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回 缠斗(1 / 1)
次日傍晚,陆大有送饭上崖,说道:“大师姊,师父、师娘今日一早上陕北去啦。”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上陕北?怎地不去长安?”陆大有道:“田伯光那厮在延安府又做了几件案子,原来这恶贼不在长安啦。”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师娘出马,田伯光定然伏诛;内心深处,却不禁微感惋惜,觉得田伯光好淫贪色,为祸世间,自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与自己两度交手,磊落豪迈,只可惜专做坏事,成为武林公敌。
此后两日之中,令狐冲练习气功,别说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图形,连心中每一忆及,也立即将那念头逐走,避之唯恐不速,常想:“幸好师父及时喝阻,我才不致误入歧途,成为本门罪人,当真凶险之极。”
这日傍晚,吃过饭后,打坐了一个多更次,忽听得远远有人走上崖来,脚步迅捷,来人武功着实不低,她心中一凛:“这人不是本门中人,他上崖来干什么?莫非是那蒙面青袍人吗?”忙奔入后洞,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悬在腰间,再回到前洞。
片刻之间,那人已然上崖,大声道:“令狐兄,故人来访。”声音熟悉,竟是“万里独行”田伯光。
只见田伯光肩头挑着副担子,放下担子,从两只竹箩中各取出一只大坛子,笑道:“听说令狐兄在华山顶上坐牢,嘴里一定淡出鸟来,小弟在长安谪仙酒楼的地窖之中,取得两坛一百三十年的陈酒,来和令狐兄喝个痛快。”
令狐冲走近几步,月光下只见两只极大的酒坛之上,果然贴着“谪仙酒楼”的金字红纸招牌,招纸和坛上篦箍均已陈旧,确非近物,笑道:“将这一百斤酒挑上华山绝顶,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田伯光将坛上的泥封开了,一阵酒香直透出来,醇美绝伦。
田伯光提起酒坛倒了一碗,道:“你尝尝,怎么样?”令狐冲将一碗酒喝干,大拇指一翘,道:“天下名酒,世所罕有!”田伯光笑道:“我曾听人言道,天下名酒,北为汾酒,南为绍酒。最好的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长安,而长安醇酒,又以当年李太白时时去喝得大醉的‘谪仙楼’为第一。当今之世,除了这两大坛酒之外,再也没第三坛了。”令狐冲奇道:“难道‘谪仙楼’的地窖之中,便只剩下这两坛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这两坛酒后,见地窖中尚有二百余坛,心想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凡夫俗子,只须腰中有钱,便能上‘谪仙楼’去喝到这样的美酒,又如何能显得华山派令狐大侠的矫矫不群、与众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稀里哗啦……”令狐冲又吃惊,又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余坛美酒都打了个稀巴烂?”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只此两坛,这份礼才有点贵重啊,哈哈,哈哈!”令狐冲道声多谢,又喝了一碗,说道:“其实田兄将这两大坛酒从长安城挑上华山,何等辛苦麻烦,别说是天下名酿,纵是两坛清水,令狐冲也挺见你的情。”田伯光竖起右手拇指,大声道:“好汉子!咳……不对,怎么说来着,对,对,那是巾帼不让须眉!”令狐冲皱了皱眉,摇头笑道:“万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得了‘万里独行田伯光’的称赞。”田伯光闻言,正色道:“令狐……唔,我叫习惯了,还是唤你令狐兄罢。令狐兄,田某虽则不堪,可也绝不会觊觎钦佩之人!”令狐冲讶问:“田兄如何称赞在下?”田伯光道:“田某是个无恶不作的淫贼,曾将你砍得重伤,又在华山脚边犯案累累,华山派上下无不想杀之而后快。今日担得酒来,令狐兄却坦然而饮,不怕酒中下了毒,也只有如此胸襟之人,才配喝这天下名酒。”令狐冲道:“取笑了。我与田兄交手两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但暗中害人之事却不屑为。再说,你武功比我高得多,要取我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难处?”田伯光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说得甚是。但你可知道这两大坛酒,却不是径从长安挑上华山的。我挑了这一百斤美酒,到陕北去做了两件案子,又到陕东去做两件案子,这才上华山来。”令狐冲一惊,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来田兄不断犯案,故意引开我师父、师娘,以便来见在下,使的是个调虎离山之计。田兄如此不嫌烦劳,不知有何见教。”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且请猜上一猜。”令狐冲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说道:“田兄,你来华山是客,荒山无物奉敬,借花献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美酒。”田伯光道:“多谢。”将一碗酒喝干了。令狐冲陪了一碗。两人举着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齐放下碗来。令狐冲突然右腿飞出,砰砰两声,将两大坛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传上来两下闷响。
