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十八 闲愁万种怨东风(1 / 1)
这么说来刘溯才又高兴起来,兄弟四人坐下来,命外面戏班将最拿手的几出戏演来,他们几个一面听戏,一面喝酒闲聊。刘深突然想起来,问刘濯:“刚才听你说,这次酒席似乎办得很费劲?”
刘濯看一眼刘溯,笑道:“说不得。”
“有什么说不得,”刘溯几杯酒下肚,心情大好,道,“我想通了,你们也不过打趣我几句拿我开开心,以后记得加倍还我人情就行,尤其二哥,我都记着呢。”
刘深含笑点头道:“你尽管记着吧。”然后示意刘濯直说。刘濯笑道:“这几年回来,三哥一直不在宫外居住,再加上他心粗,他手下那帮人便也不加以管束,前日来一看,整个院子竟如荒了几十年一般,落叶堆了有尺余厚。这可实在猝不及防,我叫了各府的人一起来,只打扫房屋院子便一直闹到昨夜,待各处收拾妥当便已今早寅时了。结果所有人一夜都是没合眼。”
“既然发现他这里不便宜,为何不去你或者老五那里?”
“那又不可,”刘濯笑道,“明摆着三哥最大,去我们那里成何体统。”
“这也罢了,”刘潇接话道,“最可笑的是到半夜三哥自告奋勇要去库房看视,许久都不回来,最后我去看,他早在那里睡着了。管库房的人也不敢说他。”
于是接下来几乎成了关于刘溯的笑话会,刘深和几个弟弟说说笑笑,居然觉得比过年时还要开心。刘深一直没太注意听戏文,直到后来他偶然看向台上,忽然愣住了。台上唱的,正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刘濯最心细,首先注意到了刘深的反常:“皇兄,怎么了吗?”
刘深便笑笑,道:“没事啊。”
尤记得初夏那个静谧的午后,他趴在案上看着顾承念,顾承念皱着眉头,看着那被他视为洪水猛兽的西厢记诸宫调。回想起来真是奇怪,那时候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这书呆子动情。现在,不仅到了这种地步,自己居然还将心里所想,全部倾诉给了他。
元宵夜之后,他其实很想知道,顾承念在听了自己那般的表白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但心里却羞涩起来,不敢去问,甚至不敢再召顾承念入宫。之前每一夜每一夜,将他叫来强要了的理直气壮也没了,这种羞涩让刘深十分沮丧。他好像,都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饿眼望将穿,谗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每一句唱词,都好像是专为他而写,而他思念的那个人究竟在做什么?他不知道,他很想知道。
三弟还在按着五弟灌酒,刘深的心思却飘了老远。他还在胡思乱想,陈习这时上来禀道:“皇上,该起驾回宫了。”
刘深看看外面,才发现已不知不觉金乌西沉。刘溯又变回一本正经的模样,准备恭送皇上。刘深站起来,道:“朕去更衣。陈习,你随朕来。”
出了花厅,刘溯等人原本还等在辇侧,出来一个太监道:“皇上有旨,各位王爷不必在此等候,去大门相送即可。”
刘溯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已经有些高了,见皇上还不出来,便开始唠唠叨叨:“二哥真是的,换个衣服哪有换这么久的?”
刘濯笑道:“武威王你喝高了,所以对时间的感觉有所差池。哪里就过去了那么久?从咱们出来,还不到一盏茶光景呢。”他向刘潇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左一右架着他就走了出去。
又等了一会儿,金色步辇缓缓出来了,大家连忙敛容屏息,待步辇行至大门前,再次下跪。等在前面的仪仗和后面的侍卫接了过来,队伍又如来时一般浩浩荡荡离去。
魏朝皇族向来不喜排场,百年来像这般场景竟是十分少见,所以午后皇上出宫时来看热闹的人就不少,这会儿得到消息的人更多,一时望去黑压压都是人头,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若不是陈习事先有所准备,出动了光禄寺能出动的所有人,并且千劝万劝好不容易说动皇上命驻扎城外的神威军前来戒严,将闲杂人等拦在回宫必经之路以外,否则皇辇恐怕是寸步难移了。
刘深站在大街侧一条横向的深巷里,头上戴着硕大的斗笠,点头叹道:“你们头儿很有先见之明啊,朕实在没想到这些人就这么爱看热闹。”
身边的侍卫一脸黑线,压低声音道:“大人,这里人多,不安全,还是请大人早些离开这里……”
叫了好几遍,那位“大人”才想起来这是自己暂时的名号。“你怕什么?”刘深瞪一眼那人,昂首道,“朕穿成这样,怎会有人认出来?”
