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四十二 精明算计一举人(1 / 1)
顾思义敲门而入的时候,林仪正面朝里躺在床上,明知进来的是谁,却仍然没准备起身。顾思义笑道:“顾某原以为,习武之人,必定都是闻鸡起舞,分外勤勉的,不想林先生竟然会午睡到这个时辰。”
林仪不说话。
“林先生,白大人已经下令,将沈氏父女释放了。”
仍然只是静悄悄的,像是赌气一般,只给顾思义一个后背。顾思义笑笑,倒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秦家那个小儿子,是为了给秦家戴孝,由他族中公议,从秦的叔伯兄弟家过继来的,当日告发月饼中有□□的也是他。今日白大人在堂上细细审他,他便有许多话答不上来,最后承认说,这告发□□之事,都是他姐姐教给他的,其他的他一概不知。白大人已经查明,那月饼是沈家家拿了馅子,在本县的味美斋做的,做月饼的司务尝过那月饼,如今仍然无碍,由此可见,月饼里的□□是送到秦家后加进去的。因此沈家人是清白的。因为十一条命案还悬着,这伪造证据构陷无辜的罪名,白大人决定暂且搁置起来。不论如何,总算林先生一番苦心没有白费。”
林仪忽然一个翻身下了床,走到顾思义面前,盯着他的脸看。他比顾思义高半个头,又站得极近,鼻子几乎要贴到他的额头上去,而顾思义只是微微低着头,没有后退。
“……整个青坪县,李仲山最信任的便是你。你也是最了解他秉性的人。胡秀才送银票时找的是你。你应该知道,银票送去会是什么下场。”他盯着顾思义的近在咫尺的眼睛,而顾思义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淡淡的直视着前方。
“为什么?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原来林先生去听了今日堂审,顾某竟未注意到。看来顾某刚才一番话,倒像是画蛇添足了。”
“我在问你为什么!”
顾思义抬起头来,也直视着林仪,两人距离那么近,林仪都能看得见映在他瞳孔中愤怒的自己。
“林先生在问出来之前,恐怕自己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吧?”
林仪后退了两步,瞪着他。最后点了点头,“好,行,顾思义,我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你的厉害了。”
他转身,重新回去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可顾思义仍然没有走的意思。
“林先生,白大人已在同福客栈设下酒宴,专等先生前往。”
“我要睡觉。”林仪翻了个身,仍然合着眼。“要去你自己去。”
“林先生不想为沈家人洗清冤屈了吗?”
林仪睁开眼,看见顾思义面色从容,微笑着看着自己。
……终究还是这样,一步落入算计,步步都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顾思义上前揭起帘子,林仪走进屋内时,白谦之早已站了起来,见他进屋,立即拱手笑道:“早就闻得师先生大名,那日在平州,先生来去匆匆,未得一见,今日得仰尊容,果然器宇不凡!”
“白大人,”林仪仍然只是淡淡的,“在下不姓师已经很多年了。”
白谦之愣住了,林仪低头行了个礼,道:“小的乡野之民,姓林,单名一个仪字,让大人见笑了。”
白谦之反应得倒也快,立即笑着回礼:“……哦,原来是林先生,失敬失敬。”
顾思义在林仪身后,也拱手道:“白大人,林先生已经到了,在下就……”
“无妨,”白谦之抬手示意他留下,“顾君在此陪席吧。”
三人分主宾坐下,顾思义将三人面前酒盅斟满,白谦之道:“今日在客栈中宴请先生,粗简之至,望先生莫怪。只因秦家命案尚未有结论,先生前几日又刚在公堂之上与李仲山公起了冲突,如果在驿栈中与大人相会,白某怕李公心中不痛快,只能委屈先生了。抚案冯大人和鄙人都十分仰慕先生人品,来之前冯大人再三吩咐,此案完结后,务必要请先生去平州一会,以叙仰慕之情。”
“再说吧。”林仪模糊的应承着,自顾自端起酒来一饮而尽。顾思义连忙又起来给他斟满。他看了顾思义一眼,没说话。
“今日堂审,林先生并未前来,顾君倒是在场。”白谦之转向顾思义,“顾君觉得白某断得如何?”
“一清二楚,无半分拖沓。”顾思义微笑着,也并未告诉白谦之,林仪曾在外面偷偷旁听,只奉承道,“白大人断案之公明决断,顾某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顾君过誉了。”白谦之笑道,“以我来看,李公审案,也不是全盘皆错,只是他性子太急,又受了误导,才险些酿成冤狱。哎,只顾说这个,倒忘了正事。”白谦之看向只低头喝闷酒的林仪:“林……先生?”
