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 翻滚的机器(1 / 1)
不知道是谷天骄的乌鸦嘴,还是喻承自己的乌鸦嘴,总之接下去一周,十二怒汉没有任何消息。
倒是周三傍晚七点多,劳动局张科长来了电话。
喻承很惊讶:“张科长,您还没下班?”
张科长声音很静,说:“嗯,在忙你这个事。今天我跟林涵通过话,他说不听,还是坚持打官司。”
喻承:“是吧,给您添麻烦了。”
张科长:“到时候我直接判你赢好了。”
喻承一愣,意识到张科长的权力,接着松一大口气,感恩戴德谢了半天。
没想到十分钟后,张科长再来电:“姓林的打电话给我,愿意调解。不过你十一月展会的提成,他说不能提前给。你明天来劳动局见他吧,先拿七月的那部分,十一月的如果到时候没给你么,你再来告第二次。”
喻承:“哦……好,谢谢谢谢!”
第二天,喻承赶到劳动局张科长办公室,老刘也在。张科长低声跟他说,周经理来过了,留下了两千多块钱。他从自己抽屉里拿出钱和喻承递的状纸,让他当面点一下。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喻承感到一种时光被拉长的尴尬。
他从张科长手中接过那叠钱,从一百到一块,还有五毛和一毛的钢镚儿。不知道周经理那伙人是怎么算的,这么零的钱竟然也有。
他本来不想数,毕竟张科和老刘都盯着他,怪不好意思;但就因为人家都盯着他,他不能不数。好歹也是这么多人费时费力的结果,万一林涵他们阴他一下,钱没给够,就对不住帮他的人,也对不住自己累死累活搞这么一下。
可也许是前一天傍晚,张科长在电话那端过分安静的原因;张科长刚刚跟他说那番话时,语气也不如之前有活力。明明是在发声,却有一种奇特的静谧,让喻承莫名错觉“也许有暗示在其中”。
他想,状纸也还他了,张科长的“业绩”怎么算?
小市民不懂得上层建筑的运作规律,但不知是前一个问题在作祟,还是自小听来的那些东西——不是说连驾校教练因为学车人多,都多多少少要接受些烟酒之类的“小意思”?人家堂堂科长,花了那么多时间给他要回来一部分钱,难道就只为他一句“谢谢”?
他该不该抽一部分递过去?要抽,抽几张?
可是老刘也在。
他两千四百多块钱,一两百拿不出手。那抽五张给张科,是不是还得抽五张给老刘?他还剩一千四?
那要是人家就是出于秉公执法的态度,他这么一搞,岂不是活生生往人家清廉的头上扣屎盆子?这么点儿钱,人家肯定看不上,到时候训斥起来,他还会落个“年纪轻轻就思想不正”的骂名。
那是不是该买条烟什么的?中华一条四百,一条肯定送不出手,那两条?可是老刘也在,一人两条,送四条出去,他还剩八百?……
可话说回来,就算不心疼钱,如果别人收了,这事儿不是就在助长歪风?这样好吗?
鬼打墙一样的问题,在喻承从伸手接钱到三两下数完的过程中,反反复复流窜好几遍。
末了他连数下来到底多少钱都没记住。
他看看沉默的张科长,同样沉默的老刘,两人也不做其他事,就望着他。他硬了硬头皮,说完一堆谢谢,鞠一躬出门。再站到太阳下,看到马路对面的“烟酒”小店,他没进去,却总觉得事情好像没完。
反正展会公司还欠他三千,等下次再说吧!喻承自顾自为这件事打了半个结,上车回家。
两千四丢到招行的债坑里,没响动,依旧是个深坑。
十二怒汉没声音,喻承当然不能等死。他穿着背心,挥汗如雨蹲在家里电脑前,打开招聘网,重新搜其他的招聘信息。
杭州生活成本高,薪水越高越好。但那些写明“年薪十万以上”的职位,他没资历接;有资历胜任或者可以去试试看的,都写“工资面议”,这种水分太大了,他不擅长讨价还价。何况经过前两家小企业的蹂/躏,他下决心要进大公司。杭州的大公司?除了十二怒汉,没听说过别的。真正的大公司都在上海云集,但谁让他傻逼逼把雀巢给拒了?
