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尘离(三)(1 / 1)
不过片刻的僵局,他突然翻身下马,执剑跪在我们面前。
“臣季言,恭迎公主皇子回京!”
如水滴在千年古剑上的厚重幽远,又激荡清鸣。
“恭迎公主皇子回京!”
震耳欲聋的声音,似要刺破苍穹。
“恭迎公主皇子回京!”
“恭迎公主皇子回京!”
这是尘国的军队啊。
那个叫尘离的尘国皇子,终于要回来了。
大军押着那几个追过来的下人回城。
如攻城一般,声势浩大,我们披了一件琅琊袍,骑马而行,百姓皆并列街道两旁跪拜迎接,嘴里高喊“公主千岁”“皇子千岁”。
真是热血沸腾啊,可分明刚刚还在冷眼旁观。
我侧过头去看阿姐。
阿姐身上披了一件白色琅琊袍,她安静的细细抚过绣金的花纹,突然问我:
“阿弟,你知道这花纹是什么吗。”
“琅琊符。”
“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尘国皇室,阿姐曾说过,这是我们尘氏的图腾。”
“是嗯。”阿姐揽了揽琅琊袍,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可是这件琅琊袍太白了,染了血,一定会更好看。”
“可是血太少的话,会染不起来。”
“染得起来的。”阿姐收起目光看向跪拜的百姓,眉眼里皆是寒意。
“一人的血不行,就用十人的血,十人的血不行,就用百人的血,又或者千人,万人。”
“长安城里这么多人,一定染得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从阿姐身上体会到那么深刻的恨意。
是不是我再强大一些,阿姐就不用背负这么多。
也不会再,这么痛苦。
军队到达太守府时,太守府里所有人都跪在府外迎接。
可是每个人都跪得毫无畏色。
我跳下马抓住那个眼里连一点惊恐都没有的太守一拳打了过去,却被阿姐拦下。
“阿弟,别脏了你的手。”
我瞬间明白了阿姐的意思,冷哼了一声便放了手,听阿姐问话。
“太守府□□有多少人。”
太守答道:“回禀公主,太守府中加上下人,共有一百零七人。”
“真多啊。”阿姐若有所思的感叹,然后侧过头对身旁的季言下令。
“两日之后,都杀了吧。”
跪着的所有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等到士兵走上前押下那一百多人,人群像是炸开了一般,哭闹,咒骂,求饶,各种尖锐的声音刺激着这座城里所有的人。
而太守却一直死死盯着季言,直到要被押走时才重重的喊了一句:“将军!”
季言面无表情,冷冷的对应着他的视线。
阿姐冷笑了一声便走进府内,我跟随而去。
我们走过大厅,穿过走廊,围着整个太守府都转了一圈。
曾经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怎样被辱骂,怎样被诬陷,怎样被毒打。
像鬼魂一样缠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可是阿姐却坚持要在太守府住下来,在府中最好的主房。
那一晚,我陪在她身边,我知道阿姐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控制自己的恐惧。
可是她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像这种不眠的夜晚,在之后甚至重复过很多次。
她一次次从梦中惊醒,不停的唤我。
我一次又一次起身,坐到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在。
她总是恐惧的说好黑,却总是阻止我去点燃灯。
“我好怕这只是一场梦,梦一醒,一切又都会回到从前。”
“我不能总是让自己这么恐惧,否则我就永远都只能活在阴影当中。”
“不要去点灯,只要我看不清这一切那一切都是好的。”
我默然的听着她的一句又一句,安慰自己的或者安慰我的。
又是一次惊醒,我默默起身点燃一盏灯,将灯盏放在离床最近的地方,然后又回到阿姐身旁坐下。
在昏黄的烛火下,她抱着膝蜷缩在床头,我抬起她深埋的头,直直地看着她。
“阿姐你看,这不是梦。”
她抬眼,看着我。
“我们穿着琅琊袍,我们住在最好的地方,所有见到我们的人都得跪拜。”
“只要那些让我们恐惧的东西都消失就好了,我们杀了他们,然后拿回兵符,我们还要复兴尘国,还要夺回这个天下,到那个时候,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们恐惧了。”
我伸手环抱住她。
“再没有人能够抛弃我们了,阿姐。”
宁愿我负天下人,不愿天下人负我。我终于开始明白这句话。
纵然被天下人责骂又如何。
背叛,践踏,离弃?