可是满世界自称是“朕”的人就您一位啊还这么明目张胆……那侍卫好生无奈,正想继续劝,刘深却越发肆无忌惮,连那大帽也嫌碍事,解开束带一把摘了下来,傲然道:“再者,就算认了出来,谁又敢把朕怎么样!”
侍卫头上已经是冷汗涔涔。好在虽然看起来身边只有他一人,其实四周有许多人都是陈习安插的便服护卫,所以他这一番大摇大摆的言论也没引起什么风波。刘深又兴致饶然地将外面的人潮涌动欣赏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自己溜出来的本意,急急忙直起身就走。
众人都忙跟着他移动。刘深边走边问:“李陵,陈习画的地图呢?”
李陵就是跟着他的那个侍卫,闻言连忙从身上取出一张图来呈上。各部各寺官吏的住所在吏部均有案可查,陈习早就知道顾承念住在哪里,所以才能临时画出这样一张图。刘深看了看,问:“我现在是在哪里?”终于换了自称。
“现在是在尚德门北大街。”李陵向南一指,“从这里一直往南走,出了尚德门便是外城。陈大人的图是从尚德门外开始画的。”
“怎么这么不讲究,画张图都画不完整!”刘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时他已走出了巷子,自顾自沿着大街向李陵方才指的方向走去。其他人想要跟上,不料刚才哗啦啦过去的民众看完了热闹,又从北面武威王府前的大街涌了回来,将所有人都挤入了人流。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任你是怎样的武学高手,在拥挤人潮中束手束脚,仍然是一点也施展不开,于是这些侍卫们竟只能任由人流带着,一径出了尚德门,到了外城,李陵左右一看,皇上就在不远处,再看,其他侍从却都无踪无影了。李陵心知那些侍从估计都离得不远,便想先跟着皇上,等那些人慢慢跟上来。谁知他再一回头看,却发现皇上已经越走越远。李陵一惊,连忙赶上来,道:“大人!走反了,铁狮子街在那边……”
“胡说!”刘深斜着眼瞟李陵,“我看了那图,沿着这边一直往前就是!”说着只顾自己往前走。
这李陵是陈习在光禄寺的直接下属,虽也是负责宫中防务,但他吏属防护内廷,并不经常在御前走动,所以对刘深的脾性毫不知晓。刘深今日喝了酒,虽然并未醉,但醉酒后常有的脾气大、爱迷路等毛病都已经有了轻微的发作。这会儿的他会认路?谬论!其实这种情况下,要是陈习,肯定会上去骗刘深“皇上其实那边有条更近的路”,或者“啊,顾大人从那边走过去了”之类的。只可惜李陵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又是个急性子,生怕皇上出了什么差错,也不管君臣逾越,上前便去拉刘深的袖子:“大人!那边真的不对!您看这个图——”
刘深脾气一上来,哪管你图不图,他一口咬定肯定没错,趁着李陵在怀中找图的片刻功夫,冷不防甩开他的手,闪身又混入了人流中。
李陵忙不迭地来追。刘深终日居深宫之中,就算出来游玩,也不过是在郊外别院或者再远一些的围场,从来也没在人群熙攘,摩肩继踵的大街上挤过,今日一来却立马如鱼得水,转眼就变成了个中老手,在人群中东钻西钻,把个李陵急得够呛,他倒玩得开心。这时又有几个侍卫赶了过来。刘深本来就厌烦总有人跟着,他原是要一个人出来的,结果陈习一副杀鸡抹脖要死要活的样子一定要他带着侍从,最后双方都作了妥协,只带了李陵出来。从刚才起,他便注意到跟来的侍卫不止李陵一个,心中早已不乐意,这会儿得了机会,便在人群里迅速奔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街道中。
李陵伸长脖子看了许久,实在是找不见皇上,只得钻出人流,和另外几个好不容易赶过来的侍卫面面相觑。
原来皇上竟是这般胡闹的性子!