喻承扯着自己的头发,锚中十几家名字似是而非的企业,修改简历,每家企业一个版本。十几个版本改完投出去后,人累得半死。
跟谷天骄貌似没有了任何交点,每次开电脑、刷手机,他都会盯着对方的名字看。看半天也没自动“叮”过来,他总不能老让人家别盖被子吧?
喻承陷入商场情场两空虚的境地,招聘网上投的简历都如石沉大海,他每天做的事,就是忍住呕吐,在招聘网上搜新的用人需求,照需求改简历,然后投;完了再在毫无反馈中捱完一天,等大象回家。
过程中百无聊赖刷新了对对碰,找茬,泡泡龙,金币大战等扣扣游戏的等级,把自己如何状告展会公司获胜的经历,包括状纸格式,证据内容,张科办公室是哪一间都整理好,群发给原来展会公司的同事,以便他们要走人时,可以不再被吞钱。
大象工作日全天不在家,喻承一日三餐煮一杯米,尽量煮得稀一点,浆糊似的白饭里放几滴酱油,加半勺辣椒,搅和搅和,意犹未尽吃完。
暑假档期各台播《武林外传》,每次白展堂唱“手里呀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喻承就吸溜着口水想,哎,牢饭真实在,窝窝头免费!小区门口的早餐车,窝窝头五毛钱一小个,皮儿薄空儿大,三只才能吃个半饱,挑费太高了。一块五的米,够吃三顿粥……白毛女当年怎么唱?大婶给了两斤玉荞子面,爹爹还有闲钱扯红头绳,哎,排场太大了……
他假想自己是王二小过年,焦虑中,奇奇怪怪的梦境又找到了他。
梦里,他有时是身穿汉服,在灯火照耀的桌案边,跟身边人推杯换盏,有些醉了,拿筷子敲桌子打节拍,歪着身子笑唱一些不成调的曲子;有时立身小室,不顾窗外的烂漫春花,手捧纸卷,指指点点说书上的内容,评论抄卷文字的书法,说“此处笔锋锐而不利,藏劲于温润外形”;有时又左手捧着巴拿马礼帽,往自己头上一扣,望望不远处江边灰色雾霭中的轮船,弯腰拎起脚边的皮箱,转身说“再会”……
每段梦境,身边都好像有另一个人在,但他看不清对方的样子。
十多天广撒网,喻承终于盼来一个电话,一个尖锐的女声让他到城东一座大楼面试。
约好的那一天,杭州下着瓢泼大雨。他满身淌水冲进那座大楼,找到名叫“环球市场”的公司后,敲门进。一间大约两百平米的办公室,里面十来颗人,阴雨天不开灯,工位有三四十个,大都是空的。里面的人也不说话,间或站起一两个,无声飘来飘去,其余人都对着电脑各顾各的。
尖锐女声的主人是个长卷发姑娘,面试二十分钟,主要在讲业务。让他走街串巷卖一本叫《世界汽配》的杂志。杂志是胶版纸,十六开,一寸厚,一本就有四五斤重,定价120元一本,全年十二期,优惠价1399元。
浙江汽配企业多,杭州貌似也不少。但谁会买这种东西?
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这家公司的氛围,让喻承回想起先前的展会公司。人人看似疲于奔命,却又得过且过。每一天都需要自我洗脑,重振精神,可就算浑身有拼劲,这种氛围也令它也没处可使。
喻承站回大楼门口,雨还在下,天空阴沉,像充斥浓雾没有尽头的人生。
他垂头丧气回到家,把淋湿的衣服洗好挂出去,发现手机一个未接来电。回拨,竟然是十二怒汉总机。前台说查不了谁打的,他也不能冒然让美眉转马佳丽或陈骁炜,只好再等。
八月的最后一天,喻承算着利率,用信用卡取现一千六,打算其中一千三用来下个月5号前填最低还款,剩下三百作为生活费。从自助银行出来,又接到十二怒汉的电话,马佳丽通知他三面,面试人是陈骁炜的老板。第二天一早又来电,说陈骁炜的老板出差去北京公干,让他再等通知。
当时,喻承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接到这种通知,麻了,说OK。
马佳丽问:“亲,挺耽误事儿的哈,市场部出差多,你有其他offer吗?”
