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合时宜者(1 / 1)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份十分棘手的论文草稿,这是他的学生对于这四年来所学所悟的全部精华所在。
而论文的所有者,正是那位让所有教师都为之称赞不已的优等生。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动手润色好这篇出色的论文,之后交由文部省参选日本大学生优秀论文大赏;二是一字不改,交还给这个学生。无论是哪种选择,都会在某种程度上造成棘手的麻烦。
果然,当初选择论文导师的时候,他就不应该鬼使神差地揽下这个活——现在报应来了吧——无法置身事外的比企谷正在思考着这几年教学生涯以来的最恶的抉择。
最终,他还是按下了终端:“宗像吗,关于你的论文,我有话要跟你说。”然后迅速按掉通话,“呼——”地吐出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办法克服这种不适感,这种面临两难选择时经历的感受——这是他自从结束了少年时代“自曝狂魔”身份之后就不再有过的感觉。
通读这篇文章,只能惊呼“难得”二字:对于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而言,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他人望尘莫及的了。想必无论是同龄人还是师长眼中,能写出这等文章的人,心中必定怀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器量。
但是,它并没有到“完美”的境界:如果一味地鼓励,甚至抬高其原本的价值,会不会对这个学生的人生和未来造成不利的影响呢?——这是作为前辈和师长的人所必须考虑的一点。
如果是别人,普通的优秀,普通的优秀文章,普通的能够获得论文大赏级别的文字,无论其脚步沿着何种一帆风顺的轨迹,比企谷都会置身事外。
但如果是那个叫做宗像礼司的人,这种轨迹就是充满违和感的。
为什么呢?
只是因为宗像此人出乎异常的优秀吗?
不——问题尚不在此处。
优秀,只是宗像这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塑造的表征;而一帆风顺,也不过是优秀这一表征之下的副产品罢了。
所以,真正的问题还是在宗像本人的身上。
若是你与宗像礼司打过交道,就必然会产生这样一种印象:那是一位才智过人、处事周到、不失分寸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板的人,故时而有夸赞他“圆融周密”的人存在,时而也有称其“幽默得体”之言论。
周密、得体,理性侧;圆融、幽默,感性侧。
将二者集于一身,又不显违和,目前还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他这样出色。
当比企谷同宗像产生交集之时,便产生了如临大敌的危机意识。
此人表象上的“理性的狡诈”,比雪之下阳乃更甚。
可谓天然的上位者、政客中的政客。
但仔细阅读他的所思所想,又会从另一个层面窥得此人之内在:明明是一个天然地运用“理性的狡诈”的功利主义者,他的思想却从来不落于现实,而是悬浮在缥缈的云层——云层上是以理想主义的砖瓦堆砌而成的王国。
若是将“宗像礼司是理想主义者”公诸于世,只会换得哈哈一笑,甚至还会引起其追随者的责问——“你不要开这种玩笑啊!”
然而,这就是真实——这一现实使比企谷感到不寒而栗。
“哦,你来了。请坐吧。”
“十分感谢。”
“这篇论文很优秀。角度是学界经久不衰的公意,你以社会伦理、道德形而上学(哲学伦理)和宗教伦理来论证公意,进而解决政治概念和历史范畴中自由主义的问题。的确是花了很大的功夫啊。”
“多谢你的称赞。”
“……但是,”话说完一半,我低头又扫了一遍这篇文章,然后斩钉截铁地问,“宗像,这就是你的理想吗?”
这一设问似乎出乎了他的预料。
他不解地看向我,想要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和立意,但那并不是我要他来解决的问题。
“实现这样的社会公意,建立一个古典主义的世界秩序,这就是你的理想吗?”
是的,这就是比企谷八幡的困惑:一个功利主义的天然践行者,其理想竟然是由柏拉图与康德、洛克与卢梭等人构筑出的杂交产物。这种迥异感不亚于在移动终端盛行的今天看到一个使用书信的人。
“这的确是本文的立意,但老师并不能简单地将其替换为我本人的理想吧。”
又来了,他用打太极式的言辞模糊了我的问题,正如他平日里对待其他人那样“得体”。
但是,那并不是【礼貌】,而是【傲慢】——不接受他人的意见,连一个问题都不愿正面回应,只是采取圆滑的方式回避设问的举动——其背后是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的傲慢!
没错!论文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是问题,有问题的从来就只是人本身。
这种固执,不是愚昧无知所组成的刚愎自用,而是因为怀有过于强烈而坚定的目标和信念、以及势必要达成的雄心抱负。
“既然没办法从你嘴里得知答案,那我就只能将我的想法单方面告知你吧。”
虽然早就知道了会有类似的结果,但还是要硬着头皮将想法传达出去。即使可能无法传递对方的内心,但比企谷是教师——从职业道德这一点来看,他的确是体会到了当年平冢静面对比企谷的棘手感了。
教师是一份传承,从静到八幡,以后可能会有其他人接过这一棒,但是理念会永远地传承下去。
“通过社会契约,每个人将自己的权利毫无保留地转让给名为‘主权’的共同体,这样就可以构成古典自由主义下的‘公意’。因为共同体是抽象的实体,是他们共同意志的永恒化身。因此他们在服从主权时,实为服从自己的意志。只要共同体作为高耸于云端的【彼岸】,【此岸】的人民就会在永远纯洁的秩序中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实现自己的价值。”
“但是,你不要忘记了,任何主权都必须由具体的人来行使。不论概念意义上的公正是如何完善、完美,一旦实际操作时,本身就无法行使权力的抽象主权只能让渡于代理人,即以人民公意的名义行事的人们。这时,自然法层面上的公意的属性便不复存在了。”
“我说这些的目的,是害怕你继续走下去,走上极端的狭路。”
“因为,你所理想的公意与秩序——是神法,而不是人法。”
说完这些,我将那沓厚厚的纸递还给他。
人只能成为人,这是一句废话。
但即使是这样的废话,依然会有无数人误解。
“你知道日本为什么回不到以前的日本吗?”
他收起论文,没有做声。
“因为日本的民众不是以前的日本人了。”
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宗像,你不是卢梭,我也不想成为贡斯当。
无限循环的社会是没有任何人会期待的,你可以研究历史上的思想,但你不能成为“古人”啊。
现在,他终于可以对宗像礼司这个人下一个定义了:不合时宜者。
不是尼采笔下的超越时代之人,而是落后于时代者。
宗像笃信着古典时代的理想国,一意孤行,终究会被时代所打败。
然而,即使是沉浸西洋学术多年、连论文的选题都源自西方先哲的宗像,骨子里竟然是“洋风和魂”,这真是——
想到这里,比企谷眼睛有点不适。他眨了眨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多年以前的景象。
这真是——悲哀啊。
“宗像,你所信仰的真物,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故事的最后,比企谷八幡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