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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第四十六回 复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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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黑,嵩山封禅台旁除恒山派外已无旁人。仪和问道:“掌门师姊,咱们也下去吗?”她仍叫令狐冲“掌门师姊”,显是既不承认五派合并,更不承认岳不群是本派掌门。令狐冲道:“咱们便在这里过夜,好不好?”只觉和岳不群离开得越远越好,实不愿再到嵩山本院和他见面。

她此言一出,恒山派许多女弟子都欢呼起来,人同此心,谁都不愿下去。当日在福州城中,她们得悉师长有难,危急中求华山派援手,岳不群不顾“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义,冷然拒绝,恒山弟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令狐冲又为岳灵珊所伤,自是人人气愤,待见岳不群夺得了五岳派掌门之位,各人均感不服,在这封禅台旁露宿一宵,倒也耳目清净。

仪清道:“掌门师姊不宜多动,在这里静养最好。只这位大哥……”说时眼望盈盈。令狐冲笑道:“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着令狐冲,听她突然泄露自己身分,不由得大羞,忙抽身站起,逃出数步。令狐冲不防,身子向后仰跌。仪琳站在她身旁,伸手托住她左肩,叫道:“小心了!”

仪和、仪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冲恋情深挚,非比寻常。令狐冲就任恒山派掌门人,这位任大小姐又亲来道贺,击破了魔教的奸谋,可说大有惠于恒山派,听得眼前这个虬髯大汉竟便是任大小姐,都不禁惊喜交集。恒山众弟子心目中早就将这位任大小姐当做是未来的掌门夫人,相见之下,甚为亲热。当下仪和等取出干粮、清水,分别吃了,众人便在封禅台旁和衣而卧。

令狐冲重伤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有女子声音喝问:“什么人?”令狐冲虽受重伤,内力深厚,一听之下,便即醒转,知是巡查守夜的恒山弟子盘问来人。听得有人答道:“五岳派同门,掌门人岳先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恒山弟子问道:“夤夜来此,为了何事?”林平之道:“在下约得有人在封禅台下相会,不知众位师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语甚为有礼。

便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西首传来:“姓林的小子,你在这里伏下五岳派同门,想倚多为胜,找老道的麻烦吗?”令狐冲认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微微一惊:“林师弟与余沧海有杀父杀母的大仇,约他来此,当是索还这笔血债了。”

林平之道:“恒山众师姊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们另觅处所了断,免得骚扰了旁人清梦。”余沧海哈哈大笑,说道:“免得骚扰旁人清梦?嘿嘿,你扰都扰了,却在这里装滥好人。有这样的岳父,便有这样的女婿。你有什么话,爽爽快快地说了,大家好安稳睡觉。”林平之冷冷地道:“要安稳睡觉,你这一生是别妄想了。你青城派来到嵩山的,连你共有三十四人。我约你一齐前来相会,干吗只来了三个?”

余沧海仰天大笑,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我这样那样么?你岳父新任五岳派掌门,我是瞧在他脸上,才来听你有什么话说。你有什么屁,赶快就放。要动手打架,那便亮剑,让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剑法,到底有什么长进。”

令狐冲慢慢坐起,月光之下,只见林平之和余沧海相对而立,相距约有三丈。令狐冲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负伤,这余矮子想一掌将我击死,幸得林师弟仗义,挺身而出,这才救了我一命。他约余矮子来此,想必师父、师娘定在后相援。但若师父师娘不来,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

余沧海冷笑道:“你如有种,便该自行上我青城山来寻仇,却鬼鬼祟祟地约我到这里来,又在这里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齐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

仪和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朗声说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们恒山派有甚相干?你这矮子便会胡说八道。你们尽可拼个你死我活,咱们只瞧热闹。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将恒山派拉扯在一起。”她对岳灵珊大大不满。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连带将岳灵珊的丈夫也憎厌上了。

