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玉质兰心(1 / 1)
当老陈的车子平稳地停下来时,木彦已经无梦地半睡半醒了一路。
只要不是自己开车,基本上往车上一坐木彦就会立刻打瞌睡,车子开动时的推背感产生的那一刹那她就能眯上眼进入睡眠状态,在轮胎压过路面的质感声音里入睡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老陈已经第三次整理自己的领带了,看得木彦一阵无语。嫂子该讲究的时候还是毫不含糊的,这套衣服的预算又从老陈未来一个月的伙食费里扣的,所以老陈居然瘦了一小圈,再加上衣服加分,隐隐的又能看见当年的轮廓了。老陈每到红灯时就会凝重地注视着后视镜里的自己,最后冒出一句似乎偏题的话:
“人一瘦真舒服啊,有时间应该多运动了。”
木彦张了张嘴,最终没有接上话。
当人们不再疯狂地追求那些基本需求之外的东西,开始返归本心,关心一些最基本的问题,比如健康,比如开心,比如安定,那么他的青春就已经结束了吧。
青春只关乎燃烧,成长则关乎规则。这两者没有谁比谁更好,在你的眼里究竟肆意纵情更有魅力,还是安宁自律更令你舒心,两者之间的转化有时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她目睹老陈激动了十来天的飘渺眼神忽然落到了他自己无意间缩小的肚腩上,然后忽然间有些云淡风轻的感觉时,心里有些欣慰的感觉。她知道有些东西的光环在老陈的眼中,在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师兄啊,你也终于又进化了一步么。
但是,这种艰辛的、不停的进化的尽头,又是什么呢?是不是依然留不住生命中最珍惜的东西,所有温暖的牵手,都会被时间和人海冲散?所有试图努力证明给别人或自己看的东西,都会被一个顿悟彻底否定?木彦想起那个坐在一堆织锦里目光落寞的老人,她是木彦最期待的那种老去时的状态,但一路上她又曾抛下了什么呢;而最后,自己也会不会像老人一样,垂下绚烂的羽衣,去到一个温暖而湿润的地方,迎接最后的日子。
所以说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下车时木彦已经毫无睡意,有的只是这个疑问带来的木然。她依然没忘自己的角色,谨慎地走在西装笔挺的老陈侧后方,像一个称职的小助理。在前往会场时一路穿过那些闪闪烁烁的目光,她心里剩下的终于只有坦然,像是那枚别在盘发上的橙黄色水晶发卡,用自身的明亮笃定地反射着一切无谓的光。
会场明亮的工作人员过来跟老陈简单交代了一下,那份已经签好的合同被老陈随意的捏在手里,引导员把他们两位引到指定的座位旁边。前排聚光灯下的几个座位空着,台下的人们在给的很足的美酒和冷风里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着。木彦无谓地翘着二郎腿,在周围一圈男人遮遮掩掩的目光里,她从墙边的冷餐台上捏了几枚大杏仁配着香槟慢慢打发着时间。这是属于别人的热闹,顶多撑上一小时,她就可以回家洗澡睡大觉了。老陈也终于从成长的烦恼中回过神来,跟她压低声音对看不顺眼的西装小哥儿们指指点点,说着类似“我祖上也曾阔过”的缅怀青春岁月的话。木彦违心地附和着“其实他没你那会儿好看”的时候,台上的活动已经开始了。
是一长小型的拍卖会。虽然木彦一时看不出这种活动和待会儿他们要宣布的项目合同有什么关系。并没有特别隆重的音乐灯光等仪式,仿佛就是大学同学聚会一样,大家笑嘻嘻的聚在一起,兜里揣着事先计算好的钱,按预定的计划该买单买单。拍卖开始了一会儿木彦才腾出精力向台上看去,这才觉得,其实还是挺有看点的。
都是一些玉石宝石之类的东西,但价格并没有高到离谱,原因很简单,好料子,新工艺。
据说是承接这次酒会的A公司旗下的几位新星,雕工和设计理念透着一股清新跳脱的感觉,虽然无法跟博物馆收藏级别的古董珠玉相比,但自有一股风流蕴含在内,世人看腻了那股陈腐之气一洗而尽。所以前面的几个在轻松愉快的氛围里前面几个拍品被顺利接走,款项进入一个由A公司的名义运营的助学基金。四周响起一片善意的掌声,一些人举杯遥祝,现场又开始有些热闹起来。
依然没有老陈这边的事儿。
主持人却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环视四周,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拔高一度的身影从麦克风里传出:
“下面,让我们有请最后一件拍品。”
话音刚落,展台上的灯光在预设的控制下很郑重地调成了顶光+圈光模式,观众席上方的灯光随之暗了下来。人们的笑谈声转为切切的耳语声。有工作人员推过一个长长的移动展柜,揭开了上面的罩子。
四周转为一片寂静,木彦屏住了呼吸,她知道其他人的关注点肯定和自己不一样,因为她明明看到前方那团光晕里那团熟悉的茶色上,一朵刺绣的牡丹和一丛刺绣的翠竹遥遥相对。