田伯光惊道:“令狐兄踢去酒坛,却为什么?”令狐冲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田伯光,你作恶多端,滥伤无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齿。令狐冲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琐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见面之谊,至此而尽。别说两大坛美酒,便是将普天下珍宝都堆在我面前,难道便能买得令狐冲做你朋友吗?”刷的一声,拔出长剑,道:“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领教你快刀高招。”
田伯光却不拔刀,摇头微笑,说道:“令狐兄,贵派剑术是极高的,只是你年纪还轻,火候未到,此刻要动刀动剑,毕竟还不是田某对手。”令狐冲略一沉吟,点了点头,道:“此言不错,令狐冲十年之内,没法杀得了田兄。”啪的一声,将长剑还入剑鞘。
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令狐冲道:“令狐冲不过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田兄不辞辛劳地来到华山,想来不是为了取我颈上人头。你我是敌非友,田兄有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还没听到我的说话,便先拒却了。”令狐冲道:“正是。不论你叫我做什么事,我都决不照办。可是我又打不过你,在下脚底抹油,这可要逃了。”说着身形一晃,转到了崖后。令狐冲只奔出数丈,便见田伯光已拦在面前。令狐冲立即转身,想要从前崖跃落,只奔了十余步,田伯光又已追上,在她面前伸手一拦,哈哈大笑。令狐冲退了三步,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帮手了,田兄莫怪。”
田伯光笑道:“尊师岳先生倘若到来,只好轮到田某脚底抹油。可是岳先生与岳夫人此刻尚在陕东五百里外,来不及赶回相救。令狐兄的师弟、师妹人数虽多,叫上崖来,却仍不是田某敌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这几下“嘿嘿”之声,笑得大是不怀好意。
令狐冲心中一惊,暗道:“思过崖离华山总堂甚远,我就算纵声大呼,师弟师妹们也没法听见。这人是出名的采花淫贼,好险!刚才我幸亏没能逃走,否则田伯光必到华山总堂去找我,小师妹定然会给他撞见。小师妹若落入了这万恶淫贼眼中,我……我可万死莫赎了。”眼珠一转,已打定了主意,双手一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意思是说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你千万别会错了意,只道田某要跟你为难,其实此事于你有大大好处,将来你定会重重谢我。”令狐冲摇手道:“你恶事多为,声名狼藉,不论这件事对我有多大好处,令狐冲洁身自爱,决不跟你同流合污。”
田伯光笑道:“田某是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令狐兄却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跟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令狐冲道:“什么叫做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阳回雁楼头,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饮之谊。”令狐冲道:“令狐冲向来好酒如命,一起喝几杯酒,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令狐冲呸的一声,道:“其时令狐冲身受重伤,为人所救,暂在群玉院中养伤,怎说得上一个‘嫖’字?”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却和两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曾有同被共眠之乐。”令狐冲心中一震,大声道:“田伯光,你口中放干净些!那两位姑娘冰清玉洁。你这般口出污言秽语,我要不客气了。”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对我不客气有什么用?你要维护华山的清白令名,当时对那两位姑娘就该客气尊重些,却为什么当着青城派、衡山派、恒山派众英雄之前,和这两个小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无所不为?哈哈,哈哈!”令狐冲大怒,呼的一声,出拳向他猛击过去。田伯光笑着避过,说道:“这件事你要赖也赖不掉啦,当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中,对这两个小姑娘大肆轻薄,为什么她们今日会对你苦害相思?万万没想到,大名在外的令狐女侠居然比男子更女子受欢迎,哈哈!”
令狐冲心想:“这人是个无耻之徒,什么话也说得出口,跟他这般莫名其妙地缠下去,不知他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出来。”当下不怒反笑,说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地到华山干什么来着,却原来是奉了你师父仪琳小尼姑之命,送两坛美酒给我,以报答我代她收了这样一个乖徒弟,哈哈,哈哈!”