林平之走上两步,说道:“余沧海,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害死我父母双亲,我福威镖局中数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这笔血债,今日要鲜血来偿。”

余沧海气往上冲,大声道:“我亲生孩儿死在你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华山门下,以岳不群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响,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他身子虽矮,剑刃却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一拔剑,气势便大为不凡。林平之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与余沧海相距已只丈余,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

余沧海见他并不拔剑,喝道:“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林平之手按剑柄,长剑抽动,不等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子。恒山弟子就只能赞他出手迅捷,不能说他突然偷袭。

令狐冲见余沧海手中长剑剑尖不住颤动,叫道:“林师弟,小心他刺你小腹。”

林平之一声冷笑,蓦地里疾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瞬之间,与余沧海相距已不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没人想像得到,而行动之快,更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余沧海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便都已到了对方背后。他长剑没法弯过来戳刺林平之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余沧海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竟没半分力气,长剑便欲脱手。

眼见林平之一招制住强敌,手法之奇,恰似岳不群战胜左冷禅时所使的招式,路子也一模一样,令狐冲转过头来,和盈盈四目交视,不约而同地低呼:“东方不败!”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显然,林平之这一招,便是东方不败当日在黑木崖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劲不吐,月光之下,只见余沧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极大的恐惧。林平之快意殊甚,只觉若是一掌将这大仇人震死,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岳灵珊的声音响了起来:“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暂且饶他。”她一面呼唤,一面奔上峰来。

见到林平之和余沧海面对面地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林平之一手已拿住余沧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嘘了口气,说道:“爹爹说道,余观主今日是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林平之哼的一声,搭在余沧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劲。岳灵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逃到天边去吗?”

林平之提起左掌,啪啪两声,打了余沧海两个耳光。余沧海怒极,但对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这少年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如将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刹那间他权衡轻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动弹。

林平之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去,已离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发。余沧海挺剑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虽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林平之一声冷笑,转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岳灵珊顿了顿足,瞥眼见到令狐冲坐在封禅台之侧,当即走到她身前,说道:“大师姊,你……你的伤不碍事吧?”令狐冲尚未开口,仪和向岳灵珊冷冷地道:“死不了,没能如你的意!”岳灵珊听而不闻,眼光只望着令狐冲,低声道:“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心想伤你的。”令狐冲道:“是,我当然知道。”岳灵珊道:“你受伤很重,我好生过意不去,盼你别见怪。”令狐冲道:“不,不会……”岳灵珊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去啦!”岳灵珊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站定脚步,转身说道:“大师姊,恒山派来到华山的两位师姊,爹爹说我们多有失礼,很对不起。我们一回华山,立即向两位师姊陪罪,恭送她们下山。”令狐冲道:“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忽听得仪和一声冷笑,说道:“这女子有什么好?三心二意,水性杨花,待人没半点真情,跟咱们任大小姐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

令狐冲一惊,见盈盈倚在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细,怎会在这当儿睡着?

对付盈盈,她可立刻聪明起来,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道:“碰痛了吗?”令狐冲道:“还好。”伸过手去,笑嘻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但令狐冲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她伤口,只得任由她握着。令狐冲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

次晨醒转,已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她,都没敢说话。令狐冲觉得手中已空,不知什么时候,盈盈已将手抽回了,但她一双关切的目光却凝视着她脸。令狐冲向她微微一笑,坐起身来,说道:“咱们回恒山去吧!”

众人行经嵩山本院时,见岳不群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地相送,岳夫人和岳灵珊却不在其旁。令狐冲道:“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岳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详细商谈。我做这五岳派掌门,没什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着呢。”令狐冲勉强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着她行走如飞,顷刻间走得远了。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见一家茶馆的木棚下坐满了人,都是青城派的,余沧海也在其内。他见到恒山弟子到来,脸上变色,转过身子。

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恒山众人便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郑萼和秦绢到茶馆中去张罗了热茶来给令狐冲喝。忽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岳灵珊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干嘛不赶快逃走?却在这里等死?”