林仪连头也不抬:“何事?”
“这次要彻底查清秦家命案,依白某之见,还得仰仗林先生出力。”白谦之看着他,道:“白某与顾君,和李公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好直接出面,万望林先生能帮白某这个忙,去东河村私访一番,看看这案子究竟还有什么隐情,不知林先生意下如何?”
“嗯……嗯。”林仪答应得心不在焉。
在沈家,林仪受到了这家人所能提供的最高礼遇。沈富生听到林仪来了,连忙扶着管家,一瘸一拐的出门来迎,见到林仪倒头就拜:“小人谢林大人救命之恩!”
林仪连忙把他扶起来:“老人家,不必如此。救你命的不是我,我林仪和你一样,都是平头百姓。我今日来你这里,一是来看看你父女伤势如何,二来,是还有事想问问你。”
林仪自幼在山中长大,又得他师父传授,医术倒还过得去,尤其擅长治疗外伤。沈富生与女儿秦沈氏受了多日刑,手脚关节都受了伤,林仪帮他二人纠正了关节,又开了些内服外敷的药,道:“你吃着若还见效,记得来找我,我再酌情加减。”
沈富生谢过了,又问:“不知林先生来,是要问什么事?”
林仪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人要害你父子?”
“咳。”沈富生摇头叹气,“这事儿,我们心里是有数的。林先生不知道,这秦家的小女儿秦小妹,原本与她姑表兄弟郭二浪子相好,谁知我这女儿性子直,竟把他俩撞破了,我那亲家就不许郭二浪子再进他家门。这二人就此一直怀恨在心,才谋划着要害我父子啊。”
“那这一家老小,是她秦小妹和那郭二浪子合伙谋害的?”
“这……老夫就不知了。只听村里人闲谈说,出事那天,见郭二浪子从秦家后门里跑出来,慌里慌张的走了。这件事,公堂上我也和李大人说过,非但李大人不听,我们自己也没个证据,不能说他什么啊。”
“那郭二浪子如今哪里去了?”
“秦家出事后,我家也遭了官,再回来,就没见过他行踪。听人说,他是躲去平州城里了。”
林仪又去了平州。他没去找巡抚帮忙,只自己天天在勾栏妓院假装喝酒嫖妓,才不过几日,便在一家土娼院中见到了那郭二浪子。林仪当时不动声色,等他在院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悄悄尾随到他家,进门三下五除二将他按倒,一顿威逼恐吓,那郭二浪子吓得差点没尿了裤子,立刻老实招了,原来秦家一家都是被他所害。
“但他们并不是死了!”郭二浪子被林仪脸朝下双手双脚在背后捆在一起,活像一只翻不过身来的乌龟,在地上扑腾着说:“今年春天,我在县里酒馆喝酒时,遇到一个外地人,他说他缺钱,要把一个奇物卖给我,这东西,人吃了就和死了一样,而且脸上不青紫,关节不僵硬,任凭他仵作多么厉害,也验不出毒来。只因我表舅怎么也不肯将小妹嫁给我,我心里一时糊涂,这才犯下这样大错……”
“那药现在何处?”林仪踩着他的脸,问道。
“在,在我炕头箱子最下面那一格的最里面……”
林仪翻了翻,果然找到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他拔掉塞子,闻了闻,愣住了。
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
“那外地人和我说,这叫神仙醉。这东西甚是好闻,也怪不得神仙闻了也爱喝啊,嘿嘿,嘿嘿嘿……”郭二浪子自知此次在劫难逃,便开始想要讨好林仪,而林仪恍若未闻,举着那瓶子,若有所思,许久,才低声道:“原来,你早就想好了……”
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实在是非常普通的一天……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过去数得过来的每一天与未来可以预见的每一天,都不会与现下有什么明显的区别,既然如此,“普通”这个说法本身就很奇怪。
那又怎样,林仪无趣的摇摇头,反正原本自己就没有任何期待。
下到最深的山谷,林仪不紧不慢的走着。家里没什么下饭的吃食了,他想去瀑布下捉几条鱼来。
忽然就愣住了。
山谷深处,靠近岩壁的草丛中,一抹不显眼的蓝色。周围有红色的血迹浸染开来,刺目,惊心。
时间与记忆的潮水铺天盖地而来。如出一辙的蓝色衣衫,一样蜷缩着的身体,一样让人心痛的一地嫣红。