田伯光脸上一红,随即正色道:“这两坛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但田某来到华山,倒确与仪琳小师父有关。”
令狐冲笑道:“师父便是师父,怎还有什么大师父、小师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想不认账么?仪琳师妹是恒山派的名门高弟,你拜上了这样一位师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欲拔刀,但随即忍住,冷冷地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头的功夫倒很厉害。”令狐冲笑道:“刀剑拳脚既不是田兄对手,只好在嘴头上找点儿便宜。”田伯光道:“嘴头上轻薄,田伯光甘拜下风。令狐兄,这便跟我走吧。”
令狐冲道:“不去!杀了我也不去!”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到哪里去?”令狐冲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哪里,令狐冲总之不去。”
田伯光缓缓摇头,道:“我是来请令狐兄去见一见仪琳小师父。”令狐冲大吃一惊,道:“仪琳师妹又落入你这恶贼之手么?你忤逆犯上,胆敢对自己师父无礼!”田伯光怒道:“田某师尊另有其人,已于多年之前归天,此后休得再将仪琳小师父牵扯在一起。”他神色渐和,又道:“仪琳小师父日思夜想,便是牵挂着令狐兄,在下当你是朋友,从此不敢对她再有半分失敬,这一节你倒可放心。咱们走吧!”令狐冲道:“不去!一千个不去,一万个不去!”田伯光微微一笑,却不作声。
令狐冲道:“你笑什么?你武功胜过我,便想将我擒下山去吗?”田伯光道:“田某对令狐兄并无敌意,原不想得罪你,只是既乘兴而来,便不想败兴而归。”令狐冲道:“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杀我伤我,确然不难,可是令狐冲可杀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手,要想擒我下山,却万万不能。”田伯光侧头向她斜睨,说道:“我受人之托,请你去和仪琳小师父一见,实无他意,你又何必拼命?”令狐冲道:“我不愿做的事,别说是你,便是师父、师娘、五岳盟主、皇帝老子,谁也没法勉强。总之是不去,一万个不去,十万个不去。”田伯光道:“你既如此固执,田某只好得罪了。”刷的一声,拔刀在手。
令狐冲怒道:“你存着拿我之心,早已得罪我了。这华山思过崖,便是今日令狐冲毕命之所。”说着一声清啸,拔剑在手。田伯光退了一步,眉头微皱,说道:“令狐兄,你我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搏?咱们不妨再打一个赌。”令狐冲道:“打什么赌?我赢了固然不去,输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觑了你,只须你挡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罗唆。但若田某侥幸在三十招内胜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仪琳小师父会上一会。”令狐冲心念电转,将田伯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从和他两番相斗之后,将他刀法的种种凌厉杀着,早已想过无数遍,又曾请教过师父、师娘。我只求自保,难道连三十招也挡不住?”喝道:“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剑,向他攻去。这一出手便是本门剑法的杀着“有凤来仪”,剑刃颤动,嗡嗡有声,登时将田伯光的上盘尽数笼罩在剑光之下。
田伯光赞道:“好剑法!”挥刀格开,退了一步。令狐冲叫道:“一招了!”跟着一招“苍松迎客”,又攻了过去。她连攻五招,田伯光或格或避,始终没反击,令狐冲第六招长剑自下而上地反挑,田伯光大喝一声,举刀硬劈,刀剑相撞,令狐冲手中长剑登时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口中数一招,手上砍一刀,连数五招,钢刀砍了五下,招数竟然并无变化,每一招都是当头硬劈。这几刀一刀重似一刀,到得第六刀再下来时,令狐冲只觉全身都为对方刀上劲力所胁,连气也喘不过来,奋力举剑硬架,铮的一声巨响,刀剑相交,手臂麻酸,长剑落下地来。田伯光又是一刀砍落,令狐冲双眼一闭,不再理会。
田伯光哈哈一笑,问道:“第几招?”令狐冲睁开眼来,说道:“你刀法固然比我高,膂力内劲,也都远胜于我,令狐冲不是你对手。”田伯光笑道:“这就走吧!”令狐冲摇头道:“不去!”田伯光脸色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汉,言而有信,三十招内令狐兄既然输了,怎么又来反悔?”令狐冲道:“我本来就不是好汉,何况我并没说输招之后便跟你去。我说过没有?”田伯光心想这句话原是自己说的,令狐冲倒确没说过,当下将刀一摆,冷笑道:“你姓名中有个‘狐’,果然名副其实。你没说过便怎样?”令狐冲道:“适才在下输招,是输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们再比过。”田伯光道:“好吧,要你输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双手叉腰,笑嘻嘻地瞧着他。
令狐冲寻思:“这恶贼定要我随他下山,不知有何奸计,仪琳师妹一见他便吓得魂不附体,又怎会和他去打什么交道?只是我眼下给他缠上了,却如何脱身才是?”想到适才他向自己连砍这六刀,刀法平平,势道却沉猛无比,实不知该当如何拆解。
