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五十九章 破蛹的阻力(1 / 1)
可惜好梦不长。喻承心平了大脑睡了,躯壳却作起了妖。
不但鼻子不通气,两点到四点,他无数次直接从梦里咳坐起来。害得谷天骄也没法睡,不停给他重盖被子,进进出出给他拿水,拿止咳糖浆,陪他上洗手间。后半夜,喻承烦起来,要不是实在没力气,他真想一摔被子,起床玩儿去。
直到窗帘缝外天色大亮,咳嗽才勉强消停。喻承仗着周末,浑身发烫昏堕入梦。
不知道睡了多久,中间谷天骄叫醒他,给他喂了粥和药,让他再睡。再之后,不清楚什么光景,喻承感到自己被抱起来,转移了几步,放下。他恍惚觉得床变了,被子也被轻轻换了。
疑惑和不安从潜意识中升起,再被困倦拖坠。
他睡不深,却也醒不了,就这么吊着,半虚半实接收外界和梦寐交替的信息。
谷天骄好像为什么事出门去了,不久又回来。喻承卧室的门被推开,他听到梅干菜闷声跑来跑去,几秒后门再半掩上。
门缝传进客厅的说话声。
喻承半竖起耳朵迷迷糊糊想,有客?谁啊?要不要起?哎……起不动……天塌下来有阿骄顶着呢,睡吧!
就这样,他形神若即若离,直到几句较清晰的话钻进他耳朵。
那个声线在他大脑里渐渐显形,变具体,再跟他的记忆接上头,突然变成一道惊雷,劈得他全身每个细胞都诈尸一样激醒——他眼睛一睁,差点尿了!
窗外天色暗沉,他躺在婷婷床上,半开的卧室门透进灯光。听到的声音是喻承妈的,那模仿电视剧台词似的生硬普通话,也是喻承妈的。
她问:“去医院看过了吗?”
谷天骄:“看过了,就重感冒。”
喻承妈:“哦,什么时候发的烧啊?”
谷天骄:“早上八点多吧,有点低烧,不过吃过药了。”
喻承大脑当机,四处看。还好谷天骄缜密,把他的手机衣服都转移到了这个房间。他松半口气,思维静止中听喻承妈又说:“那也睡得太久了吧!感个冒而已,这么睡会傻的!”
谷天骄说:“嗯,我去看看。”
喻承赶紧闭眼,听到脚步声进来。有手背碰碰他的额头,谷天骄轻声说:“小承,好点没?你妈妈来了。”
喻承微微睁眼,看到谷天骄朝他使眼色,他哼哼两声。
谷天骄:“那你再睡会儿,我跟阿姨聊聊天,你想起再起。”
喻承明白,这是要套词的意思。一直以来他都抱着“山高王爷远”的心态过日子,没想到他那神龙般来去的娘亲,居然有一天猝不及防闪到他面前,撞进他秘密的随身空间里……他不认为现在是摊牌的时机,摊牌要精力;可也不是周旋的时机。他连床都起不了,哪儿有力气编瞎话,跟往年一样和他妈兜圈子呢?
喻承想,干脆一觉睡上一百年算了。
可谷天骄似乎胸有剧本,他没别的办法,就配合点头,接着一动不动装睡。
谷天骄出去,跟喻承妈说:“没早上烫了,让他再眯会儿。”
喻承妈哦了一声,喻承听到电视机打开,客厅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各怀心思聊起来。
喻承妈:“这个是叫梅干菜哈?长了这么肥呀!不哼不叫,是个木槌儿(呆瓜)哦!”
谷天骄笑:“一岁多,成年了,但还能长。性子就这样,跟小承很像。”
喻承妈:“哈哈!才不像!小承话多得很!嗯……你们很会精打细算嘛!自己家也肯租给外人住,他还养了狗,你也不嫌臭?”
