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番外一(1 / 1)
小芝站在有着“黑熊精”洞府的那座峰的脚下,深吸了一口气,寒丝丝的直溜进肺里,提醒着它,这一脉雪山就在身侧了,提醒着它他们已到了,以后生活的地方就该是这里了。
先打了一个哆嗦。
时值严夏,这一座峰不及向北的那些山峰冷,故而也只是在抬眼望向山尖时才看到那么些许的雪覆盖着,而在山腰、山脚处,尤其是小芝站立着的这西侧,是见不着雪的。
与鲧问:“你倒是看够了没?”因见这芝一副举步不前的踌躇样子,就这样问了一句。小芝回过神来,忙讲:“够了够了,走吧。”与鲧迈开了步子,瑞草紧随其后。忽然与鲧停了下来,驻步不前了。这芝立时想到,莫不是这侧山脚的周边有这“黑熊精”的天敌出现了,被他感应到了,才停下了脚?它一个紧张,马上靠上前去,在与鲧后头摽上了他的左侧手肘,就着这总是拂拂而来的寒气又哆嗦了一下,中肯建议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上山去?”
与鲧偏头向后看它,不解,问道:“为什么?”小芝答:“免除些不必要的打斗,省些心力也好。”与鲧想了想,想是这小芝以为这附近有什么厉害的东西出现了,他就说:“唉,不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别瞎想。”顿了一下,忽然躬下身,说道:“趴上来吧。”小芝一看那块宽肩实背,立时就想也不想地就要趴上去,可忽尔一想,自己也没病没灾,也不像上回被他施展缩地成寸的“乾坤挪移”大法之后的那样晕眩,那么就这样趴上去也不大好意思。于是它又扭捏了起来,明明心里想趴上去得要命,可还是嘴里说什么“不用了”“走得动”之类的话。
与鲧自然知道它的德性与它心里的挣扎。心里吁了一口气,说道:“上来吧,这侧山的砂砾多,极难行走,我还是背你上去稳妥点。”小芝一听是这样,也就不再多言语了,而是朝那一块背上趴了上去。
与鲧驮负着它朝山上登去,而它则扭头朝后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那天晚上,和与鲧见面的第一晚,被他像担一捆莆草似地担下山时,他也是这么在与鲧身后朝与他们背离的方向看着。心境可能不大一样,可都有种对未来的日子因不确定而惊怕的感觉。它下意识地箍紧了环在与鲧脖子上的两臂。与鲧没好气,低声叱道:“哎!想勒死我不成?”
瑞草省觉过来,忙松了松手臂。又转了头去朝身后看看。与鲧脚程快,这时都已攀了一定的高度了,借着这高度,且举目望去都没有任何阻碍到视线的东西,全是灰灰白白的一片。远处平地上的也不是雪,也不知那些白白的都是些什么。瑞草此时脑袋里仿佛只浮现了与鲧之前跟它说过的一句话——那山处于大荒之中。
看来也真是不假,确实是“大荒”。
当时与鲧跟它说这个的时候,脸上也不知挂的是一副怎样的神情,像是在说“你可想好了,那里又冷又凄寒,虽说是神山,可杳无人烟的,看着会让你这样儿的人不舒服的,你不要到那时跟我哭。”
当时这芝想着的是,还不就是山,长白山是山,佛子岭也是山。那它既在佛子岭能活了一百五十一年,那去长白山也一样是住着,无非也就是冷了些。又不是说它本是在深宅大院中住着的,忽尔一日要被人打发上山去过些野人日子了的那般难以适应。
可这时,这芝是想着:我可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大荒’了。
与鲧脑袋后头也没长眼睛,虽没瞅见它那副样子,可还是像是感觉到了似的,问道:“怎么?看到一片景况凄凉,心里也跟着凉了?”