令狐冲在骡车中听得林平之的声音,问道:“是林师弟他们追上来了?”秦绢坐在车中正服侍她喝茶,便卷起车帷,让她观看车外情景。

余沧海坐在板凳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地呷着,并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道:“我正要等你前来送死。”林平之喝道:“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即拔剑下马,反手挺剑刺出,跟着飞身上马,一声吆喝,和岳灵珊并骑而去。站在街边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慢倒下。

林平之这一剑出手之奇,实令人难以想象。他拔剑下马,摆明了是要攻击余沧海。余沧海见他拔剑相攻,正求之不得,以报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哪料到对方这一剑竟会在中途转向,快如闪电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马驰去。余沧海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坐骑奔跑迅速,已追赶不上。

林平之这一剑奇幻莫测,迅捷无伦,令狐冲只看得惊叹不已。她自忖以剑术而论,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他适才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却确无拆解之方。

余沧海指着林平之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但林平之和岳灵珊早去得远了。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来,便先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恒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数多上数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内,倘若动手,青城派决无胜望。双方强弱悬殊,余沧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虽向来老谋深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

仪和当即抽出长剑,怒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令狐冲道:“仪和师姊,别去理他!”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声说了几句话。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叶仙四人突然间飞身而起,扑向系在凉棚上的一匹马。那马便是余沧海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桃谷四仙已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竟给撕成了四片。青城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恒山门人也都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盈盈说道:“余老道,姓林的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只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当真要打,你们不是对手,大家省些力气吧!”余沧海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说道:“大家既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请吧。”盈盈道:“那可不行,我们得跟着你们。”余沧海眉头一皱,问道:“那为什么?”盈盈道:“实不相瞒,那姓林的剑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令狐冲心头一凛,盈盈这句话正说中了她的心事,林平之剑术之奇,连“独孤九剑”也没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余沧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甚相干?”这句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自己与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决不会只杀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再来寻仇。恒山派众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青城派人众。

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心道:“这姓林的小子只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我一个措手不及,难道他还有什么真实本领?好,你们跟定了,叫你们看个清楚,瞧道爷怎地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他转过身来,回到凉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发抖,茶壶盖震动做声。

他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余沧海内心深处,却知自己实是害怕之极,林平之这一剑倘若刺向自己,决计抵挡不了。

恒山派一行散在店铺与人家的屋檐下。盈盈独自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与令狐冲的骡车离得远远的,多少她还是恼了令狐冲。恒山弟子为令狐冲敷伤换药,她正眼也不去瞧。郑萼、秦绢等知她心意,不断将令狐冲伤势情形说给她听,盈盈只微微点头,不置一辞。

令狐冲细思林平之这一招剑法。林平之在封禅台旁制住余沧海,适才出剑刺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与东方不败相同,而岳不群刺瞎左冷禅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辟邪剑法与东方不败所学的《葵花宝典》系出同源,料来岳不群与林平之所使的,自便是“辟邪剑法”了。念及此处,不禁摇头,喃喃道:“辟邪,辟邪!辟什么邪?这功夫本身便邪得紧。”突然间想起一事,猛地坐起,一动之下,骡车忽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秦绢站在车旁,忙问:“要喝茶吗?”令狐冲道:“不用。小师妹,请你去请任姑娘过来。”秦绢答应了。过了一会,盈盈随着秦绢过来,淡淡问道:“什么事?”