谷天骄:“不嫌!再说,小承也不是外人。他们合租到期了,大象为了方便做生意,搬到了其他地方。我这儿呢,婷婷跟了她妈妈,正好多出来一个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就让小承过渡一下。就是他太客气,非要每个月给我一千五当租金。”
喻承妈略略提高声音:“一千五?!哇!杭州租个房子这么贵!我们那边,当街的门面儿才租一千五!”
谷天骄乐:“那,阿姨说多少,我给降点儿?”
喻承妈:“哦,那不行。你们两个约的好多就是好多,我不干涉!”
谷天骄笑,过了一会儿,喻承妈又说:“婷婷不是跟你过得好好的?怎么又去跟了妈妈呢?”
喻承心口一停,谷天骄语调平稳,说是为了上学。喻承妈对于“学区房”概念为零,详细问了几句,最后说:“自己的女儿,为这点小事,就肯放手给别人养——我想不通,你舍得呀?”
谷天骄打哈哈,喻承心想真是够了,他深吸一口气,拖衣服穿好出去。
谷天骄和喻承妈正围着茶几择菜,看到他,喻承妈并没有跟以前一样重播“白许相会”,而是眼神丰富、用哄小孩的口吻大声笑说:“哎哟,幺儿~你起来啦?你生病病啦?”
喻承努力笑笑,歪倒到沙发上,压住梅干菜,装不经意:“你哪时候来的耶?”
喻承妈:“下午的飞机,四点半到的。惊喜不?”
谷天骄给喻承递来杯热水,火速收拾完茶几,转身躲进厨房。喻承摸出手机,按亮看,五点多了。他回头看看期待他“惊喜”的人:“为啷个(什么)你每次来,都不先打个电话商量下?”
喻承妈靠过来,摸摸他额头:“是有点烫。生病去打几针嘛!睡有啷个用?”
喻承痴呆状望着她。
喻承妈笑嘻嘻挪开些:“以前跟你商量,你都说不行撒!”喻承一顿,她半认真嗔怪,“哪个说的没打?!你手机停机!我都到你们原来那户人家门口了,敲半天呢,出来几个装修工!嘿!怪了!幸亏我去年存了天骄的手机号,要不然,才两眼儿一抹黑哟!”
喻承无奈笑:“我手机免扰了……但关键问题是……你就不怕我不在杭州,天骄又换了号码?”
喻承妈有点不高兴了,翻白眼:“哪有那么巧的事哦!”
喻承接不动话,抱着水小口专注喝。厨房传出烟火锅灶声,电视放着没人看,喻承妈也默默玩手机。过会儿手肘碰碰他,喻承抬眼,见她笑眼带刀,低声说:“哪里房子不好租?你啷个(怎么)住到别人家里面呢,嗯?”
喻承:“这边单身公寓一个月两千五,我印钞机印得慢撒!”
喻承妈盯着他:“除了大象,你没得其他朋友合租了呀?你大学最好的那个小谢呢?”
喻承一愣:“早就没来往了,再说人家杭州有房子的。”
喻承妈:“那不可能就这两个朋友撒!住人家家里头,像啷个(什么)样子嘛?”
喻承闭眼,心想朋友再多,别人也不至于挎个包袱守在马路边天桥下,时刻准备着等他号召租房吧?他抬手揉太阳穴:“我还以为你今年不来呢……凯蒂不是要考试了?你不用陪他?”
喻承妈:“他翅膀长硬了,不要我陪……咦?!你又要赶老娘走?”
喻承笑:“住不下嘛!”
喻承妈:“以前租的都住得下,为啷个(什么)现在租的就住不下?”
喻承干笑:“一直以来都住不下!要不然,给你在旁边酒店订个房间,好不好?”
喻承妈:“我为啷个要住酒店喏?钱多哟!”