嘭的一声,那是林仪不自觉松了手,背篓掉在地上的声音。他像是被这样的声音惊醒,扑了上去,一个跃起已经落在了那抹蓝色旁边。
他跪倒在地,伸出簌簌发抖的手,轻轻覆上那人肩膀。
如同十年前一般,小心翼翼的扳平。
看到那张脸的同时,林仪听到自己如同窒息一般嘶哑的呼吸声。冰凉的既视感扑面而来,过去压抑的情感烧灼着心脏,两股极限的温度在喉咙口冲撞,逼得他不得不出声发泄。
“……师父……”
这不是普通的一天,而是命运来临的一天。
那天,他救起了一个误食了神仙醉,从山上坠下的失意举子。为了解他身上的神仙醉,林仪连夜去了趟华山,带着采来的药草,又去找了师伯帮忙,这才制成了解药。
神仙醉,是一种奇怪的草。它样貌普通,看起来就像这山中常见的丛生杂草,在这附近山中并不常见,而且生长的位置往往都十分危险,因此中招的人并不是很多,几年也遇不到那么一例。神仙醉的气味十分好闻,一闻到,几乎被诱惑着就会吃下去。此草并无毒,只是吃了这草的人,会陷入昏睡,而且心跳呼吸全无,如同假死一般。按吃的量多少,三四十天后如果还没有解药,便真的死了。这个举子运气太差,饿极了吃了这草不说,晕过去后竟然摔到了山崖之下,胳膊和腿都折了。林仪救活了他,并帮他治好身上的伤,他却也并不怎么感激,而且在伤好后的某一天不辞而别。
后来再见时,是林仪被青坪县乡民跪地请求,无奈之下,下山入住青坪县城的时候。那个举子,已经是县令李仲山手下书吏一名。他这才知道,这个人,叫顾思义。
他敢将这神仙醉提炼出来给郭二浪子,无非是知道自己肯定会出手相救。真是奇怪,当初山里相处不过一月有余,顾思义未曾开口与自己说过一句话,可竟然如此的了解自己,了解自己所有的长处……更重要的是,了解自己性格中所有致命的弱点。
就像是命运一般。
林仪回到鹅湖山,取回当日为救顾思义而剩下的返魂香,回到县城,让白谦之帮忙,准备了两间屋子,将所有门窗缝隙全用纸牢牢糊住,然后将秦家十一口人的棺材从地下取出,将人分男女放置在两间房里,再点起那返魂香。不出三日,十一个人先后都醒了过来。
命案终于告终,郭二浪子被收监,交由李仲山处置。此案算是告破。
白谦之在驿栈再次设宴款待林仪,这次只有他二人,酒过三巡,白谦之叹气道:“总算此案算是完美了结,没有冤枉了一个好人。”
林仪仍是不愿意多说话,只闷头喝酒。白谦之有些微醉,话也多起来,道:“这次在青坪,知道了许多事。白某在平州时也曾听说,李公刑法颇严,时有错杀之说传来,抚案大人只当是有心之人捕风捉影,这几日暗暗访查下来,却是让人心惊啊。”
林仪难得也生出些许兴趣来,问道:“怎么了?”
“林先生也该知道,青坪县以前匪患厉害吧。白某听说,李公上任后,派人去追查强盗,如果追丢了,失去了行迹,在哪儿追丢的,他就命在哪里彻查,稍微搜出些蛛丝马迹,譬如一件衣裳,几个烂包裹,便认定这家人都是强盗,立即拖到县衙里严刑拷打,直至刑讯致死。殊不知这正是强盗的诡计,要陷害无辜良民!仅去年一个冬天,青坪县因强盗之事处死的,就有一百多人!青坪小县,人口不过几千,哪里来的这么多强盗匪徒?况且李公一边杀,强盗入城劫掠仍然猖狂,只可怜了那些枉死的乡民……”
“……”
“来之前,我听说青坪县境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居然都是假的。哪里是路不拾遗……谁敢去拾?一不小心,全家大小都要毙命!若不是从今年春天起林先生坐镇青坪,强盗们闻风不敢入境,不然,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枉死!”
林仪不说话,许久,问道:“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最开始是听那个顾书吏说的,他似乎和林先生私交不错?其他的都是白某明察暗访的,都是事实。”
“白大人准备怎么办?”
“李公这县令,是不能让他再做下去了。我回去会禀告抚台大人,另换人选。”白谦之看着林仪,忽然笑道:“其实林先生对政事没有兴趣,不然这青坪县令,林先生绝对做得。稍微用点心,加上抚台大人看重,不出一年,前途无量啊。”
林仪低着头,沉默半晌,忽然道:“我向白大人推荐个县令的人选,不知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