喻承想了想:“雀巢和环球市场在等我答复。”
马佳丽哦了一声挂了。
接着“环球市场”果然来电,让他到宁波复试。喻承哈哈两声,说已经找到工作,挂完电话望着落地窗外的对面楼发呆。
九月初,喻承收拾好自己,看着报纸上的排期,去了两场招聘会,跟新一届毕业生和社会老甲鱼一同竞争。回来后,有几家见到他人就“亮了”的公司约他复试,他最终都没去。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直到九月中,马佳丽再来电话,他挂断时,手都在抖。
第二天兴冲冲跑进十二怒汉,马佳丽似笑非笑看着他:“过了这么久,没去雀巢?”
喻承深沉装逼:“offer已经拿到了,但我还想看看这里,有比较才能理性判断。”
马佳丽意味深长地扫他一眼,带他进Daniel Deng的办公室。
Daniel Deng看起来比陈骁炜还年长几岁,人微胖,眼睛一直是笑眯眯的两条缝。喻承进他办公室后,他还在外面晃来晃去,大声跟工位上几个姑娘说话,内容是“清明时节‘蔡芬芬’,老夫如我欲断魂”,姑娘们嘻嘻哈哈,脸红微笑的那位,看旁人反应,应该就是“蔡芬芬”。
笑声中,他在喻承身后进门,五秒钟之前的邪笑瞬间收敛,微笑变得客气官方:“请坐请坐,我叫邓汤达,市场部总监。小伙子,嗯……”他拿起马佳丽递过的简历,“喻承,欢迎欢迎。”
喻承忙跟上他的节奏,说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邓汤达大笑起来,问了几个常规问题,最后问:“你的五年规划是什么?”
喻承一窘,马佳丽和陈骁炜都问过这个问题,但现在马佳丽就守在旁边,他就算不要脸现场改口,事后肯定也会被这位“亲”打小报告。
于是他硬着头皮,望着对面的“市场部总监”说:“五年后……当上市场部总监。”
邓汤达笑望着他,有那么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喻承错觉邓汤达眼中有唐门暗器梅花针,“倏”地射进他的脸。
邓汤达站起身:“哈哈,有志气!谢谢你来面试!再见!不送!”
喻承大感不安,尾随马佳丽走出门禁后,发现面试时间总共只用了十分钟。
马佳丽貌似心情比之前稍微好那么一点点,愿意对他假笑两下。喻承趁机问她:“Jerry姐,如果这关过了,还要面吗?总共几面啊?”
马佳丽:“呵呵,你挺自信。如果这关能过,我会打电话到你上一家公司调查。如果没问题,还有一面。”
喻承问:“四面,哪一位面呢?”
马佳丽笑道:“我。”
喻承一呆。
开头是HR,结尾也是HR?大公司的办事流程,需要这么鬼打墙吗?
不过既然是马佳丽去做电话调查,完了还要亲自再面他,相当于鬼门关走两次。喻承觉得自己是活不出来了。
可不到一个星期,马佳丽竟然来电,他赶死赶活到了十二怒汉后,马佳丽就问了些有的没的,让他走了。再过了一个星期,通知他十月二十六号去体检,体检完如果没问题,十一月二号入职。
中间一大段日子没事干,自他朝十二怒汉递出简历起,到数面入职为止,总耗时三个半月。这是耗干一个人的节奏,喻承当刻就感悟道,不是余钱过万,千万不要随便换工作。
收到马佳丽offer那天,正好九月底,第二天起国庆假期七天。大象本来想回一趟宁波的家,结果被老板通知,只能休四天,剩下三天加班。
本来国庆假期就只有三天,另外四天是前挪后挪拼出来的。这么一算,大象实际上就多了一天假而已,索性留下来陪他。为了庆祝他过五关斩六将,成功撂倒马佳丽,十月一号,大象邀请老高和小双到了他俩的出租屋。大象亲自下厨,老高负责调酒,金灿灿的秋老虎阳光里,小双和喻承一起布置客厅,搞个小party。
小双的小胡子留得深了一些,人看起来还是那么英俊。一双小巧的丹凤眼亮晶晶地,进屋就说:“你折腾那么久,快给我看看你们高级公司的高级offer长什么样!”