喻承:“……”
母子间的尴尬蓄势待发,但两人就跟以往一样,谁都不肯捅破那层纸,同时回避沉默下来,各玩各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厨房轰轰烈烈的声音停下。谷天骄出现,往饭厅端菜。他看看两人,笑说:“阿姨住小承房间吧!我等会儿把床单什么的换好。”
喻承妈客气笑笑,声音里是不确定:“哦,那……你们两个睡一张床啊?”
谷天骄察言观色:“我睡沙发。”
喻承妈哈哈几声,下定决心似的:“睡什么沙发呀,你是房东撒!你们就两个一起睡,不要关门……冬天关门,空调房……通风不好,怕他传染你!”
谷天骄:“对,还是阿姨周到!小承去洗洗,咱们吃饭!”
喻承无语,起身挪洗手间,边洗漱边发呆。等他慢腾腾把自己收拾好,看到他妈的行李已放进婷婷房间。饭桌上四菜绕一汤,谷天骄挣表现似的,还特地调了一小碟蘸水放到喻承妈面前。
谷天骄:“小承先吃点菜,粥马上好了啊!”
喻承妈接过话头:“喝什么粥哦!”她转脸笑看喻承,“饭要吃实在的,好得快!”
喻承看看谷天骄,心里不是滋味,笑笑坐下。
喻承妈动筷吃菜,谷天骄边给她盛汤,边热情笑问:“阿姨,味道还凑合吗?”
喻承妈垂着眼睛撇嘴摇头,拿筷头指:“这道盐放少了,这道辣味儿不够。”
喻承:“……”
谷天骄:“那我去返个工?”
喻承妈嘿嘿笑:“算了,将就吃吧!对了,我们今天大团圆,刚刚忘了,该买瓶酒!”
谷天骄连忙站起身:“家里有红酒可以吗?”
喻承妈摇头:“不要红的,白酒才过瘾!”
谷天骄:“那我去门口买!阿姨喜欢喝什么样的?”
喻承妈:“还是不喝了,下回再说!今天陪小承要紧,哈?”
谷天骄好脾气笑笑,坐下。喻承无视他妈递过来的笑脸,埋头啃饭菜,不说话。
好不容易捱完晚饭,谷天骄要遛狗,喻承借口想活动活动,和坐在饭桌前,抱电脑玩扣扣游戏的喻承妈打了个招呼,跟谷天骄出门。
远离十二栋后,谷天骄往身后看看,才伸手搀住喻承,笑说:“本来我可以把她送去你新家,跟她说你加班去了,完了回来叫醒你。但你现在这样,我不放心。正好也想跟她试着相处一段儿,测一下水温。”
喻承安心把体重转交一部分到谷天骄身上:“水温怎样?冰死你了吧!她这次夹枪带棒,你说一句她堵一句,没法儿‘一聊如故’。”
谷天骄安慰说:“正常,你是她儿子嘛。”
喻承往黑夜哈出白气:“你说,我妈要跟我爸似的该多好!我爸每年来几趟杭州,跟他新欢自己玩自己的。碰上周末,才问我有没有空,有空陪他们吃顿饭,没空就算。”
谷天骄:“目的侧重点不一样吧!你爸是自己快活,顺便跟你联络下感情;你妈就是冲你来的,想你了。”
喻承呵呵笑:“想我的表现是啥?给你添堵吗?”
谷天骄:“没那么严重,别多想,啊!”