令狐冲对盈盈道:“我忽然想起一事。你爹爹曾说,你教中那部《葵花宝典》,是他传给东方不败的。当时我总道《葵花宝典》上所载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习的神功,可是……”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后来却显然不及东方不败,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不明白了。”学武之人见到武学秘录,决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不过是共同修习,又或是自己先习,再传亲人。舍己为人,那可大悖常情。

盈盈道:“这事我也问过爹爹。他说:第一,这部宝典上的武功是学不得的,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宝典上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这般厉害。”令狐冲“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父似乎正在走上东方不败的路子。他这次击败左冷禅,夺到五岳派掌门人之位,令狐冲殊无丝毫喜欢之情。“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黑木崖上所见情景、所闻谀辞,在她心中,似乎渐渐要与岳不群连在一起了。

盈盈低声道:“你静静地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令狐冲道:“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脸上,突然之间,心下只觉十分对她不起。盈盈慢慢转过身去,忽道:“你那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

令狐冲微觉奇怪:“她说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什么意思?林师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饰,也没什么稀奇。她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剑刺出时的闪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什么花式的衣衫,可半点也想不起来。

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西奔来,令狐冲坐起身来,掀开车帷,见恒山弟子和青城人众一个个都醒了转来。恒山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位,凝立不动。青城人众有的冲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不若恒山弟子镇定。

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为了想偷学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地使给你看,可要瞧仔细了。”他将马一勒,跃下马鞍,长剑负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众走来。

令狐冲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翠绿衫子,袍角和衣袖上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一条绣金带,走动时闪闪生光,果然十分华丽灿烂。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两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无比地一按,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盘的两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刺他胸膛,但给他在手腕上一按,长剑回转,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剑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吧?”转身上鞍,纵马而去。青城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地刺入了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这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连住,仍直立不倒。

林平之这么一按一推,令狐冲看得分明,又惊骇,又佩服,心道:“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拿。只不过他手中没持剑而已。”月光映照下,余沧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呆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围在他身周,离得远远的,谁都不敢说话。

隔了良久,令狐冲从车中望出去,见余沧海仍呆立不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

待得第二日启行上道,她从车帷边望出去,笔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着他们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觉说不出的凄凉。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大镇甸上,青城人众在酒楼中吃喝,恒山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打尖。隔街望见青城师徒大块肉大碗酒地大吃大喝,群尼都默不作声。各人知道,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顿便是一顿。

行到未牌时分,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林平之夫妇又纵马驰来。仪和一声口哨,恒山人众都停了下来。其时红日当空,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岳灵珊先勒定了马,林平之继续前行。

余沧海一挥手,众弟子同时转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余矮子,你逃到哪里去?”纵马冲来。余沧海猛地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林平之脸上刺去。这一剑势道竟如此厉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惊。

令狐冲看得几招,便明白了余沧海的用意。林平之剑法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迅若雷电,他骑在马上,这长处便大大打了个折扣,如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跨下坐骑可不能似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无所捉摸。八名青城弟子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马。令狐冲心想:“青城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倒很厉害。”

林平之剑法变幻,甚为奇妙,但既身在马上,余沧海便尽自抵敌得住,令狐冲又看了数招,目光便射向远处的岳灵珊,突然间大吃一惊。

只见六名青城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跟着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悲嘶,跳将起来,将她从马背上摔落。岳灵珊侧身架开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六名青城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拼命一般。

令狐冲只看得数招,便知岳灵珊没法抵挡,正焦急间,忽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给岳灵珊以一招衡山剑法的巧招削断。令狐冲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就此吓退,岂知其余五人固没退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也如发狂般扑上。六名青城弟子心知青城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杀了对手,都不顾性命地进逼。岳灵珊吓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摔在江边的碎石滩上。

令狐冲惊呼一声,叫道:“不要脸!”忽听盈盈说道:“那日咱们对付东方不败,也就是这个打法。”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已到了身边。令狐冲心想不错,那日黑木崖之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盈盈转而进攻杨莲亭,分散了东方不败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余沧海所使的正便是这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东方不败,余沧海自然不知,只是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不谋而合。料想林平之见到爱妻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余沧海相斗,竟全不理会妻子身处奇险。

岳灵珊摔倒后便即跃起,长剑急舞,叫道:“平弟,平弟,快来助我!”