田伯光见她脸色闷闷不乐,笑道:“令狐兄,破解我这刀法的诡计,可想出来了么?”令狐冲听他将“诡计”二字说得特别响亮,不由得气往上冲,大声道:“要破你刀法,又何必使用诡计?你在这里啰里啰嗦,令我心乱意烦,我要到山洞里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别来滋扰。”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不来吵你。”令狐冲听他将“苦苦”二字又说得特别响亮,低低骂了一声,走进山洞。
令狐冲点燃蜡烛,钻入后洞,径到石壁前去观看,她一面记忆,一面手中比划,学得二十余招变化后,已花了大半个时辰,只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洞外传来:“令狐兄,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冲进来了。”令狐冲提剑跃出,叫道:“好,我再接你三十招!”田伯光笑道:“这一次令狐兄若再败了,那便如何?”令狐冲道:“那也不是第一次败了。多败一次,又有何妨?”说这句话时,手中长剑已如狂风骤雨般连攻七招。她剑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中间又将华山派的几下绝招使了出来。田伯光连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时,终究还是将刀架在令狐冲颈中,逼得她弃剑认输。
田伯光道:“田某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令狐兄最为聪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还差着一大截,就算你进步神速,要想在几个时辰之中便能胜过田某,天下决无此理!”令狐冲道:“令狐冲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田兄最为胆大妄为,眼见得令狐冲越战越强,居然并不逃走,难得啊难得。田兄,少陪了,我再进去想想。”田伯光笑道:“请便。”
令狐冲慢慢走入洞中,她嘴上跟田伯光胡说八道,似乎满不在乎,心中其实越来越担忧:“这恶徒来到华山,决不存好心。他明知师父、师娘正在追杀他,又怎有闲情来跟我拆招比武?将我制住之后,纵然不想杀我,也该点了我穴道,令我动弹不得,却何以一次又一次地放我?到底是何用意?”思索半晌,一跃而起,心想:“今日之事,看来我华山派是遇上了极大危难。师父、师娘不在山上,令狐冲是本门之长,这副重担是我一个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图谋,我须当竭尽心智,和他缠斗到底。”心念已决,又去观看石壁上的图形,这一次却只拣最狠辣的杀着用心记忆。待得步出山洞,天色已明。
令狐冲已存了杀人之念,,索性开门见山地相询,说道:“田兄,令狐冲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道:“田伯光事无不可对人言。奸Y掳掠、杀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隐瞒抵赖,田伯光做便做了,何赖之有?”令狐冲道:“如此说来,田兄倒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田伯光道:“‘好汉子’三字,可不敢当,总算得还是个言行如一的真小人。”令狐冲道:“嘿嘿,江湖之上,如田兄这等人物,倒也罕有。请问田兄,你深谋远虑,将我师父远远引开,然后来到华山,一意要我随你同去,到底要我去哪里?有何图谋?”田伯光道:“田某早对令狐兄说过,是请你去和仪琳小师父一见,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冲摇头道:“此事太过怪诞离奇,令狐冲又非三岁小儿,岂能相信?”
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汉,你却当我是下三滥的无耻之徒。我说的话你如何不信?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却是大放狗屁么?田某若有虚言,连猪狗也不如。”令狐冲见他说得十分真诚,实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问道:“田兄拜那小师父为师之事,只是一句戏言,原当不得真,却何以为了她,千里迢迢地来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颇为尴尬,道:“其中当然另有别情。凭她这点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师父?”令狐冲心念一动,暗忖:“莫非田伯光对仪琳师妹动了真情,一番欲念,竟尔化成了爱意么?”说道:“田兄是否对仪琳小师太一见倾心,心甘情愿地听她指使?”田伯光摇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哪有此事?”令狐冲道:“到底其中有何别情,还盼田兄见告。”
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倒霉之极的事,你何必苦苦追问?总而言之,田伯光要是请不动你下山,一个月之后,便会死得惨不堪言。”令狐冲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天下哪有此事?”