这芝因忽然听见他这问话,这才转过头来,忙嘻笑着凑到他耳朵边上,要说些好听话哄他,它讲:“哪里有?我就是熟悉一下四周的环境,我……”刚想要说出口“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待着就好”诸如这类的话,可话到嘴边了,又觉察到根本就说不出口。且竟还被心里想着的那句“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待着就好”给恶心了一下。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与鲧专心地攀爬着山路,也没有侧过头来看它,只问:“怎么了?”这芝被自己心里那些想着就怪腻的的话恶心完了后,就抛开了,不再去想了,只是笑闹着地箍着背他的人。
而与鲧反手拍了它那只屁股一下,叫它不要乱动,说没见着这颇陡的坡上那些细小石块都是会动的吗。
小芝被一个稳妥的人背着是没有那种行走艰难的感觉,一经提醒,才知道要去看看与鲧脚下的这条路——这其实都不算是路,因为估计除了与鲧会走在这上面,就再无第二个人会在这上头走了。
嶙峋的石块上结着微不可见的淡淡的霜,还结不完全,因而石块上显得有些斑驳。石块下是石砾,虽没有经过什么流水的冲刷,不会像鹅卵石般圆润滑溜,可也神奇地粒粒都有些圆圆的,风一鼓动,它们就像一处泉眼的水带着连珠般的气泡向外涌出般地汩汩而动。
小芝一愕,嚷出声:“你怎么在上面走的?”与鲧没好气:“你说呢?”跟这芝也解释不了,顿了一下,说:“你别吵我,我靠两脚走还是需要花些心思的,别让我分神。再吵我就索性用乾坤挪移带你回洞里去,到时看你晕不晕!”
这芝不说话了。
它只是闭上了眼,一直到了这座峰的顶才睁了开来。它还趴在与鲧的背上,没有下来,因与鲧的两臂还紧紧勾着它的两条腿弯,仿佛也没有要放它下来的意思。
它也只顾自己这么地看着这座峰的这一侧下面的景象——很神奇。曾听与鲧说过他住的那个山洞隐在一片凹进去的密林里,它那时想了许久也无法想明白什么叫做“凹进去的密林”,而这时,站在这处,才看得这样真切。
山峰这一侧往下坡走一段路便是一块平地,斑驳地覆着棕绿的草皮,倒不像是苔,因看着有些厚度。而那一片平地过去之后,与之齐平的竟是一大片隐翠的色泽,一细看,竟全是树木的梢顶。眼见的也只有那些树木的尖梢,密密的一丛丛的,与那块泛着绿的平地齐平。
因树木都长在一块凹地里,于是站在小芝他们眼下站着的地方,也就只能见到一大片绿梢,而树干那些部位全被隐在了那个宽广的凹地里。而凹地的另一侧的平地上则是一大片湖。
小芝挣扎着由与鲧背上下来了,说自己能走。跟着,两人就下了这一侧的山坡,经过了那一片斑驳棕绿的平地,就是那一片寂然而立的树的尖端。没有风的吹抚,故而十分静寂,可是上面有一层翻滚着的白色的绒毛,原来是一整片霏微的雪点,太细微了,竟然像雾,还未等落下就像是已熔在了空气里。
小芝只管看着那一层白色,头也不转一下地问:“我们从哪儿下去呀?”说完,还勾头往这凹地里一看,这才知道这树尖虽像是不大,可树身是高的,因这谷似乎有些深不见底的感觉。
与鲧说:“让你别下来还非要下来,这会儿还不是得我背着你下去。”小芝好奇:“你若没什么法术,你得怎么下去啊?”忽然想到一件事,说道:“看我都忘了,我不是也能化雾隐遁的,在人类城邑生活得久了,都忘了自己还能做这事。你也别背我下去了,你那个洞口在哪处,给我描述一下,我们在那儿见得了。”
与鲧想了想,讲:“也行。”可又有些面有难色,说道:“你……你也知道你脑袋不大好使……那个,其实,我也真怕你一化了雾,就自己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或是要往哪处去了。”他说得磕磕巴巴的,还说了这好些话,忽一抬眼,发现这芝正怒视着自己,马上缄口不语了。
这时天上有一道鸣声,轻柔的一道,划过了与鲧与这芝的头顶。他二人都抬眼向上看去,与鲧一看,原是鹤翁。就挥了一挥手,鹤翁盘旋着降了下来,化形成了一个老叟模样,朝与鲧他们走来。与鲧见他腿脚便利,也就放心下来了。
鹤翁从不曾见过帮他医过脚疾的小芝,因而也认不出它是谁,只是朝小芝看着。等走近了,再探了探它散出的气息,惊叹道:“原来是株灵芝啊。”可顿了一下,又觉出些不对劲,即刻朝向与鲧说道:“唉,我都说我的脚没事了,你做什么还非要寻来一株灵芝?”鹤翁不知这就是一直给他些灵芝水的那株芝,还当是与鲧又另寻了一只来要炖了的。
说完这句,与鲧与灵芝都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灵芝两眼瞄过来,问:“不是你爷爷摔断了腿吗?你爷爷不该是一只上了年纪的黑熊吗?怎么现在变成了一只鹤?”