林平之朗声道:“余矮子要瞧辟邪剑法,让他瞧个明白,死了也好闭眼!”奇招迭出,只压得余沧海透不过气来。

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来还道林平之给余沧海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竟是没将岳灵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要将余沧海戏弄个够。这时阳光猛烈,远远望见林平之嘴角微斜,脸上神色又兴奋又痛恨,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快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但猫儿对老鼠却决无这般痛恨和恶毒。

岳灵珊又叫:“平弟,平弟,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急万状。林平之道:“这就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辟邪剑法使全了,好让他看个明白。余矮子跟我们原没怨仇,一切都是为了这‘辟邪剑法’,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地看个分明,你说是不是?”他慢条斯理地说话,显然不是说给妻子听,而是在对余沧海说,还怕对方不明白,又加一句:“余矮子,你说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优雅,神态中竟大有华山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姿,只是带着三分阴森森的邪气。

令狐冲原想观看他辟邪剑法的招式,此刻他向余沧海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又挂念岳灵珊的安危,耳听得岳灵珊连声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仪和师姊、仪清师姊,请你们快去救岳姑娘。她……她抵挡不住了。”仪和道:“我们说过两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讲究“信义”二字,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得信守诺言。令狐冲听仪和这么说,知道确是实情,前晚在封禅台之侧,她们就已向余沧海说得明白,决不插手。她又问道:“不戒大师呢?不可不戒呢?”秦绢道:“他二人昨天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说道瞧着余矮子的模样太也气闷,要去喝酒。再说,他们八个也都是恒山派的……”

盈盈突然纵身而出,奔到江边,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两柄短剑,朗声道:“你们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恒山派的。你们六个大男人,合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叫人看不过去。任姑娘路见不平,这桩事得管上一管。”令狐冲见盈盈出手,只觉放下心来,不过歉疚之情又加一分,吁了一口长气,只觉伤口剧痛,坐倒车中。

青城六弟子对盈盈之来,竟全不理睬,仍拼命向岳灵珊进攻。岳灵珊退得几步,噗的一声,左足踩入了江水。她不识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时慌了,剑法更加散乱。便在此时,只觉左肩一痛,给敌人刺了一剑。岳灵珊心想:“我就这么死了?”遥见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地卖弄剑法。她心头一阵气苦,险些晕去,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跟着扑通、扑通声响,两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岳灵珊意乱神迷,摔倒在地。

盈盈舞动短剑,十余招间,余下五名青城弟子尽皆受伤,兵刃脱手,只得退开。盈盈将那垂死的独臂人踢开,拉起岳灵珊,只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尽湿,衣裳上溅满了鲜血,扶着她走上江岸。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你们都看清楚了吗?”剑光闪处,围在他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剑。他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这恶贼,这般死法,可便宜了你!”他一提缰绳,坐骑跃过方人智尸身,驰了出来。余沧海筋疲力竭,哪敢追赶?

林平之勒马四顾,突然叫道:“你是贾人达!”纵马向前。贾人达本就远远缩在一旁,见他追来,大叫一声,转身狂奔。林平之却也并不急赶,纵马缓缓追上,长剑挺出,刺中他右腿。贾人达扑地摔倒。林平之一提缰绳,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贾人达长声惨呼,一时却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声中,拉转马头,又纵马往他身上践踏,来回数次,贾人达惨呼声越叫越低,终于寂无声息。

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众人多瞧一眼,纵马驰到岳灵珊和盈盈的身边,向妻子道:“上马!”