是她从老人那里买的第一块刺绣长娟,现在却诡异地出现在这个地方,成为一件压轴拍品的背景。
前面几件拍品也颇有看点,但用的也都是普通的深色丝绒衬布,但这一件彻彻底底的不一样。木彦定了定心神,朝中间细细看去。
这是一组玉雕。原料应该是一块长条籽料,因着资深形态、纹理和颜色,被雕刻着分成了藕断丝连的三部分。从左边起是一簇山石掩映下的威严宫殿,大门微启;第二组是一匹低头抬腿的骏马,马背上驮着满满几担书籍,马鞍上斜挎着一把宝剑;第三组是一堆嶙峋山头,一缕瀑布下方突出的天然石台上,斜放着一张古琴。三组之间相连的部分未经雕琢,都是原石的质感,仿若崎岖小径。
灯控做得很好,即便离得很远,木彦仍可以在后面几排将玉雕看的清清楚楚。宫殿柱子上的龙头,马儿飞扬的鬃毛,古琴绷直的泠泠七弦。再加上背景长绢上左侧牡丹与右侧竹林的刺绣,再没有艺术鉴赏天分的人也能明白这组玉雕要表达的意思了: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那个脱出牢笼的主人并没有出现在这件玉雕里,但他的足迹历程却被简单的三组图案诠释分明:庙堂、辞官、归隐。从富贵到逍遥,从牡丹到竹林。人们似乎能感受到那份扑面而来的潇洒与惬意。古意森森的理念,毫无匠气的手法,那副显然是定制的背景长绢更是画龙点睛。
掌声渐渐响起,主持人示意大家可以出价了。在几次试探性的举牌过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爆出一个更加熟悉的价格。
老陈扭过头来无声地看了木彦一眼,终于到了跟他们有关的时候了。
木彦和老陈反复算了几遍,不会有错。那个数字正是他们将原有报价上浮15%得出的最高预算。他们共同向前排一个座位看去,那个曾经让老陈几乎崩溃的甲方大老板栾承咏正稳稳举着牌子。主持人似乎也并不意外地将那个数字重复了三遍。无人拂其锋芒,一锤落下,掌声四起,像是一场彩排已久的戏份。
主持人的解说适时地在掌声中响起:“这件拍品所得的善款将由投入A公司资助的一个新型慈善项目,这个项目将探索如何改善由于自然灾害频发而遭受破坏的民生,目前初步成型。我们通过层层甄选,终于敲定了我们的设计师,是他扎实的技术和极具社会责任感的创意,让这个尚处于探索期的新型项目有了可行的方案,让我们用掌声感谢设计师,陈锋先生!”
坐席上方的灯光亮起,老陈微笑着从座位上起身,向四周投来目光的人们致意。
“而在现场,还有一个人我们一定要认识一下,是他亲手将这样一件艺术品从沉睡的原始玉料中唤醒,并赋予它一个诗意的名字--《追远》。让我们欢迎设计师--重柏先生!”
木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个方才不曾留意的位置,也就是前排中间的几个座位之一。她原以为那里坐着的必然都是一些迈入中年的企业大佬,呃,刚举牌的甲方老板,那个让老陈吃尽苦头的栾承咏不算,但却没想到,竟然还会有另一个年轻人,而且居然也是另一个她有过几面之缘的人。
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终于转了过来,礼貌的笑容与刚才的栾承咏不同,栾承咏的笑意很难到达眼底,跟他的黑色西装一样,有一种沉重的味道在里面;而重柏的笑却像他的名字一样,重重伯林在风中发出来自寒冬的、仿佛来自异世的笑。你甚至能感到那股笑意中带来一阵隐隐的低语,仿佛在召唤着什么,仔细听去却只有冬日的风声一样,令人迷茫。
用白话说就是搞艺术的多多少少都有点神经病吧。木彦努力让自己幽默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忽略那份看着对方眼睛时的不安感。特别是当这阵寒风正在跟随众人向老陈这边送过来,木彦只觉得自己的旗袍那薄薄一层真丝,根本抵抗不住这股凛冽的余波。
拍卖结束,人们陆续站起身,身着黑衣的侍者鱼贯而入,为人们进上精致的晚餐。现场气氛更加轻松起来,有一些人甚至走到老陈身边给他敬酒。木彦打起精神,牢记自己助理本色,从随身小包里掏出老陈的名片,双手递到老陈手里,然后接过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人递过来的名片,放进名片夹一一收好。
老陈谈话的时候,她就安静的站在身侧,四处打量着会场,偶尔端起酒杯跟走到身边的人礼貌性地碰一下,酒仅沾唇。目光忍不住又落在前排,那两个成为全场焦点的男人并没有急于走到餐桌边,而是站在远离人群的展台旁,手里捏着各自捏着一杯细细的香槟,低声而礼貌地交谈了起来。他们身侧各自站着一两名随从人员,偶尔替自己的上司回答一句对方的话,似乎不是刚刚认识的样子。
然后木彦就看到,栾承咏仿佛在跟重柏讲着什么有关项目的事,之后伸出手朝老陈这边示意了一下,木彦的心又是一沉,最糟的情况果然发生了--两人端起酒杯,一同朝这边走了过来。