多好啊……可是天锡,他毕竟还是死了。死了都十年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如果真的知道,就不会把这个人当回事了……天锡,记不记得你算命的事儿?”
林仪点点头。
“我当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