喻承把电脑转给他。
Word文档,写了一堆有的没的,标准格式。只有几条下划线划的内容,表示与众不同,分别是姓名、部门、直系上司、P级和薪水。
小双睁大眼睛:“三千三一个月?卧靠,不是核心部门高级职位吗?就这么点?”
喻承无奈道:“我也不懂啊,搞半天就这点儿东西。不过也不是高级职位,P3,实习生P1到P2,我也就比实习生高那么一点点。”
小双:“P是什么?”
喻承:“专业级别,就是地位和工资。十二怒汉最高P级是P12,据说是董事会成员。”
小双:“大象P几?”
喻承:“P4。”
小双:“为毛4就一个月一万多,你3一个月才那么点儿?”
大象在厨房搭话:“我这个是拿命换的好吗?小承那个,朝九晚六,双休,十六薪。每天人模狗样端端茶,喝喝咖啡,穿西装晃来晃去。老子上个厕所,路上要用跑的,尿尿用飙的,能比吗?水都不敢喝,肾都虚了。”
喻承笑道:“少是少了点,总比上家公司好。这棵树大,慢慢爬也有盼头。”
小双摇头:“够呛……还‘慢慢爬’,你赶紧啊!一个月升一级,明年就进董事会!”
喻承:“好滴!进了就招你,把十二怒汉B2B业务给你玩儿;老高当‘寻宝’总裁;大象嘛,帮我管理‘付钱爽’这个公司,大家都是高管。”
一群人傻笑。
手机来电,喻承接:“喻总好……”
大象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儿,从厨房冲出来朝喻承打手势,喻承无奈,揿开免提,让大家围观。
大象低低跟凑过来的老高和小双说:“他家人打电话喜感,哥都当相声听……听得懂,跟普通话差不多……”
喻承爸的声音从功放里传出来:“老子喻总你狗/日的一耳屎,你信不信?无老无少的你!”
喻承嘿嘿笑。
喻承爸:“你笑!笑个铲铲!那么久不给家里面打电话,你为什么国庆节不回来?”
喻承:“没钱得撒!我又不是你,一天没事给这个妹那个姐的买珍珠,买香水……”
喻承爸:“老子飞起给你一脚!没得钱,喊你回来不回来,老子……金段长他们家姑娘,南京农大毕业的,回来坐办公室,年薪二十万,你好多嘛?”
喻承一窘,旁边三个兄弟被他爸逗得笑惨了。
喻承:“……二十万嘛,快了快了。”
喻承爸:“哟,不得了嘛,快了,哪天撒?”
喻承看看手机:“今天星期五……2030年的今天,就这么说定了!”
喻承爸:“个狗/日的……二十年!没出息的东西!回不回来?”
喻承:“好嘛,我马上出门,往屋头走,四千多公里嘛,走个一年就到了。”
喻承爸:“老子懒得和你龟儿说!”
挂了。
众人:“……”
小双:“说好的喜感呢?我觉得很悲伤啊,三千三!”
大象:“听多了就喜感了,这就是我们家喻大少作孽的地方,明明是个富二代,过得还不如富二代家的狗。”
喻承嘿嘿笑。
老高:“你为什么不回去?”
喻承:“没意思,那边平均工资一千,按每个月省出十分之一的钱来算,来杭州玩一趟,机票三千,我要抠抠搜搜省三年;现在呢,狠心省三个月就有了。”
老高点点头:“那倒是,回去容易出来难。”
小双:“你爸不是有路子嘛,年薪二十万什么的。”
喻承:“听他吹,猪都会飞。他就是来刺激我的,而且就算有路子,那还不得天天活他淫威下?念都被念死,说不定还要拉我相亲,金段长、银断掌、铁砂掌的姑娘什么的……一辈子看到头了。”
众人撇嘴点头。喻承电话又响,大象一看是“奶奶”,立马又打手势,喻承无奈,继续免提。
奶奶:“幺儿啊,你爸爸说你不回来啊?”