鹤翁问小芝:“什么黑熊?”与鲧忙截断他的话,说道:“唉!没、没有!”小芝瞄他一眼,想着跟这人这么久了,竟到眼下了也还没弄清楚他原形是一个什么。想了一会儿,又想到,莫非他原形是一只鹤?可忽尔一想,就这人的这身形在天上飞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可它终究没有笑出来,还是死死地板着一张脸,为了表明自己被由始至终欺瞒住的不满。
鹤翁又趋前一步,问这灵芝:“你倒是说啊,什么黑熊?”鹤翁的样子十分好奇。灵芝说道:“我……我看,还是让他说给你听吧。让我说,我也说不清楚了。”鹤翁想了一想,问这灵芝:“你由哪儿被他给带来的?路上是不是受欺负了?唉,都是为了给我医病。”说完了,又叹了口气,忽然蹙额,又以一副很有决心的样子说道:“来,你不要怕,你先跟我回家去,住一晚,明儿我再送你家去!”顿了一顿,又问:“话说,你家原本是哪处山头的?”
与鲧刚要截断鹤翁一味的自说自话,就见那小芝忽然缠上了鹤翁的手臂,说道:“好呀好呀,爷爷,你带我家去吧。我可是被连拐带骗地骗了来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呢,一路上可苦了,多数时候都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的,因有些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的人时不时地就说要把我给炖了。”顿了一顿,又可怜兮兮地瞅向鹤翁,问:“你可能想象得出我那些日子的苦?”
鹤翁听得心都快碎了,忙一通点头,回道:“能,能,唉,我可怜的孩子。看这样子也才化了形没多久,就要受这罪。我都好了,放心,就算是我没好,我也不能让他炖了你。”说着,还执起了小芝的手,语气坚定地说道:“走,跟爷爷回家!”
与鲧听这两人也不知在那里唱的是哪一出戏,就这样呆呆地莫名其妙地看着听着,竟忘了打断他们也忘了回应,而等回过神来时,小芝都已坐上了鹤翁在鹤形时的背上,飞到天上去了。
他心里只有:这到底是哪一出——!
他在地下追着跑,冲着那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嚷:“把它送回来呀!”
结果,根本没人睬他,回应他的也只有最近处的一根细枝上的一些雪应声被震落了而已。他一气,旋身就不见了。
他直接坐在了鹤翁的茅庐中,想着不如在这一处等着那两人回来,心中还一直忖度着该如何跟那芝解释他并不是一只黑熊精的这件事。跟着,他想着想着,又想,做什么要解释!那芝就是在无端地来借故声讨他,他这一路上有哪里亏待了它的?不过又一想,自己始终没跟那芝说明白他不是一只黑熊精,没跟它说明白自己并没有一个摔折了腿的爷爷,还不就为的是骗它一些口水。那既自己做了这样骗取人家同情心的没脸面的事,也就不能怪那芝眼下发动了鹤翁一块儿来声讨自己了。
他因一直想着这些事情,也就渐渐地不知这时辰过得很快,等他省觉过来了,才发觉原来半个时辰都已过去,而鹤翁与那芝竟还没回来。他也才在这时才想到取来冰镜,想看看那连成一气的两人正在哪处,还想着别是路上遇上了什么危难,心中不禁十分着急。
哪知一看可好,那两人正在另一处峰的东面山脚下泡着温泉。鹤翁本是花白的眉毛与胡子上落了一层雪,这会儿看着像是全白的了,可见他兴许都已闭目那么一动不动地坐了好长时候了。而小芝也闭着眼,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温泉里,神情像是很享受那水温似的。再往边上看看,那芝旁边竟坐了一只猴子,也一动不动地闭目浸着那温烫水。
与鲧一把火由心底蹿起。因若照他回来前的曾设想过的美好愿景来看,这芝跟着他回了来这处,虽这山脉苦寒,可也有不少乐事可供享受的,像是温泉就是一项。他本想着回了来就带这芝一道泡温泉的,哪知这芝回来确是泡上了温泉了,可身边坐着的是鹤翁,竟还有一只猴子!而他自己竟在鹤翁家中苦等了有半个时辰。