喻承摇摇头:“你不了解——我爸妈相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相比尊敬、耐心,他们反而喜欢比他们更油,或者更横的人,认为那是聪明幽默真性情。”他顿了顿,“以后跟她相处,你别再跟今天似的傻。”
谷天骄轻轻拉了拉喻承的手。
喻承低头笑:“你别为了我对她低声下气,这一低下去,不会有底线……该怎样怎样,反正,我们不是那种能正常交流的母子关系了。”
谷天骄想了想,笑说:“我感觉,你跟他们的结,还没梳通。”
喻承无力:“通啊!不见面就通……不见面,我可以想他们;一见面,我妈她……没法儿通。”
谷天骄:“那行,等你妈妈这次玩好回去,咱们再理一理。你赶紧养好感冒,别的都不重要。”
喻承微笑点点头。
回到家里,喻承妈已铺开她的东西,稳妥住下了。晚上,年轻人们遵守她“不能关门”的新规,可这么一来,卧室的空调制热不够,谷天骄怕喻承再感冒,只好抱床被子,自觉睡沙发。
本来沙发也没什么不好,但因为天冷,梅干菜的狗屋被移到了客厅里,家里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让它变得异常机警,时不时爬起来顶门;喻承妈老节奏睡得晚,喝水起夜进进出出。这种环境,谷天骄肯定够呛。
喻承缩在空了一半的床上,东想西想,心力交瘁。
捱过第一夜,第二天星期天,喻承松了一些,变成间歇性低烧。他不想面对现实,醒来就尽量躲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喻承妈中午才起床,她兴致勃勃打扮好,对饭厅摆碗筷的谷天骄说:“午饭我们出去吃,”接着直冲主卧,神采奕奕,“小承,还懒在床上干嘛?走,逛街去!”
喻承从平板上蔫耷耷抬眼:“我不舒服。”
谷天骄拿水进来递给他,喻承妈看着两人静默两秒,笑说:“走嘛,陪我去河坊街买点杭州特产!”
喻承耐性又快耗尽,他用一种露骨的可怜口吻说:“我还在发烧。”
谷天骄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立马转身出去,拧了块毛巾进来给他。
喻承妈站在卧室门口,静了一会儿说:“你真不出去啊?走嘛!”
喻承:“……”
谷天骄回头笑:“要不,阿姨咱俩出去逛?咱不带他!他病怏怏的没意思!”
喻承妈没说话,伸手紧了紧肩上的包。
谷天骄连忙换好衣服,嘱咐喻承自己吃饭,再笑嘻嘻怂恿喻承妈。喻承妈重新高兴起来,说:“那你躺着吧!我们走啰!晚上见!”跟谷天骄有说有笑出门。
喻承裹紧被子靠床头。又暖又寒中,他把额头上的冷毛巾拉开,盖住自己眉头紧皱的眼睛。
不过这一天起,喻承妈跟谷天骄关系好像近了一步。
谷天骄懂得她的顾虑,凡事顺毛捋,为了不触她的雷,晚上照旧睡沙发;喻承妈呢,顺势换了副面孔,不太会没事找事堵人家。喻承松下半口气,他的身体在好转,工作日又来了。
新一周,喻承和谷天骄回到一同上下班的节奏。
喻承奇怪:“你以后都不用再接送老武了吗?他什么情况?”
谷天骄笑说:“不清楚,观察中。”
喻承没办法,只能白天用尽全力对付工作,晚上精疲力竭应对生活。
上班时间骤然变短,而下班后,感觉一晚上像一个月那么长。
一年没见,不知喻承妈什么时候染上了独酌的“雅兴”。她真的从超市买回白酒,每天晚饭喝上二两。喝得兴起,再把喻承小时候“襁褓滑落”、“学妈洗衣裳”和“舔镜子”的老梗,绘声绘色重讲一遍。
喻承耳朵起茧,谷天骄无视喻承“该怎样怎样”的提醒,回回饶有兴致捧梗重听。
但不管他多努力表示友好,晚饭后,喻承妈总会拉上喻承:“走,幺儿陪老娘聊聊天!”硬生生摆明了把他撇开。
喻承望两眼忙着收拾厨房的谷天骄,尴尬从命。
当然,跟他妈一独处,喻承耳根子就没法儿清静了。在各种婆婆妈妈的闲聊里,她冷不防就丢一句:“谷天骄他姑娘(女儿)啷个走了耶?”
喻承:“……上学撒!”