谁都不能够再来决定我们的生死。
从此以后,我只在意我怀里的这个女子。
两日之后行刑开始。
我和阿姐坐着马车赶去刑场观刑。
阿姐身着一件幽暗的紫色琅琊袍,亮紫色的锦线细细描绘出琅琊袍上的特殊花纹轮廓,美得动人心魄。
阿姐身旁的侍女捧着一件白色琅琊袍跟在身后。
下车时,万民跪拜迎接。
阿姐从侍女手中拿过琅琊袍,然后面无表情的走过人群。
几个随侍搬上去一个大缸,阿姐一步步踏上阶梯,走到大缸面前,然后挥手将琅琊袍丢了进去。
琅琊袍在阳光下白得晃人眼。
我看着那抹紫色的身影慢慢走上观刑台,走到我身边,然后转身看着台下。
恐惧的畏惧的不屑的嘲笑的。
各种眼神在眼里走过,直到现在还是有人觉得这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不成大器。
然后,她面无表情的开口,毫无温度的声音,平静的如一潭死水却让人恐惧。
“杀,让他们的血染红这件琅琊袍。”
百姓惊然,撕心裂肺的哭声突然间爆发,此起彼伏,几欲震天。
最后那件琅琊袍是从鲜血里捞出来的。
这件事成功震惊了天下。
明不见经传的尘国后裔,终于以他们的残暴,让世人知晓。
尘国复兴的第一步路就是踩着血过来的,我们用一百多人的鲜血宣告天下:
尘国未亡,我们尘室未灭!
一个又一个的人被拉至大缸旁斩首,颈间的血飞溅洒入缸中,将白色的琅琊袍一点点染红。
杀到后来,鲜血将琅琊袍浮起,不只是大缸里,连整个行刑场都洒满了鲜血,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不少的百姓已经被吓得晕过去,我和阿姐却忍着恶心感,一直看到行刑结束。
观刑结束之后,我和阿姐回去整整吐了三天,连水都喝不进去。
那一百多人的血将琅琊袍染得很红。
可是那件琅琊袍到后来却被阿姐单独锁在一个衣橱里,再也没有打开过。
那件琅琊袍,代表了阿姐所有的无情和残忍,但是在往后的日子里,真正穿上它的人,是我。
在那一天,死的不只是数百条人命,还有我的善良和软弱。
五日后我们开始准备回京都。
我和阿姐分别坐在两辆华丽的马车里,一前一后。
大军进行最后的整顿与检查。
我无聊地撑着下巴往窗外望,却刚好看到季言进了阿姐的马车里。
大军整顿完毕,季言刚好出来。
我不免想起在行刑的前一晚,太守千方百计从狱里让人给我传话说有要事相告,前提是我可以放他一命。
然后他说什么了?哦是了,说什么欺辱我们并非本意而是季言下令,说什么他也无可奈何却没想到季言会翻脸不认人。
听完了之后我就命人将他弄哑,明天行刑还需要看到他。
我并不傻,三年时间已经够我们想清楚很多事。
比如季言为什么会带家眷离开,比如这些人为什么会态度大变,又比如他为什么会隔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又会回来,原来我们都已经做好了这一辈子都再也看不到他的准备。
但不代表我就信那个太守的话。
马车渐行渐远时,我回过头去看那座叫长安的城。
这里是长安,却没有让我长安。
我来的时候,才八岁,一个亡国皇子,纯真不谙世事。
我走的时候,十一岁,一个身负复国重担的亡国皇子,满身伤痕,善良软弱都被留在那座城,只带着满心算计离去。
未来还有更加危险坎坷的路等着我去走,迎接我的将是更深的阴谋和斗争。
这不是终点,而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