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章 开始(修文)(1 / 1)
入了冬,北京一天比一天冷,整座城市泛着一股冰凉的深灰色。
灯罩儿最近挺不顺的。昨儿个一大早卖货三轮被城管收了,人还当街挨了一嘴巴,要不是六哥过来把城管队长挤兑跑了,最后估计得闹进派出所。车被收走,生意也做不成了。回了家被老婆呲儿了几句,灯罩儿就那么听着。他打年轻那阵儿就怕他媳妇,现在上了岁数更是如此。好在六哥说今天给他箍个新车,他一大早赶紧带着材料和工具去六哥家。
刚走进胡同,远远看见六哥家门口站着个姑娘。光看侧影,灯罩儿就觉得眼熟,想走近了瞧瞧正脸,那姑娘已经向着胡同另一头走了。
他觉得奇怪,感觉那姑娘实在熟悉,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只能先进了院子。
“要我说啊,你那营业执照赶紧办,要不城管来了,你又得抓瞎。”六爷张学军一边儿刨着木头,一边儿说。
“办着呢,他们一直拖……我也没办法。”灯罩儿打着下手,脑子里一会儿惦记着自己的生意,一会儿又回想门口那姑娘,反应就有点慢。
“上面拖你就多去问问,有空就去……哎哎,你那铁丝儿往哪缠呢,不是那。”六爷赶紧把灯罩儿手里的活掐过来,“你要把这块儿缠死了,我这半天白忙活了。”
“哎,我刚才没留神。”
“一大清早迷迷瞪瞪的,想什么呢你?”六爷纳闷儿地瞥了他一眼。
“哦…我刚才在门口看见一姑娘,就觉得特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姑娘?谁啊?”
“不知道谁啊,就是想不起来了。”
“长什么样儿啊?”
“没瞧见正脸儿,年纪不大,挺瘦的。”
“没看见正脸儿都能看出眼熟来?真有你的。”六爷一脸不以为然,正想接着损他两句,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笑意一下子僵在脸上。
灯罩儿没注意六爷的神色,还在闷头干活儿,“六哥,你说会不会是来找波儿的?那也不对啊,来找晓波我怎么瞧着眼熟呢……”
六爷微微怔住,脑海里浮现出一双倔强的眼睛,和那句声音略显稚嫩的话——
「你就当没生过我这个闺女吧,我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你们爷儿俩自己过吧!」
不会,不会是她的。她当年都那么说了,接着九年没进过一次家门,怎么可能会是她呢?
六爷想着,在心里把微微升起的一点儿希望掐灭,手里的刨子比刚才磨得更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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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璇已经九年没回过北京了。这个城市变化太快,从街上走过,她觉得自己像个外地人一样,已经找不到什么记忆中的痕迹了。街上的车多了很多,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连以前住的那条胡同都有点不一样了,曾经那里满墙都是爬山虎,就算是在冬天也好看。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墙根下堆着这家那家的杂物。
回去的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张璇就醒了。进了胡同,她站在院门口没动。可能要用句文艺的话讲,这叫“近乡情怯”,但张璇知道她不是。
情怯?她对这院子里的老头没剩什么感情,但为什么要来看看,她也说不明白。
好在胡同口那家卖的豆腐脑还是一个味儿,没变。她就在那解决的早饭,中间还远远地看见了骑着自行车到处瞎搭茬儿的弹球儿。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弹球儿看了一眼,也没别的反应就过去了。张璇笑了一下,也对,她离开这里都九年了,走的时候弹球儿大概也就五六岁吧,哪还记得她。
不过看到他,张璇突然有点想念她弟弟晓波了。
“看着觉得不可思议吧?自己的家乡都不认识了。”温倩喝着咖啡,笑眯眯地说。
“嗯……是挺不可思议的。”不再看窗外的车水马龙,张璇收回视线,冲好友笑了笑。
“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你要回北京读研。”温倩感慨,“之前你和我说在上海一切都好,工作、感情都稳定,我以为你就在那边生活了,没想到……”
张璇抿嘴笑笑,没说话,温倩是她的闺蜜,对方一个眼神儿,她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感情的事不能勉强,陈文正想和我分手了,我生拖着不同意也没办法。其实也好,我要是早知道他介意我以前的事,从一开始我就不会跟他谈。”张璇的口吻淡淡的,好像说的压根儿不是自己。
“唉,你快别提这事了。你越说我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温倩精致的眉皱成一团,“要不是我当初推荐你去给小飞做家教,后来也不会……”