他照着谷天骄的原话重说一遍,喻承妈又问:“你给他一千五,包不包含水电费和汽油费?不包含?那啷个算?我看他用电用水大手大脚,扫个地还用机器人!二十四小时开空调、开那个除雾霾的机子……”
喻承汗:“全天开是因为你在家嘛!”
喻承妈哼了一声:“那车呢?车也用得比你多!啷个分清楚?”
喻承:“……”
他妈越揪越细,问题翻来覆去;喻承的谎也就越说越多,还得好好记住,以免穿帮。
一个星期过后,喻承妈突然问:“谷天骄到底做啷个工作哟?为啷个白天也回得来嘞?”
喻承心里疑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他说:“他当官儿的,时间比较自由嘛!”
喻承妈狐疑:“自由?害怕不自由哦!”
喻承不答,他妈盯着他:“他这两天,天天中午回来打一趟。问他忙啷个耶,他不说清楚,怪眉怪眼的!”
喻承“啧”了一声:“你管人家干嘛!别人隐私,懂不懂哦!”
喻承妈:“哼!不说实话嘛!你鬼头鬼脑的你!”
喻承:“……”
就这么绕着弯子,又过了几天。十二月第三周周五,喻承和谷天骄下班回家,进门就看到喻承妈破天荒做好了一桌菜在等他们。两人默契,连连惊呼拍马屁。
喻承妈好像也很高兴,说:“哈哈,两个大宝贝儿!今天我们来尝尝妈妈的味道!”
她倒了两杯白酒,笑嘻嘻说:“你们明天不上班撒!天骄,来,陪阿姨喝一杯!”
谷天骄目光跟喻承接了一瞬,转脸朝喻承妈说:“好啊,我敬阿姨!”
但一杯下去,喻承妈就没住手的迹象。喻承默默埋头吃完,接着围观那二位推杯换盏地“千杯少”。
三两酒下肚,喻承妈脸飞红霞,笑点降低,普通话也溜了,拉着谷天骄说个不停。
喻承妈:“谢谢你哟,这么照顾我们家小承!”
谷天骄笑说:“自家兄弟,应该的!”
喻承妈笑脸热气腾腾:“是吧,兄弟……”
她扫一眼喻承,忽然打开话闸,说:“我有个真正的兄弟,大我两岁,是我爸妈第一个孩子。我爸爸是地主家庭出身,人极度聪明,有文化!也相信嫡子长子那一套,特别重视我哥哥。从怀他起,一直到他初中,我爸爸每天写一篇儿子的成长日记。但我大哥呢,笨笨的,根本不符合我爸爸的期望。我妈——就是小承他外婆啊——跟我爸说,老二——就是我啊——比老大聪明多了,什么事一教就会。你还不如好好培养老二!但我爸爸偏不,就喜欢他……七六年以前,家里过得苦,顿顿吃面。但是呢,面里放的猪油,全家一人一滴,他有一团……你说,都是亲生的,凭什么?”
谷天骄点头,一副最佳倾听者的样子。
喻承妈又干了一杯:“我十六岁那一年,他十八。我学习全班前三,他倒数第二。我跟我爸爸说,家里条件不好,我不读书了,去工厂上班。我爸爸想都不想,顺口就答应了;他呢,那把臭水,哪里考得上大学?我爸爸非要供他复读,说砸锅卖铁也要支持他继续考。呵呵……考个什么东西哦,考了三年,不行,分数越差越远!只好下车间工作。那时候我都给家里赚了几年钱了,他还是个学徒工,我爸爸还是觉得他了不起……”
两个年轻人都不吱声,喻承妈笑着摇头叹气:“这么多年,他碌碌无为,家里什么贡献都没做,娶个媳妇还全靠我……”
谷天骄想了想,试探问:“阿姨是不是……很重视小承外公的看法?”