他收起冰镜,凝神后,形体在鹤翁的茅庐中便不见了,旋即就出现在了那处温泉的池边。确切地说,是出现在了正闭目安神浸泡着温泉的灵芝的身后,抱臂站着,带着几分审视,直盯着这芝的头顶。
天色算是不早了。这山在大荒之中,也不知怎的,若是一片土地是显得苍茫荒凉的,就连带着地显得它映衬着的天也是带上几分苍老的。远处泛着苍白的天空上垂下一轮红日,没有生机、热力,仿佛只有颜色一样。
可眼前这一鹤、一芝与一猴好像泡得都忘了太阳快下山了,且过于沉浸在那种舒适的水温中,而浑然不知身后倨立着一神——面露凶光的神。
还是那只猴子先省觉了过来。它就是一只平凡的猴子,也没有修成精,先前见池水中静坐二人,泡得十分舒服的样子,它便也想泡一泡,于是就入水与那两个一看就没什么危险的“人”坐在了一起。哪知都已泡了这么久了,忽一抬头向后望去,简直什么魂魄都被吓走了。它“哜哜——”拖长了声地发出了这种凄切的叫声,把灵芝与仙鹤都吓了一跳,也把头抬了朝后望去。
还没等他们都反应过来,与鲧就将瑞草拎了出来,刚想就这样带走,可又一想,它全身这样潮,一路回去早结成冰了。于是就也不知由哪处挪了来一床厚的夹棉的布衾,将这芝裹成了一粒蚕茧,夹着便往他自己住的那处“凹进去的密林”走去了。
鹤翁要去救小芝,倏地一下由水中站起,一冷一激,即刻又坐了回去。与鲧回过头来跟他说:“鹤翁你就别跟着闹了,我回去不会炖了它,改天我再带它一道去看你。”
小芝被他就这样带回了洞里。那洞在密林深处。他们这回是由这峰的东侧上来的,在入有着这密林的凹地时是有一个较矮较缓的坡可以就这样径直走下来的。看来这一片凹地够深广,入口也不止一处。路上时与鲧还告诉小芝,鹤翁的茅庐也在这处林中,到时要去看鹤翁也是相当近便的。
回到了洞中,小芝四顾,见西侧壁角处有一凹入的石窟,里面已有炭火点着,就像是刚点上的炭块一样,火舌在窟中蹿得老高,可是烟却又不知上哪儿去了。火光映得这洞中的四壁都是隐隐地在泛着一层红。小芝见一侧壁边的几上堆着一些它之前在人类城邑买的小物件,它和与鲧在路上往这处赶来时,为了行程上的便利,与鲧就将那些物件全先“送”回来了。
与鲧将这芝放在洞中的“床榻”之上。这床榻,说白了也就是一块平整的石块,想来与鲧也不常用到这样东西,因他似乎并不需要睡眠。小芝在这石块上簇着棉衾坐起,先伸了一条胳膊出来,想探探洞中是不是够温暖。一探,还有些凉,就将胳膊又收进去了。
与鲧说道:“再等一会儿,这儿就够暖了。”他将它泡温泉前穿着的那身衣裳放置在这石榻上,一边抬眼朝它看去,问:“跟鹤翁都说了些什么,怎么还能一起说到温泉里头去了?”小芝想了想,说:“没说什么,就问了他你是什么,再问了问这处山头都是什么样子的。”与鲧问:“那鹤翁说我是什么?”小芝答:“鹤翁说你是一个凶神。”顿了一下,又问:“凶神是干什么的?”与鲧也顿住了,想了一想,答:“凶神什么都不干……”小芝眼波动了动,问:“与鲧……”与鲧一边理着一些这石榻边的东西,一边浅浅地应了一声:“唔?”小芝接着问了下去:“你以前是不是很凶恶?”与鲧不想答这个问题,就说:“你说呢?”
小芝只点点头,也不再问了。它觉得与鲧能为了与自己无亲无故的鹤翁南下千里寻找医他脚疾的灵芝,应该也不是什么大恶之神,虽然一上来就是说要炖了自己,可是说炖了半天,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了。小芝心里吃吃笑,又在那里筹划着往后如何如何一直赖着他。
正筹划着,就听与鲧问自己:“在想什么?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还一脸的浪荡。”小芝一听,急忙伸出手掌来揉搓自己的脸颊,还支支吾吾道:“哪里浪荡?不要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