喻承:“嘿嘿,奶奶好不好?”
奶奶:“好啊,你过得好不好?一个月工资好多嘛?”
喻承:“三千多。”
奶奶惊讶:“哦——那么高啊!!可以可以,幺儿有出息!”
众人:“……”
喻承:“高吧!奶奶,麻烦给你儿说一声,不要天天来逼我,我个人会努力!”
奶奶:“哦,你爸爸逼你啊?”
挂了。
众人:“噗……哈哈哈哈……”
小双:“刚刚那句是结束语?”
大象:“我最爱的就是小承奶奶,挂电话总是毫无征兆。”
喻承:“行了,娱乐完了,该干嘛干嘛去!”
接下去的日子还在坐吃山空,应该说是负债累累,但喻承多少有了点盼头。十月五号那天,谷天骄突然发了条短信,约他晚饭,由头是庆贺他成功入职。
喻承犹疑了一下,心想,是不是没成功入职,他们就没有后话了。
但他下一秒就陷入被男神召幸的狂喜中,一阵精心打扮,还借了大象的闪钻耳钉戴上。为避免沾染公交车味儿,直接从滨江花近五十块,打车到了市区。
“约会”地点在花花世界的中心,武林广场边,杭百下面的两岸。喻承先到,捧着免费的柠檬水等了十来分钟,谷天骄才眼神带电、浑身带风地进来。
夕阳西下,玻璃窗映照进晚霞的红光。谷天骄穿了件人字前襟的中长版米色薄线衫,搭条黑色长裤。线衫的稀疏线里隐隐映出结实的胸肌,喻承咽着口水,大脑里的尖叫差点把他搞得鼓膜穿孔。
谷天骄:“久等了阿龙,这附近车位太难找。点单了吗?”
喻承滴着哈喇子点头:“给谷哥也点了,蘑菇焗饭和综合咖啡,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谷天骄笑笑:“没试过,既然是阿龙点的,就吃吃看。”
他说“既然是阿龙……就……”,喻承春心荡漾。
天色渐暗,黑色长桌上点了蜡烛,喻承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反正看到对面的人,他五脏六腑就乐开了花。
谷天骄吃饭速度很快,几乎是五分钟一扫而光,喻承还没吃几口,就看到他已经在喝咖啡了。
喻承无语地看着他。这不是约会吗?跟打仗一样。
喻承:“谷哥,喝慢点儿,快了容易醉。”
谷天骄不好意思笑笑:“习惯了,乡下人,吃得慢就怕没菜。”
喻承饶有兴致问:“哥你哪儿人啊?”
谷天骄:“台州,听说过没?”
喻承点头:“当然,‘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瓯越地,自古闻名。”
谷天骄笑出来:“有文化哈,我以为只有我们台州出来的,为了臭美才会记这些东西。”
喻承也一愣,他貌似没有背过这首诗,怎么张口就来?也许是哪些犄角旮旯不小心看到的?那我记性也太好了……赞!
他嘻嘻笑:“你说台州是‘乡下’,请问你父老们同意了吗?”
谷天骄微笑看他,不答话。烛火跳闪在他眼里,喻承心里能挤出水来。可不巧,这么暧昧的氛围里,手机聒噪起来。
喻承无奈:“喻总……”
“老子喻总你……你是不是要这么没得老少?!”
喻承爸一声爆吼,震得他把手机拿远:“好嘛好嘛……老头儿,声音好威严喏,一听身体就很好。”
喻承爸:“今天你奶奶打电话,她说你一个月三千多块钱,你好意思啊?!以前不是说收入无上限撒?一个月只要肯干,工资可以上亿撒!”
喻承气笑了:“我换工作了,十二怒汉,听说过没得哟?”
喻承爸这才稍微淡定下来:“哦,你们老板是杨雨嘛!两千零八年的时候,经济环境不行,他说过两句话,我觉得还有点道理……”
喻承看着对面的男神,把手机左手换到右手,但又没种挂。
喻承爸:“一句话是‘宁愿跪倒活,不愿站到死’……”
喻承:“不管怎么活,没得哪个愿意死!”