岳灵珊向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咬牙说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问道:“你呢?”岳灵珊道:“你管我干吗?”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声,双腿一夹,纵马绝尘而去。盈盈料想不到林平之对他新婚妻子竟会如此绝情,不禁愕然,说道:“林夫人,你到我车中歇歇。”岳灵珊泪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呜咽道:“我……我不去。你……你为什么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师姊要救你。”岳灵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涌出,说道:“你……请你借我一匹马。”盈盈道:“好。”转身去牵了一匹马过来。岳灵珊道:“多谢,你……你……”跃上马背,勒马转向东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

余沧海见她驰过,颇觉诧异,但也没加理会,令狐冲见盈盈已上车,便道:“走吧!”赶车的应道:“是!”一声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虚击一记,啪的一响,骡子拖动车子,向前行去。令狐冲“咦”的一声,忽听秦绢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边就平安了,你不用担心!”令狐冲心下一宽,道:“是。”心想:“秦师妹好细心,猜到了我的心思。也不知道盈盈能不能明白我,唉,我还是该去给她道歉才是。”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郑萼与秦绢二人携扶着她,下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余沧海等一行。青城派人众来到草棚外,也即下马做饭打尖。余沧海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发,呆呆出神。

过不多久,西首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乘客锦衣华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马,见青城派众人对他不瞧一眼,各人自顾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茶。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道:“不管你们逃不逃走,我一样要杀人!”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踱了开去,自去吃草。他见草棚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去一张桌旁坐下。

他一进草棚,令狐冲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但见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极,显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缀着块翠玉,手上戴了红宝石戒指,每只鞋头上都缝着两枚珍珠,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哪里像是个武林人物?

又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抹了抹脸。他相貌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直如是戏台上的花旦。

林平之侧过头去,见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余沧海斟茶,说道:“你叫于人豪,是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于人豪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道:“老子正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说话声音虽粗,却语音发颤,脸色铁青。

便在此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众人回头看去,有的人“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前面马上坐的是个身材肥矮的驼子,正是外号“塞北明驼”的木高峰。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岳灵珊。

令狐冲一见到岳灵珊,大是惊诧,本想出手,转念又想:“她丈夫便在这里,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不迟。”

林平之见到木高峰到来,当真如同天上掉下无数宝贝来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内,不料阴差阳错,今日他竟会自己送将上来,真叫做老天爷有眼。”

木高峰却不识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二人虽曾相见,但林平之扮作了驼子,脸上帖满了膏药,与此刻这样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浑不相同。木高峰转头向岳灵珊道:“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吧。”他见到青城和恒山两派人众,心下颇为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岳灵珊,不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便行。

早一日岳灵珊受伤独行,想回去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时,便遇上了木高峰。岳灵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伤,木高峰又忽施偷袭,终于遭他所擒。木高峰听她口出恫吓之言,说是岳不群的女儿,更加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主意,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剑谱》来换人。一路上纵马急行,不料却撞见了青城、恒山两派人众。

岳灵珊心想:“此刻若叫他将我带走了,哪里还有人来救我?”顾不得肩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落。木高峰喝道:“怎么啦?”跃下马来,俯身往岳灵珊背上抓去。令狐冲心想林平之决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妻子为人所辱,定会出手相救,哪知林平之全不理会,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折扇,轻轻挥动,一个翡翠扇坠不住晃动。其时三月天时,北方冰雪初消,又怎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显然只不过故示闲暇。

木高峰抓着岳灵珊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举,将她放上马鞍,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林平之说道:“木驼子,这里有人说道,你的武功甚为稀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木高峰一怔,见林平之独坐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恒山派的,一时摸不清他来路,便问:“你是谁?”林平之微笑道:“你问我干什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谁说的?”林平之啪的一声,扇子合了拢来,向余沧海一指,道:“便是这位青城派的余观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剑术,乃天下剑法之最,好像叫做辟邪剑法。”木高峰一听到“辟邪剑法”四字,精神登时大振,斜眼向余沧海瞧去,只见他手中捏着茶杯,呆呆出神,对林平之的话似乎听而不闻,便道:“余观主,恭喜你见到了辟邪剑法,这可不假吧?”余沧海道:“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都见到了。”