喻承妈:“重视哦!他再怎么样,毕竟是长辈、是我爸爸呀!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他。可直到他过世,我在他眼里的重要性,一次都没有超过我哥哥!我真的,想不通……”
谷天骄若有所思,眼神像是明白什么,却没说。
喻承妈继续倾诉她对于父亲的不解,以及“虽然不解,但无比顺从”。
喻承心里冷笑起来,起身瘫到沙发上,抱平板玩游戏。谷天骄单独作陪,喻承妈又翻起了另一本旧账。
她亲热跟谷天骄互动:“我年轻的时候,是我们那个厂里面的——你们现在怎么喊?厂花?”
谷天骄:“那一定很受欢迎!”
喻承妈大笑:“受欢迎哦!天天都有人围着追!上班下班不得清静……我们厂,当时厂长的儿子,有一天找我,说想和我‘耍朋友(搞对象)’。我那时候哈哈一笑,顺手往旁边扯过来一个人,说,这就是我朋友!”她哈哈笑得打颤,“这个人,后来就是小承他爸爸!拉他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嘞!”
谷天骄:“这么巧的缘分?”
喻承:“……”
喻承妈:“巧什么呀,都是冤孽!那年我刚满二十一岁,他爸打蛇上杆,很快我就怀了小承。一个姑娘家,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那怎么办?要结婚呐,不然厂里人的话多难听!可小承爸爸和爷爷奶奶都不想认账,主要是什么呢,家里条件不好!那时候流行三转一响,他们家‘一转’都拿不出来!我爸爸对我的婚姻大事无所谓,我就去找小承爸爸,跟他说:‘你说的嘛,有床被子就娶我撒!’然后我们就结了婚。”
谷天骄微微笑着自己喝酒。
喻承妈乐呵呵举杯,主动跟他碰了一下,笑半天,又叹口气:“年轻时候不懂事,婚姻也冲动……没想到啊,那时候条件那么差,都管不住他爸爸出去花!所以说,男人!没一个靠得住!拍着胸口发誓又怎么样?”她回头笑盈盈看几眼喻承,再回头去对谷天骄喷酒气,“你们都懂的吧?谁信,谁就是傻——瓜——!是哈嘞(傻的)!脑袋被车轧啦!哈哈哈……”
喻承无语,谷天骄也接不下去,喻承妈哈哈半天,指着自己太阳穴:“你阿姨我,就是遭轧了!”
喻承:“少喝点儿嘛!你不是有高血压?”
喻承妈甩过来一个白眼,抄起酒瓶催谷天骄:“干了干了,小谷!”谷天骄闷下一口,她给他再倒一杯,嘻嘻哈哈,语气却带上狠劲儿,“你们年轻人做事,不能光靠一时冲动。脑壳里想的,不现实,以为一床被子一个梦就能圆满,哈哈!梦一醒,你就发现自己没有好下场!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喻承一愣,琢磨他妈的话。他偷瞄谷天骄,谷天骄喝酒不上脸,眼里却有了亮晶晶的水汽。喻承妈借酒发疯,他似乎丝毫不受她的话影响,连声说嗯。
喻承妈:“懂了就好,啊!长辈的话要听!相好的话,就是个屁!别错到底!”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吞下,呵呵笑。
喻承眉头松不开,谷天骄出声劝:“要不,阿姨少喝点,有高血压的话……”
喻承妈伸手“啪”地一拍谷天骄手背,抓住,拿出语重心长的态度,眼睛盯着他:“长辈要干嘛,娃儿家不要那么多话!多话在我们那边,叫什么呢?叫没教养!啊!有爹生没妈养!”
喻承脑子里“噌!”地窜起一股火,谷天骄倒像不痛,笑呵呵说:“是是是,阿姨这杯喝完别喝了啊!”
喻承按捺住,背过脸冲空气皱眉。
喻承妈折腾到十点多,飘飘荡荡刷完牙睡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她忽然收拾好她的东西,敲开主卧,对喻承说:“我回去了!”
喻承下意识看手机,12月21号,他妈总共才住半个月,跟以前相比,好像走得急了点。
他说:“啊?”