喻承爸:“还有一句话,‘今天吃咸菜,明天吃泥巴,后天吃回锅肉’……”
喻承:“他说的是‘今天吃狗屎,明天吃鸡屎,后天吃牛粪’,今天明天不行,后天多吃点嘛!”
谷天骄“噗”地一笑,喻承爸无语了:“……一哈儿给你打点钱,不要在外面给老子丢脸!”
喻承:“我不要!你打钱就是看不起我!”
喻承爸:“老子懒得和你龟儿说!”挂断。
谷天骄笑了半天:“你跟你爸就这么说话?为什么不要他的钱?”
喻承嘿嘿道:“经济独立才能人格独立。现在欠得越多,以后出柜就越难。”
谷天骄敛下笑意,若有所思看着他:“原来你这么打算,但我觉得你爸应该接受度很广吧!”
喻承摇摇头:“儿子跟爸不都这样?没法沟通。我俩正常说话就得吵,家里烟灰缸他朝我飞坏好几个,好在我身法儿灵活……高中、大学,关系都很紧张。毕业后完全不管他要钱,加上终于摸索出和他沟通的方法,他对比周围那些朋友的小孩,觉得我算有种,关系才好慢慢起来。”
谷天骄:“这样吗?”
喻承笑:“说来话长。对了谷哥,问你哦,我反正现在面试也过了,那个马佳丽到底怎么回事?”
谷天骄喊买单,神秘兮兮说:“走,带你兜风!”
喻承疑惑又期待地跟着他,谷天骄牵出一辆小小的黑色雅阁。
喻承如愿以偿钻到副驾上,一阵雀跃:“谷哥,带我去哪里?”
谷天骄转动钥匙,笑道:“安全带!”
车慢慢渡进繁忙的主道,喻承扑腾:“哇,二十码,我感觉自己在飞!”
谷天骄噗地笑出来:“喻少,笑吧啊!我知道在你眼里,我这就是撑了把伞的牛车。”
喻承猛摇头:“经济适用车,谷哥是实在人。”
谷天骄笑了笑,忽然说:“这辆车,我在十二怒汉打完第一年销售就买了。”
喻承嗯了一声:“谷哥在十二怒汉干了多久?”
谷天骄淡淡道:“销售四年,主管三年。”
车拐上文三路,路面渐渐松动,谷天骄的车在无声无息中稳稳加速。沿途车水马龙,街灯、路牌、商厦、行人,流光一般往后飞逝。
喻承心里打着算盘,七年,十二怒汉成立才九年,谷天骄算元老级别;十二怒汉的销售环境那么惊悚,他还做了那么久,应该是钱赚得很爽,才一心恋战;另外……谷天骄今年贵庚?大学毕业正常是二十二岁,二十九?
谷天骄:“我三十一。”
喻承一窘,嘿嘿笑。
谷天骄:“其实干完第一年销售,我就打算晋升主管。当时电销团队的人从一百五扩到三百,主管空缺多。我业绩是第一名,本来没问题,但主管不让我升。我因为一个同事生病请假的事,当大家面顶撞过他一次,他就跟领导们说我脾气不好,不适合当主管。第二年、第三年都这套说辞,我的同批都升到经理了,我还在一线打单。”
喻承沉默。
谷天骄笑了笑:“知道我最后怎么升的吗?”
喻承想了想:“同批升上去的经理提的。”
谷天骄回头笑看他一眼:“文化人就是灵光。销售每一年的Top 10都有股票奖励,当然,那时候算空头支票,但我是销售里拿得最多的。第四年到十月为止,电销团队已经扩到两千人,我还是第一。我同批不再管我主管的意见,直接带HR找我,问要股票还是要晋升。所以……”
喻承无语了一会儿,问:“那个主管还在人世吗?”
谷天骄:“在‘寻宝’当HR,混得还不错。”
两人一时无话,喻承忽然发现他们正朝十二怒汉子公司的大楼靠近。
五分钟后,车停到了十二怒汉门口马路边。谷天骄点燃一根烟,递给喻承一根。
他抬眼望着面前的大楼,看了一会儿才说:“你好奇马佳丽,陈骁炜那个职位,马佳丽推荐了一个人给他,就是Eric的老婆。十月份是十二怒汉的晋升节点,马佳丽想要升P,Eric和人力资源部的老板熟,如果Eric的老婆顺利拿到陈骁炜那个职位,马佳丽晋升的事儿也就稳了。”
喻承点点头,谷天骄跟他说这些,就为了解释“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可他还有一件事想不通:“我那职位工资才三千多,高管老婆争什么呀!”