“哎你可别说了。”张璇赶紧打断她,“都过去了,别提了。”
温倩也察觉到说错了话,低头挖了勺蛋糕塞在嘴里。
说起来,温倩和谭小飞是表姐弟,不是直系,但温家也在官场上,和谭家走得挺近。当初在南大,她和张璇是同寝好友,知道张璇在外念书不靠家里,一直缺钱,就把她推荐给表姨谭太太,让她去给小飞做家教。
当年的事,温倩算是了解内情的,对闺蜜也一直心存愧疚。后来听说小飞出国又回国,过得挺叛逆颓废。温倩明白,她这表弟是始终想着张璇的。但直到她嫁来北京,也一直没告诉谭小飞,张璇在哪,过得怎样。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从张璇读研的学校,到温倩刚怀上的孩子,琐碎事情也说得挺开心。温倩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在心里斟酌半天,还是没忍住,“璇儿,你知道吗?小飞现在也在北京。”
说完这话,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张璇,生怕对方流露出一点痛恨或者伤心。但很意外的,张璇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咖啡杯,笑了笑,“哦,是么。”
“嗯,他从英国念完书,就回来了。没回南京,非要来北京。但来了之后,既没念书也没工作,就天天玩儿,和阿彪他们弄了个什么改装车俱乐部……”
“倩倩,你想不想尝尝那个蓝莓布丁?”张璇突然打断她,“我点一个咱俩分吧?”
温倩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好啊,点一个吧。”
这还真是一段孽缘。温倩心想。这结拧在一起,怕是不好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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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派出所电话,说兄弟寻衅滋事被拘了,六爷没说别的,就去筹罚款。第一个找到的就是话匣子。
“我可没钱啊。”话匣子一身浴袍,湿着头发,慢悠悠地说道,“我生意什么样啊,您又不是不知道。”
六爷也慢条斯理的,但心里急着呢,“公安局让交罚款领人,我这正给他凑呢。”
“你凑了多少?”
“我那活期的折子,都给他取了,两千多吧凑了。”
“你说闷三儿那哥们儿怎么回事啊。”话匣子点了支烟,往沙发上一歪,“都这把岁数了了,还作什么作啊。”
“那也不能看着闷三儿在号里待着,不管不问呀。”
“你说你啊,从摊上他有个什么好?你丫腿上那十八针和脖子上那一刀,忘了啊?”
“你特么哪那么多废话啊?”六爷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磕,“一句话,借还是不借?”
话匣子慢慢坐起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狗脸啊?说变就变。我要是不借呢?”
六爷瞪着她,没说话。她要是不借,六爷还真不能把她怎么着。
不过话匣子到底是话匣子,话虽然多,人却仗义。钱还是借了。
“要不然说,丫头还是安分点儿好。”六爷拿了钱,嘟囔道。
“安分点儿?你说谁呢。”
“没谁。”
“还安分点儿,哼,安分点儿的丫头您家不是有一位么?好几年前让您给挤兑跑了,忘了啊?”
六爷没抬头,也没说话。
“现在拿安分这事挤兑我来了,我说六爷,您刚才拿的那可是我的钱。”
“瞧你这着哩劲儿,说你一句顶三句,钱又不是不还你。”
“……”
“安分?哼,璇儿也不是个安分丫头。九年,说不回就真不回了。”
“那不还是让你给气的。”话匣子翻了他一眼。
“……说起来,昨天灯罩儿和我说起个事儿。”
“什么事儿?”
“他说一大清早看见个姑娘,站在我家门口,他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
“我估摸着……你说,会不会是璇儿?”六爷皱着眉头,看向话匣子。
话匣子也愣住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放下烟,惊讶道:“……璇儿?张璇儿?”
“嗯。”
“她回来了?”话匣子这么问着,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清瘦内向的少女形象。
“……可能也不是。”
这事纯靠猜也没谱,话匣子想了想,说道:“六哥,要不我去打听打听?”
六爷没说话,望向窗外。这是二楼,视野要比胡同里好很多。外面的屋顶挨着枯枝,天空回环着成群的鸽子。可能是这个冬天真的太冷了,晓波不在身边,兄弟也不在身边,他最近越来越多地想起了,他还有个女儿这件事。
“六哥?”话匣子还在问。
“……不用。”六爷敛了眉眼,声音低沉,“她要是乐意回来,自己就回来了。”
“……”
“她要是不乐意,谁找也没用。这点儿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