刘深毫不意外地迷路了。
不,对他自己来说很意外。刚才和李陵争论时他并不是耍浑,而是真的认定顾承念住的那条铁狮子街是在这边的。可是现在事实证明,他真的搞错了。
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思前想后,仍不愿意承认错误。怎么会走错了呢?不可能。他摇摇头,继续向前走,试图回忆陈习画的图。他记得顾承念说过他住在一家药铺上边,便仔细搜寻,然则也怪了,居然没让他见着一家药铺。这时天将入夜,刚才大街上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回家去了,行人渐渐稀少。可怜刘深从小到大,虽也知道不耻下问,却未曾知有问路一说,只靠自己乱撞。又过了几个路口,眼看外城的城墙在夜色中影影绰绰,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京城的最边缘,刘深才不得不停下脚步,面对自己的窘境。往前走是肯定不行的了,只能沿原路往回走,好歹去和那些侍卫会合,虽然有点丢人……刘深心里有些不爽,但目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然而再走几步,他却发现,自己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酒意褪去,夜色渐深,刘深开始觉得身上冷嗖嗖的。本来只是想去偷偷看一眼顾承念,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刘深吸吸鼻子,就算是对付迷路,他也不愿意轻易示弱,要么顾承念的家,要么朕的侍卫,二者之中必须得找到一样!
……
可接下来仍然无果。街上已经没有行人,偶尔从对面走来的人,看见刘深面色不善,又兼左顾右盼的,都不由远远躲开。刘深也没有注意到,只管自己认真寻找。还好这时巡夜还没有开始,不然以刘深现在的一脸凶相,估计得被盘查好半天。
远处传来更鼓声,刘深凝神细听,原来时间不知不觉已经二鼓。年后虽然越来越暖和,但入夜后仍然很冷,刘深穿的是陈习为他准备的市井人穿的平常衣服,本来还有更厚的大氅在李陵那里,预备冷的时候再穿,现在李陵早不知在哪了,于是他只能在冰凉的空气中哆嗦。再继续往前走一些,已到了内城城门前,只不知还是不是自己出来时那个门。赶上前去,才发现城门早已紧闭。刘深也管不了许多,上前就要拍门。
“——最好还是别去拍门。”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刘深又向前走了几步才意识到那是在和自己说话,转过身,看到一个身形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子站在不远处。周围唯一的光线是城墙上的火把,刘深看了半天也没认出那是何人,细想刚才说话的声音,仍是分辨不出。正要发问,那人轻笑一声,又向这边走了几步。
“守城的人恐怕也没见过你,这时去拍门,十有八九会被当作无家可归闲来闹事的酒鬼呢。”
刘深终于认出了这声音,同时随着距离拉近,那人的面孔也从黑暗中渐渐显现,竟是再也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刘济?!”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早就回去了吗?或者是去了又回来了?——这不太可能,因为自己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刘深正自惊疑不定,刘济已经走到近前,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按说就算你想出来,也不会没有跟着的人啊。”
“这话应该朕问你吧,”刘深心中虽然疑惑,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什么时候又回来的?”
“昨天刚到京城。”刘济说着,将手中的斗篷递向刘深:“天气寒冷,先穿着这个御寒吧。”
刘深将手向背后一抄,一脸不领情。“朕不冷。”
刘济笑笑,收回了手,转而向四周看看,道,“天色不早了,先随我来。”
“随你?”刘深冷冷道,“去哪儿?”
刘济本已转身走了几步,听到他的话,又回过头来看着他。
“去哪?”他静静道,“当然是去我的住所。难道你要在这里冻一夜?”
这话倒也在理,但是刘深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此人从刚才对自己一直是直呼“你”“我”,刘济又不同于刘溯,刘深印象中的刘济向来心思缜密,想来大概是觉得在外面称“皇上”“臣”过于引人注目。但是刚才周围并无路人,再加上此人可是那个弦皇叔的儿子,刘深心中不免疑虑起来。
但他实在无处可去了,便跟着刘济往前走。不远处有辆布篷马车等候,刘济命侍从放下踏凳,然后站在车旁看着刘深:“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