谷天骄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三千多?P3?”
喻承:“嗯,发offer前,压根儿没提过钱的事儿。”
谷天骄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个职位,内网写的是P4到P5。P4的薪水,不会谈的,四千;会谈的,六千。P5再加一档。”
喻承一口烟呛到,咳了大半天:“合着她就是想逼我走……没想到我签了。卧靠,我还没正式进呢,就遇到这么个心机婊!”
谷天骄微微笑了笑,抬手指了指面前七八楼亮着的窗口:“小承,国庆长假,现在是晚上八点,这里还灯火通明,你看到了什么?”
喻承:“……奋斗的激情!”
谷天骄又回头笑看他一眼,摇头道:“是金钱的机器在运转。关心它运转的,不仅仅是老板、股东,还有这家公司的每一个人。”
喻承似懂非懂地点头。
谷天骄:“一个人对一份工作的大部分述求是利益,所有人的财路都在这里交汇。每个人都是平凡人,苦哈哈地生活。之所以费尽心机,相互整来整去,只有一个原因——不是你挡了别人的财路,就是别人挡了你的。”他抬手拍拍喻承,“你运气不好,别人的利益纷争,你撞枪口了。”
喻承想了想:“唉,马佳丽真是坑死爹了……不过六千的‘财路’,高管老婆也不至于差这一点儿吧!”
谷天骄笑,并不直接回答他的疑问,只有所保留地说:“面试的流程,如果不是招聘会,那么其实第一轮应该是直系上司,比如我,比如陈骁炜。HR在这家公司有一票否决权,但一般都是走个过场,面最后一轮。马佳丽……你今后要跟她好好相处。”
谷天骄这晚所说的内容,信息量于喻承而言偏大,要花时间咀嚼。另外,喻承之前深度接触的HR,都只是空有其名。他对于HR在这家公司,到底是什么角色,有多大权力,概念都很模糊。他想,不管怎样,他既然已经进了,就证明单挑马佳丽这一场,他赢了。
赢了还怕什么?以后打交道的又不是马佳丽,他只要和陈骁炜搞好关系,能混得差到哪儿去?
因此他很快振作起来,扭过身对谷天骄撒欢:“谷哥别担心,我会好好的。‘课’上完了,咱们要不要走?”
谷天骄看看手表,笑笑说:“销售加班差不多结束了,我顺带捎大象呗!”
喻承手机“叮”了一声,屏幕一亮,短信来源是“喻总”,一句高亮的话:“10000块已上账,请查收!”
喻承:“让他别打别打……耶!有钱了!我老子竟然会网银!”
谷天骄:“请问说好的经济独立呢?”
喻承两眼发光:“他硬要给,我也就勉强花一下啦~”
谷天骄失笑:“果然是变色龙!”
两人相处和乐融融,不料喻承身边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一个穿着随便的短发女孩欢叫道:“老公,久等啦!”
蓦然发现在副驾上呆滞的喻承,姑娘“咦”了一声,对谷天骄说:“这位是……喻承?”
喻承哈哈笑着赶紧松安全带:“哎,谷嫂啊!请进请进,我死后边儿去!”
谷天骄笑,默认了“谷嫂”的称呼,对挪上后座的喻承介绍道:“汪清,我们部二组的销售主管。今天和你吃饭,我团队交给她帮忙带了一会儿。”他轻轻问汪清,“怎么样,累不累?”
喻承愣在后座,只见汪清兴致勃勃在说话,却愣是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谷天骄好像打了个电话,很快大象打开车门钻进来。
喻承哇啦啦跟他打招呼,跟前座上的人说笑。但他忽然想起不久前谷天骄说,“顺便捎大象”。车启动好久,他才意识到,无论他还是大象,在这辆车里,都是“顺带捎”的,多余的东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