谷天骄客厅起身,抱着被子进来,喻承妈笑眯眯对他说:“我走了,小承送我吧,天骄就别麻烦了。”
谷天骄看出母子俩有话要说,就送两人到小区门口,帮拦了辆车。
出租车启动,喻承妈靠后座眯了一会儿,忽然自己“哼哼哼”笑起来。
喻承偷偷皱眉,她的暗示让他忐忑焦躁。他耐着性子笑说:“深不可测啊!你有什么话,直说嘛!”
喻承妈睁眼看了看他,往前扫了眼司机,再闭眼。两人沉默到机场,喻承妈的航班还有两小时,喻承带她托完行李,到机场咖啡厅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打发时间。
两人闲聊了一阵,喻承妈忽然问:“谷宇晶是哪个?”
喻承:“谷天骄的弟弟,我们叫‘小晶’……怎么,他跟你提过?”
喻承妈四处看看,似笑非笑说:“你跟谷天骄,到底啷个关系,他对你楞个(这么)好?”
喻承低头搅动杯子里的奶泡:“说过了呀,兄弟撒!”
喻承妈冷笑:“兄弟连短裤(内裤)都帮你洗?”
喻承一窘。他和谷天骄在一起后,生活琐事不分彼此,早就习惯了。这段时间他生病不断,谷天骄很自然顾全所有家务,他惯性依赖没设防。
再说,谷天骄不过每晚去阳台晒一次衣服,没想到喻承妈心细如发,啥“疑点”都没漏下。
喻承假咳两声弱弱说:“我感冒了嘛!他病的时候……还有以前大象,我们男的都这么相互帮忙,没你多心!”
喻承妈又哼哼笑,忽然皱眉叹口气,回眼盯着他:“去年年底,我交了个男朋友。小我两岁,人厚道,大方体贴。会赚钱也会花,特别舍得花我身上。”
喻承:“好事啊!怎么没听你说过?”
喻承妈点上烟:“本来相处还不错,但到今年夏天,我从别人那儿听说,他是有老婆的。”
喻承手里小匙一停。
喻承妈冷笑着吐出一团烟:“你晓得撒,你妈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三儿!破坏夫妻感情,破坏别人家庭……哪晓得,你妈昏头昏脑的,竟然也成了小三儿!”
喻承:“……那你们分了?”
喻承妈不接话,一根烟过了,才笑说:“分了!我不想恨我个人(自己),也不想被人指到脊梁骨骂!你们妈再怎么混,这点底线还是有的。”
喻承不响,喻承妈看出他在听,声音突然变冷变锐,压低严厉说:“我麻烦你,不要做那些缺德事,趁早个人出去租房子!哈?你以前跟那个‘学长’,小谢,呵,我现在才想通哦!不晓得你们啥关系,那时候不是好得不得了吗?结果如何嘛?所以说楞个(这么)搞,要不得!”
喻承心乱如麻烦起来:“……啷个叫缺德事?你不晓得就不要乱说!”
喻承妈:“你没做?那我问你,为啷个婷婷走了,反而是你,住进了他家?”
喻承:“……”
喻承妈咄咄逼人:“还有那个谷宇晶,谷天骄为啷个要把房子送给他?”
喻承愣住,脑子里轰隆一声雷。他的脸一下就麻了:“啷个房子?”
喻承妈:“你们现在住的那套房子!你敢说跟你没得关系?”
喻承:“你……你啷个晓得……你翻他房间了?!”
喻承妈笑笑,摇头说:“我不晓得你们现在这些人,到底要追求些啷个。但做人不能太自私,多为别人着想,哈!如果你是那种不要脸,不要道德底线,不要父母的娃儿,我们没啷个好说的。你自己想哈嘛!我走了。”
她说着就起身,拎着包包出咖啡厅。
喻承望着他妈的背影融入安检人群,忽然醒过来似的站起身,茫然无措奔出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