木高峰又惊又喜,从马背上跃下,坐到余沧海桌畔,说道:“听说这剑谱给华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见到了?”余沧海道:“我没见到剑谱,只见到有人使这路剑法。”木高峰道:“辟邪剑法有真有假,福威镖局的后人,就学得了一套,使出来可叫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了?”余沧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你木大侠见识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这矮道人武功见识,乃武林中第一流人物,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深意,他嘿嘿嘿地干笑数声,环顾四周,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为古怪,倒似自己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道:“倘若给我见到,好歹总分辨得出。”

余沧海道:“木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路剑法。”木高峰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见林平之神情最满不在乎,问道:“是这少年会使吗?”余沧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来。”

木高峰上上下下地打量林平之,便在这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见到林平之跃了出去,拦在木高峰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折扇轻摇,坐在板桌之旁,却似从未离座。

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柱上。这一撞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时塌下。余沧海一跃而起,纵出棚外。令狐冲与林平之等人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郑萼伸手为令狐冲拨开头上柴草,林平之却毫不理会,目不转睛地瞪视着木高峰。

林平之用折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说道:“盲人骑瞎马,可危险得紧哪!”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下子。余矮子说你会使辟邪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

林平之道:“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爹爹妈妈,罪恶之深,与余沧海也不相上下。”木高峰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公子哥儿便是林震南的儿子。心念一动,回手便向岳灵珊抓去,心想:“敌众我寡,这小娘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还不服服贴贴吗?”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木高峰斜身闪开,却见这一剑竟是岳灵珊所劈。原来盈盈已割断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穴道,再将一柄长剑递在她手中。

岳灵珊挥剑将木高峰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给封了这么久,四肢酸麻,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林平之冷笑道:“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木高峰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扮成了驼子,向我磕头,大叫‘爷爷’,拼命要爷爷收你为徒。爷爷不肯,你才投入了岳老儿的门下,骗到了个老婆,是不是呢?”

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满是怒火,脸上却又大有兴奋之色,折扇一拢,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熏风过处,人人闻到一阵香气。

忽听得啊啊两声响,青城派中于人豪、吉人通脸色大变,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惊叫出声,明明眼见他要出手对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刺死了于吉二人。

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令狐冲等几个高手之外,但觉寒光一闪,都没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见他如何挥剑杀人了。

木高峰在腰间一掏,抽出一柄剑,是柄造型奇异的驼剑。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

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木高峰吼声不绝,忽高忽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神威凛凛。林平之几次想要破网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余沧海观看良久,忽见剑网的圈子缩小了半尺,显然木高峰的内力渐有不继。他一声清啸,提剑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剑,尽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剑挡架。木高峰驼剑挥出,疾削林平之下盘。

既得余沧海联手,木高峰剑招便变,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转扇柄,蓦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刺在木高峰右腿“环跳穴”上。木高峰一惊,驼剑急掠,只觉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未免迟了!”说话之时,向余沧海急攻三招。

木高峰双腿跪地,手中驼剑丝毫不缓,他知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

余沧海也知时不我与,若不在数招之内胜得对手,木高峰一倒,自己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一般。突然间只听得林平之一声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了,跟着双肩一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来杀你!让你既无手臂,又没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一个不留,叫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余沧海只觉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甚明白:“他如此处置我,可比一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R折磨我。”他辨明声音,举头向林平之怀中撞去。林平之纵声大笑,侧身退开。

他大仇得报,狂喜之余,未免不够谨慎,两步退到了木高峰身边。木高峰驼剑狂挥而来,林平之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已给木高峰牢牢抱住。林平之吃了一惊,见四下里数十名青城弟子扑将上来,双腿力挣,却挣不脱木高峰手臂犹似铁圈般的紧箍,当即挺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刺下去。波的一声响,驼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难当。