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着双乳之下的两枚钱大红点,说道:“田伯光给人在这里点了死穴,又下了剧毒,被迫来邀你去见那小师父。倘若请你不到,这两块红点在一个月后便腐烂化脓,逐渐蔓延,最终全身都化为烂肉,要到三年六个月后,这才烂死。”他神色严峻,说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实说,不是盼你垂怜,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坚决拒却,我是非请你去不可的。你当真不去,田伯光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平日便已无恶不作,在这生死关头,更有什么顾忌?”
令狐冲寻思:“看来此事非假,我只须设法能不随他下山,一个月后他身上毒发,这个为祸世间的恶贼便除去了,倒不须我亲手杀他。”当下笑吟吟道:“不知是哪一位高手如此恶作剧,给田兄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田兄身上所中的却又不知是何种D药?不管是如何厉害的D药,也总有解救的法门。”田伯光愤愤地道:“点穴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要解此死穴奇毒,除了下手之人,天下只怕唯有‘杀人名医’平一指一人,可是他又怎肯给我解救?”令狐冲微笑道:“田兄善言相求,或是以刀相迫,他未必不肯解。”田伯光道:“你别尽说风凉话,总而言之,我真要是请你不动,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难以平安大吉。”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但田兄只须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冲念你如此武功得来不易,随你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进洞去想想了。”
田伯光道:“且慢!他们怎么不出来?”令狐冲道:“谁不出来?”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剑法的那些前辈高手。”令狐冲一怔,已明其意,哈哈一笑,说道:“这些前辈,不……不愿与田兄动手。”田伯光大怒,大声道:“哼,这些人沽名钓誉,自负清高,不屑和我淫贼田伯光过招。你叫他们出来,只消是单打独斗,他名气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对手。”
令狐冲摇摇头,笑道:“田兄倘若有兴,不妨进洞向这十一位前辈领教领教。他们对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颇为看重呢。”她知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恶多端,树敌极众,平素行事向来十分谨慎小心,她不说十位高手,偏偏说个十一位的畸零数字,更显得实有其事。
果然田伯光哼了一声,道:“什么前辈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虚名之徒,否则怎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传你种种招式,始终连田某的三十招也挡不过?”他自负轻功了得,心想就算那十一个高手一拥而出,我虽然斗不过,逃总逃得掉,何况既是五岳剑派的前辈高手,他们自重身分,决不会联手对付自己。
令狐冲正色道:“那是令狐冲资质愚鲁,内力肤浅,学不到这些前辈武功的精要。田兄嘴里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们。任是哪一位前辈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后毒发,转眼便会在这思过崖上身首异处了。”田伯光道:“你倒说说看,洞中到底是哪几位前辈。”令狐冲神色诡秘,道:“这几位前辈归隐已久,早已不与闻外事,。别说这几位老人家名号不能外泄,就是说了出来,田兄也不会知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田伯光见她脸色古怪,显是在极力掩饰,说道:“嵩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之中,或许还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辈高人,可是贵派之中,却没什么耆宿留下来了。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令狐兄信口开河,难令人信。”
令狐冲道:“不错,华山派中,确无前辈高人留存至今。当年敝派不幸为瘟疫侵袭,上一辈的高手凋零殆尽,华山派元气大伤,否则的话,也决不能让田兄单枪匹马地闯上山来,打得我华山派全无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确并无敝派高手。”田伯光既然认定她是在欺骗自己,她说东,当然是西,她说华山派并无前辈高手留存,那么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间想起一事,一拍大腿,叫道:“啊!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风清扬风老前辈!”
令狐冲登时想起石壁上所刻的那“风清扬”三个大字,忍不住一声惊噫,这一次倒非作假,心想这位风前辈难道此时还没死?不管怎样,连忙摇手,道:“田兄不可乱说。风……风……风太师叔归隐多年,早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么会到华山来?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了。”
田伯光越见她力邀自己进洞,越不肯上当,心想:“风清扬原来尚在人世,但说什么也该有七八十岁了,武功再高,终究精力已衰,一个糟老头子,我怕他个屁?”说道:“令狐兄,咱们已斗了一日一晚,再斗下去,你终究是斗我不过的,虽有你风太师叔不断指点,终归无用。你还是乖乖地随我下山去吧。”令狐冲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冷地道:“倘若我当真指点几招,难道还收拾不下你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