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尘离(十一)完(1 / 1)
后来,我的一切都失控了。
我不理朝政,一日日跪在锦弦宫外认错,可即使是旧伤复发,高烧不退,也换不回她的一次注视。
我想,只差一点而已,只差一点阿姐就一定会原谅我,就像从前那几十几百次一样。
于是在病好之后,我遣退了所有人,拿着匕首对着胸膛,准备一点点划下去。
可是刀尖还来不及刺透皮肤,匕首就被简影夺过。
我愣愣地看着他跪在玉阶下,垂着的右手握着匕首,倔强的用沉默反抗。
这是他第一次忤逆我。
“没用的。”他隐忍着道。
我一怔,随即大笑:“连你也自认为比朕看得清楚吗!”
我一声声的笑,却笑到所有希望破灭,笑到所有的侥幸被击碎,笑到丢盔卸甲,鲜血淋漓。
连旁人都看得比我清楚啊!
笑到最后,我突然伏在皇椅上突然失声痛哭,我说她哪怕是看我一眼也好啊,就算是死只要她能看我一眼也好啊。
绳索已经断了,我摔在深渊里,这里那么黑,这里的水那么冷,可我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不会有人来救我了,唯一能救我的人,不会来了。
泪流了许久,直到再也流不出后,心中有从未有过的清明。
我又去了一次锦弦宫,从她放弃我之后,第一次平静的和她说话。
刚下过一场大雪,雪满锦弦道。
阿姐又睡了,我便靠着殿门,一边看殿外的宫人扫雪,一边等她醒来。
锦弦宫的一切都像极了以前的凤灵宫。
从前每当大雪初停,凤灵宫的宫路都是我和阿姐撒欢玩雪的地方。
三尺雪,三尺情,如今竟尺尺是别离。
我恍神之间,殿内有了声响,是阿姐醒了。
宫人服侍她穿好外衣,将她扶至软榻上坐下后便悉数退了出去。
我在她身旁坐下,想起刚刚宫人的禀报,无奈地道:“阿姐,你又没有好好用膳了是不是?”
她没有任何反应,我垂着眼眸,嗫嚅着说:“不行啊……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这样好不好?从明天开始,你好好地吃饭,好好地活下去,我好好地去做我的皇帝,只要你每日和我用一次膳,我就答应你,从此以后……”我顿了顿,轻声道:“即死即伤,不扰你半分。”
她转过头,一直空着的目光中终于映下了我的身影。
她同意了。
用伤痛和鲜血都换不来的注视,竟用远离做到了。
我弯起嘴角想笑,眼泪却猝不及防的掉了下来。
这场荒唐的囚禁,终于以我的惨败收场。
那一天晚上,我和阿姐相距不过数十步,我却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和她隔得最远的一次。
她静静地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我站在虚掩的门外静静地看着她。
数十步的距离,一道虚掩的门。
可是,我走不过。
这一段距离,横着一个季尘,横着两次赌,横着一次逼宫,一次囚禁。
当时的我愚蠢的以为时光能够扫平一切。
我想没关系,我可以再等,五年也好十年也好,阿姐迟早会忘了一切,我等得起。
可我竟从来没有想过,阿姐等不等得起。
尘国五十一年的冬,阿姐病倒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终于醒悟了妄言说的回天乏术。
尘国五十二年的春,阿姐的病越来越严重,她没能撑过那一个春天,在尽春时节走了。
阿姐离开的那天,天色沉得像是要山河色变。
我跪在她的床前痛哭不止,我知道我不该用眼泪送她,可是心口绞痛到一张嘴就全是泪水。
我死死的咬住嘴唇,拼命想抑制哭声,突然看见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
“阿姐!你说,我在,我听着!”我急忙握住阿姐的手凑了上去,听见她艰难的呢喃着:
“阿弟……你…别哭……阿姐……带你去……摘…青梅……”
眼泪顿时决堤,我像个孩子一样抱着阿姐嚎啕大哭。
她再没有了任何生息,身体在我的怀里渐渐冰冷。
她永远的,永远的,离开我了。
我再也不能见到她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叫一声阿姐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最后的时候告诉我,你原谅了我。
阿姐曾问我,等她老的走不动了,又想看遍万里河山怎么办。
我答,我抱你去。
阿姐很惊奇为什么不是背。
我说,这样遇到危险,不是你为我担,而是我为你担。
于是几天之后,阿姐入葬,我将她从灵柩中抱起,却没有再放下。
我怀抱着她,一步步走过那漫漫三里路,陪她看完这最后的风景。
想起了她说的很多话。
“等我死后,你也不用再费心费力,就任我百年之后,枯骨成灰……”
“我轰轰烈烈了一辈子,总想在死后普普通通一回……”
“为什么要这么难过?阿姐只是在提醒你,你一向爱按自己性子来,阿姐死后可经不起折腾……”
“不要害怕,若阿姐活得比你长一点,你走那天,阿姐就陪你一起去,不会让你一个人……”
“……”
眼泪簌簌而下,却不敢低头,怕掉到她的脸上。
到了皇陵,我将她放到玉棺中,看着入葬师入棺。
玉棺慢慢盖住的时候,哭了三里的我突然平静下来。
无泪再流,心中再无波澜。
我想,在这一刻,尘离已经死了。
同尘莫一起,被封在那方玉棺里,葬入无尽的黑暗中。
因为,离命,意味着,她是我尘离的命。
又是我的生辰。
宫宴依旧宏大热闹,我却早早离了席,拿了一壶青梅酒四处游荡。
当我停下脚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站在那棵青梅树前的走廊上。
这里曾是凤灵宫的宫院,母后曾牵着我们的手一步步走过这里的土地。
那一棵青梅树,阿姐曾带着我一根根枝丫的爬过。
恍惚间出现幼时阿姐的脸。
“阿弟,你别哭,阿姐带你去摘青梅!”
“好啊。”我笑着答。
于是仰头饮酒,却发现嘴里咸得有些苦涩。
尘国七十二年,我四十七岁,已有四子两女,并已立二子为储君。
有大臣问我为何不选温良恭厚的长子为储君。
我笑说,二子狠厉,能守得住这座江山。
可是我却把暗符给了二子的胞姐,也是我的长女。
“如果他守不了,那就让你来守。”
我这样说。
长女说:“誓死守护尘国。”
二子说:“誓死保护阿姐。”
很好,真的很好。
后续一
宫人来报说那棵皇宫里最老的青梅树今年突然枯死了,恰好在阿姐祭日的前一天。
那天晚上,我穿着那件银色琅琊袍一个人来到青梅树下,静静地靠着已经古朽的树干闭上了双眼。
像是有预感一样,我觉得自己可能醒不过来了。
挺好的。
即使隔了二十年,但从今往后我们的祭日就是在同一天了。
尘莫,尘离。
莫离。
后续二
在离命公主祭日的前一天晚上,尘皇突然不知所踪,储君主动全部羽林军寻找尘皇。
最终,羽林军在皇宫一棵已经枯死的青梅树下找到身穿银色琅琊袍的尘皇。
而当诸位公主皇子赶到时,尘皇早已靠着青梅树干,静静离世。
尘国第八代皇室相继逝去。
很多年后,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老人都会回想起,那年尘国面临的一场最大的劫难。
两个孩子,从鲜血里站起来,撑起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