这一下变生不测,林平之双足急登,欲待跃开闪避,却忘了双腿已为木高峰抱住,登时满脸都让臭水喷中,剧痛入心,纵声大叫。原来木高峰驼背之中,暗藏毒水皮囊,这些臭水竟是剧毒之物。林平之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挥剑在木高峰身上乱刺乱斩。

这几剑出手快极,木高峰绝无闪避余裕,只牢牢抱住林平之的双腿。便在这时,余沧海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方位,扑将上来,张嘴便咬,一口咬住林平之右颊,再也不放。三人缠成一团,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剑纷向林平之身上斩去。

令狐冲在车中看得分明,大为惊骇,急叫:“盈盈,快救他!”盈盈纵身上前,短剑出手,当当当响声不绝,将青城群弟子挡在数步之外。

木高峰狂吼之声渐歇,林平之兀自一剑一剑地往他背上插落。余沧海全身是血,始终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颊。过了好一会,林平之左手使力推出,将余沧海推得飞了出去,他同时长声惨呼,但见他右颊上血淋淋的,竟给余沧海硬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木高峰早已气绝,却仍紧紧抱住林平之的双腿。林平之左手摸准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了他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纠缠。盈盈见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青城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林平之这强仇大敌了。

忽听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师父死了,师父死了!”众人抬了余沧海的尸身,远远逃开,唯恐林平之再来追杀。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恒山派众弟子见到这惊心动魄的变故,无不骇然失色。

岳灵珊慢慢走到林平之身畔,说道:“平弟,恭喜你报了大仇。”林平之仍狂笑不已,大叫:“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岳灵珊见他双目紧闭,道:“你眼睛怎样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岳灵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着他一步一拐地走入草棚,端了一盘清水,从他头上淋下去。林平之纵声大叫,声音惨厉,显然痛楚难当。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拿些伤药去,给林师弟敷上。扶他到我们的车中休息。”岳灵珊道:“多……多谢。”林平之大声道:“不要!要她卖什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她有甚相干?”令狐冲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你了?为什么你这么恨我?”岳灵珊柔声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得……”林平之怒道:“难得什么?”岳灵珊叹了口气,又将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林平之却只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没再呼叫,说道:“她对你这般关心,你又一直说她好,为什么不跟了她去?你还理我干吗?”恒山群弟子听了他这句话,尽皆相顾失色。

仪和大声道:“你……你……竟敢说这等不要脸的话?”仪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劝道:“师姊,他伤得这么样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仪和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

这时岳灵珊拿了一块手帕,正在轻按林平之面颊上的伤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岳灵珊全没防备,立时摔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上。

令狐冲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人乃是夫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林平之的言语,显是对自己颇有疑忌,话中大含醋意,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间,当即强行忍住。

林平之冷笑道:“我说话不要脸?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手指草棚之外,说道:“这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驼子,他们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父亲母亲,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哪像……”回身指向岳灵珊,续道:“哪像你的父亲伪君子岳不群,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剑谱。”岳灵珊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复又坐倒,颤声道:“哪……哪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钩。华山派掌门的岳大小姐,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小子,那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林家的《辟邪剑谱》。剑谱既已骗到了手,还要我姓林的干什么?”岳灵珊“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哭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叫我……叫我天诛地灭。”

林平之道:“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若非有此存心,为什么……为什么……”岳灵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道:“咱们回去华山好好养伤。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了也罢。我岳灵珊如有三心两意,叫我……叫我死得比这余沧海还惨。”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来对我这等花言巧语。”

岳灵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辆大车。”盈盈道:“自然可以。请两位恒山派的师姊送你们一程,好不好?”岳灵珊不住呜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谢。”盈盈拉过一辆车来,将骡子的缰绳和鞭子交在她手里。

岳灵珊扶着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车吧!”林平之显是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终于跃入车中。岳灵珊咬牙跳上赶车的座位,向盈盈点了点头示谢,鞭子一挥,赶车向西北行去,向令狐冲却始终一眼不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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